張敏
“這種變味的教育,學了能有什么用呢?就是考上大學能如何?找到工作又如何……”“我們不是機器,即使是機器,學校也不該把我們當成追求升學率的工具!”估計沒有人能夠想到,如此犀利的言辭竟然出自眾目睽睽之下,且是嚴肅的國旗下講話之中。前幾日,江蘇省啟東市匯龍中學經歷了一場不小的風波,一名學生將之前老師把關過的演講稿,悄悄換成了另外一篇抨擊教育制度的文章。在五分鐘的演說中,該學生“慷慨陳詞”,表達了自己對現行升學和教育制度的不滿,抨擊了父母強加給自己的所謂理想,引起一片嘩然。
可喜的是寬容進步
演講開始后,學校領導很快就發現了演講者江成博的語氣不對,偏離了既定主題。依照傳統思維,出現如此“大逆不道”的聲討,老師定然會當場“撲滅火苗”。令人欣慰的是,學校尊重了演講者的話語權利,直至他將心中的郁結一吐為快。當時,音響主控臺就在不遠處,也有老師站在演講臺附近,完全可以斷掉電源或讓江成博停止演講。但考慮到那樣可能會打擊他的自尊心,老師們堅持讓他講完,隨后也并未給予處分。
學校的寬容之舉著實讓人倍感溫暖,尤其是在傳統思維依然強勢的當下。除此之外,很多人還從江成博身上略微感受到了一絲清新但卻凌厲的風,倍感爽利。其小而言之就是獨立的人格、批判的精神,大而言之即是陳寅恪先生所言“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就此,我們不禁要由衷感嘆:時代確實進步了!倒退幾十年,如果有幸在國旗下演講,我定會視之為無上光榮之事,哪還有去造次之理?曾幾何時,權威是不容冒犯的,規則是不容逾越的,慣例是不容破壞的……一方面,很多孩子像是溫室里成長的花朵,水分、陽光、肥料全靠園丁提供,卻不許他們跑到野地山巒自由呼吸;另一方面,卻是無數孩子叛逆的身影、張揚的個性和懵懂的無知。凡此種種,皆可歸之于“獨立精神,自由思想”之稀缺匱乏。
我思故我在,我口抒我心,一所健康多元的校園本應有雅量容得下學生的個性表達。事件中,匯龍中學看似寬厚完美,但依然難以遮蔽背后的真問題。如果學校在平時就積極創造獨立思考和自由表達的機會,恐怕這一尷尬就不會出現。寬容之外,學校其實還有更好的選擇,化挑戰為契機。演講博得學生的喝彩,證明一定程度上引起了學生內心共鳴。這種負面情緒對于學業和身心無疑是不利的,學校要正視疏導,而非僅僅寬容了之。學校可以據此進行一次大討論,傾聽學生們的心聲和想法,甚至可組織論壇,讓學生主動報名,自由發言。倘能如此,學校無疑朝著培養獨立自由的學生之方向邁出了重要一步。
可嘆的是現實窘境
人民日報就此專門發表了題為《寬容是給出格最好一課》的評論員文章,為整個事件鑒定了基調。不過,寬容之外,猶需深思。演講者是否想出風頭并不是問題的核心,真正值得關注的是內容本身。演講是不是觸及到了我們一直漠視的教育傷痛,而這種傷痛常以高尚的名義而存在。如果所列的問題是真的,連一名中學生尚且心如明鏡,為何我們一直缺乏誠意和決心去面對?事件在整個社會層面持續發酵,在于其觸及到了一個根本性的命題。從古到今,中國傳統文化中最為匱乏的不是忠厚靈慧、孝悌勤勉,而在于“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有獨立精神、自由思想,方能打破權威教條束縛,形成獨立人格、懂得洞識批判。我們激賞江成博,其實緣于對未來的渴望、對教育的寄托。
