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如酒

四川話里叫男孩子叫男娃兒，叫女孩子叫妹子，這是親切的叫法，親朋好友才這么叫。

二娃叫祝勇，有個姐姐，所以叫二娃。

叫祝勇叫二娃，是從我和祝勇高中同班開始的。

二娃比我小兩歲，年紀是我們班最小的，成績呢是最好的。

二娃家兩間半土房：里邊一間住父母和二娃；外面一間堂屋里外隔開，里半間住姐姐，外半間是“餐廳”兼“接待處”；另外的半間偏房，是廚房和豬圈。二娃家在我們那邊算窮的。上世紀80年代末，土地承包到戶六七年了，好多人家早已經解決溫飽，蓋起了大瓦房，二娃家卻還只有竹林里的那兩間半土房子，原因是他們家有兩個讀書的。那個時候，三口之家供一個讀書的，日子緊點兒還可以，四口之家供兩個讀書的，那就要節衣縮食了。二娃家幾乎年年“入不敷出”，學費要從豬身上和雞身上來。我們那邊人多，一個隊有好幾百人，一個人頭只能分到3分田6分土（一分就是十之一畝，水田叫田，旱地我們那里叫土），田土輪作，嘴上摳緊點，細糧剛好夠吃。粗糧有盈余，就分些出來喂雞鴨。吃糧食的家畜長得快，生蛋多，長成了或生了蛋趕緊提到市場上賣了買油鹽醬醋，若錢還有剩，就割兩斤肉回來打牙祭（吃肉、吃好的我們那邊叫打牙祭）。當時，一般人家已經沒有溫飽之憂，十天半月總也能打上一回牙祭。二娃家少有打牙祭，錢得存起來交學費。存的錢不夠，還要賣細糧，細糧好賣，價錢貴。細糧賣了，平時就要多吃粗糧。碰上年份不好，只得低著頭向鄰家去借，等下回賣了圈里的豬再還。那時，因為家庭困難中途輟學的同學為數不少，小學到高中，僅我的同學中輟學的就不下十人，但是，二娃的爸媽堅持讓二娃和姐姐讀完。祝媽說：“再窮也要讓大妹子和二娃兩個把書讀完。”二娃讀書爭氣，這也給了爸媽克服困難的信心。

高中，農忙，比如插小秧、打谷子的時候，有些同學家里人手不夠，同學們就三五成群地自發組織到最困難的同學家里去幫忙。高中同學大都是在泥里滾大的（只有兩個漂亮的女同學是城里人），干田地里那點活兒都是行家里手。我家兄妹七個，哥哥姐姐在外面做事，人多地多勞力少，是名副其實的“困難戶”，多有得到同學們的照顧。有一年清明，插小秧，我們家一整塊秧田都是人。大家唱歌哩啦，說說笑笑的，半天就插完了。鄰居們羨慕得直喊哎喲。二娃家也是“困難戶”。二娃家田地少些，白天一隊生力軍早早地就把農活兒干完了，然后回去學圍棋的學圍棋，做竹夾子的做竹夾子。做竹夾子是準備晚上去照黃鱔。黃鱔很滑，要把兩塊竹片鉸成鋸齒狀，合成一把鋸齒剪刀去夾，那成功率才高。夾子，簍子，家伙什都準備齊了，草草吃好飯，等到天黑盡，就打著手電筒提著煤油燈分頭去河邊照黃鱔。小秧下田的清明前后，雨水落來，河水剛起，泥鰍黃鱔最愛靠在岸邊的水草里伸懶腰，那是一年中最好照黃鱔的時候。手上功夫好的，沿河走一圈，好夾個大半簍黃鱔呢。也有干脆用菜刀的，電筒照到了，一刀下去……最好不要攔腰砍成兩截，一刀砍成兩截，頭那一截你就要到到河底去找了。黃鱔的命犟著呢！不過一般都沒有這樣的身手，尤其是我們這些學生哥。“哈！又是一根尾巴！”河那邊有人喊。“莫嫌少哈，管它是根尾巴還是個腦殼！”這邊有人應“啊呀！連尾巴都沒有逮到！”“哈哈哈——”笑聲打在水面，回響在山溝里，竹林子里的麻雀都給吵醒了。不管它，學生哥們只管自己樂得。

我家和二娃家比較近，同一個村，相鄰的兩個生產隊，走走二十分鐘路。節假日，有時候我到二娃家去，有時候他到我家來。我家人多，又有侄兒侄女，吵，所以多的時候是我到二娃家去。像其他“書生”一樣，當時的我對所謂“經濟”也是一點不上心，并沒把二娃家的困難當回事。現在回想，祝媽雖說“同學來，就當自己家，有飯吃飯，有湯喝湯”， 但添加了負擔是一定的。對于這些添加的困難，祝媽當然說不出口。少不更事的我們渾然不覺，總是想去便去，想來便來。去二娃家，說是做作業，其實“擺龍門陣”的時間多。“龍門陣”擺些什么，記不起，反正都是講些沒用的。祝媽除了燒飯在家，基本都在山上干活，不知道我們在浪費時間，所以也從未說過我們。

二娃家的燒包谷（四川話管玉米叫包谷）格外香，把剛從地里掰回來的包谷棒子放進灶堂，鍋里面一邊燒飯，灶堂里一邊燒包谷。二娃家的燒包谷比別家的好吃，我想不出原由，可能是掰的包谷老嫩合適，還有燒柴比較干吧。二娃家的紅苕稀飯也好吃，進嘴很糯，配上泡菜和辣椒，那個味道就不擺了！能把普通的飯菜做得很香，這是祝媽得意的地方。

90年高考，我們班幾個成績比較好的不約而同發揮失常，名落孫山。

縣一中補習，我和二娃坐一桌。晚飯后，我們一同到學校下面的廣場慢慢走一圈，一面看縣女足的訓練和比賽，算是一天的消遣。回到教室，落坐，二娃會像煉六脈神劍一樣豎指合什，凝神靜氣，然后翻書“開戰”。教室關燈了，補習生們秉燭夜讀到十一二點是常事。我覺得大家在暗中較勁兒，比賽誰能夠堅持到最后。因為我們兩個都有誓死之心，經常互相鼓勁，“把英語試卷再過一遍”，“把那道數學題再分析一下”，所以我們經常會笑到最后。

二娃到北京讀書那幾年正是“大哥大”時代，學生哥們買不起BP機，手機更不用說，同學消息，只有書信。二娃在信里傳來的，除了北方的雪，還有皇城根下的大事，這讓一直身處偏僻西南的我眼界大開，所以有一段時間，我在信里稱他為“祝先生”。這個稱呼，帶著我當時讀中文專業的酸腐味兒！現在想起，不覺啞然失笑，甚覺可愛。

寒暑假同學見到了，自然又是天南海北，晚上神侃到深夜，第二天不到中午起不了床。

為了供二娃上學，祝媽一直隱瞞自己的病情。95年，二娃畢業，分配到四川電視臺工作。這一年，祝媽走了，不到五十歲。關于母愛有多重，我再不能說什么。

許多年過去了，有一次我無意中說起祝媽，二娃像一棵樹，瞬間枯萎，沉默……我才猛地知道，二娃還一直深陷在自責里，祝媽是二娃一生的幸福和疼痛，是二娃身體深處不能碰觸的傷口。聽二娃愛人說，除了清明祭掃，前些年農歷七月半，二娃也要到成都郊外，一個人安靜地給祝媽燒一把紙，倒一碗酒。

畢業后，二娃回到成都，我卻又到了舟山的一個島上去教書。除了我的兩個假期，往來依舊是書信，只是書信日漸得少了，不知什么時候就斷了。想不起來是什么時候斷的，就像輕風吹拂過一樣，來是那樣自然，消失也是那樣自然。

二娃在做《金土地》了。

二娃在做《科海星空》了。

二娃在做《廉政時空》了。

……

二娃做著自己的工作，有嬌妻相伴有可愛的女兒相伴。

我在海邊輾轉，從舟山到慈溪，從慈溪到余姚，現在又回到慈溪，我也已有了我的妻，有了兒子半半。

也許是都有手機了，消息來往方便，我們反倒很少聯系，就像現在有了QQ，對著QQ，腦子一片空白一樣……

我現在明白“語言是多余的”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了。

每年春節，我都回家，因為在四川那個偏陋的小縣，有家在等我，有父母在等我，有朋友在等我，有二娃在沱江邊的茶館里等我。茶館門外，水流無聲，江堤生苔。

今年春節回家，二娃說他被同學們推舉為“宣傳部長”，今年要組織一個畢業二十周年的同學會。

二十年！二十年了嗎？高中畢業都二十年了！

我和二娃看著對方，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