客觀而言,現有的教育雖尚存諸多困窘之處,但平心而論還是在進步的。一輪輪課程改革方興未艾,種種新式教育理念日益改變著舊有格局。想想小時候,回答問題出錯總會被訓斥,安分守己被視為學生的天然準則,而且類似教條沒有人會加以懷疑。隨著時代的發展,很多原本“天經地義”的東西正在被揚棄。經歷了這么多年的變革和借鑒,即便是那些身處僻遠的教師,也直接或間接地受到各種教育思想的影響。以前,有老師敢在公開場合宣揚題海戰術,并以此自得。而今,即便尚有,估計也很少有人稱道了。這樣的細節變化,其實就是教育進步的足跡。令人沮喪的是,這些進步還遠不足以破解“錢學森之問”,教育依然飽受指責。其中原因千萬,但最大梗阻恐怕還在于教育和學生的暮氣沉沉上。
陶行知先生強調,教育思想的重要目標是培養“真人”。他所指的“真人”是指說真話,求真知,為真理奮斗的人,這與“獨立精神、自由思想”本質上同出一轍。同樣,歷次的教育體制改革呼聲中,也都在倡導向“自由學校運動邁出實質性步伐”。但是,現實猶如一條無形的繩索,牢牢地捆縛著一所所學校和一群群教師。
可望的是未來教育
教育話題是這個時代言論場上的絕對“寵兒”,細微的風吹草動也能引發出言說盛宴。固然,這是因為教育乃百年大計,但也不止于此。在這個轉型的時代,公眾心中羼雜著各種情緒,太多事情想要評議指摘而又荊棘重重。相對而言,教育是一個人人都可以發聲,常說常新的議題。我們將現實中的無奈轉化為對教育的關注,完全可以理解。因為希望和未來,就寄托在教育身上。如何培養出更多具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學生,是教育及整個社會必須共同面對的難題。如此宏大的主題,顯然難以條條框框地劃定答案,然后一一下發照辦。
古人治學講究“大處著眼、小處著手”,歷來為人們所推崇。當前的語境之下,要想推動教育進步,“小處著手”比之“大處著眼”更為重要。當前,我們最為欠缺的是一大批真正熱愛教育,有“獨立精神,自由思想”的教師。因為教育的一切都應基于教師的人格,教育力量是從活動的人格源泉中產生出來的。誠然,學校和老師有很多無奈,但仔細想想,我們真的無能為力了嗎?
不妨以魯迅先生為例。魯迅先生被譽為“民族魂”,其獨立人格、批判精神早已化為一座民族的精神豐碑。悲哀的是,魯迅先生正在被我們的課堂逐離,其文章甚至被列為學生“三大怕”之一。每隔一段時間,輿論上就會掀起一場關于魯迅去留的論戰。去魯派們的理由看似很充足,魯迅先生太冰冷,文風過于晦澀,甚至連激憤也成了一種“罪過”。確實,由于種種原因,魯迅被抽象為教化的代名詞、思維的框架、話語的標簽,學生不得不敬而遠之。如此單向度的魯迅,其最大的“罪魁禍首”不是別人,正是我們教師自己。魯迅遭逐,教師有責。學識水平有限尚可寬宥,真正讓人難以忍受的是為了省事而照本宣科,魯迅的深度淪為了不思進取的借口。其實,先生從來都是溫暖可親的。他會雙眉緊蹙,也會開懷大笑;他會痛罵敵人,也會愛稱孩子“小臭屁”;他有戰士的硬度,也有普通人的溫度……教師本應不斷提升自己,以一種生命化的視角、一種整體性的思維方式、一種人本化的教學理念去推介魯迅。現實卻是,最具備“獨立精神、自由思想”的魯迅淪為了很多學生的“敵人”。如此情景,讓人痛心。
偷換講話稿事件讓我們警醒:教育是不是滯后于時代了?江成博只會越來越多,我們該給予的,不是壓制而是合理引導。米蘭·昆德拉說:“最沉重的負擔同時也成了最強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負擔越重,我們的生命越貼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實在。”面對教育的種種挑戰,我們不需要隔靴撓癢的譏嘲和徒嘆奈何狀的卸責,最為可貴者的,永遠是愛與責任。
(作者單位:威海市塔山中學山東威海264200)
責任編輯余志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