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于流放時期的《獻給奧古斯塔的新詩篇》感情真摯、豐沛,語句凝練,構思嚴整、恢弘,比喻和意象奇特、傳神,是布羅茨基早期詩作中的杰出代表。該詩描畫了流放地農村的景象,反映了詩人對當地自然環境的喜愛,對流放生活的恐懼與厭惡。同時,這首寫給戀人的詩篇,也表達出詩人對愛情的依賴和愛情悲劇給詩人造成的深重的孤獨和絕望。由此出發,該詩更進一步揭示了罪孽、苦難和命運等宗教主題,表現了詩人對苦難的沉思與承受。
關鍵詞:布羅茨基;流放;愛情;承受苦難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27-0-02
美籍俄裔詩人布羅茨基的一生短暫而充滿波折。他十五歲退學,換過許多工作,走遍蘇聯荒無人煙的曠野。他熱愛詩歌,讀遍了俄語的所有詩歌,并自學了波蘭語、英語,以閱讀和翻譯他喜愛的波蘭和英語詩人。他得到過阿赫瑪托娃和奧登等重要詩人的鼓勵,也遭遇了荒謬的政治迫害、愛情悲劇和疾病的困擾。1964年被流放蘇聯北部邊疆,1972年他被迫流亡西方,198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的人生富有傳奇色彩,詩作也思想深刻、獨特,在不同時期呈現出不同的思想和藝術特質。
一般的,人們以布羅茨基人生中的三個重大事件為界點,將其詩歌創作的經歷分為四個階段:1964年流放北方、1972年流亡美國和198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在不同的創作階段,布羅茨基的詩歌主題呈現出明顯的轉換:在流放時期,他的抒情詩歌中響徹著孤獨和別離的聲音;在流亡之后,時間和空間的主題得到了他更多的關注;而在他創作生涯的最后幾個年頭里,對帝國和語言主題的重視占據了主要地位。不過就整體而言,在布羅茨基的創作過程中,始終貫徹著的是一種對生活的悲觀意識和對死亡與存在問題的強烈關注。寫作于流放初期的《獻給奧古斯塔的新詩篇》正是體現了布羅茨基詩歌創作的基本主題,它以嚴謹嫻熟的藝術手法,描畫了流放地的景象與生活,反映了布羅茨基的愛情以及由此造成的悲劇,也透露出詩人深重激烈的精神危機,表達了存在的罪、苦難和命運的以及承受人生苦難的基督教倫理。
一、在流放地
布羅茨基在1965年6月寫給朋友的一封信中談到詩歌創作的要求,他說:“詩中最重要的東西就是結構……應該去構建結構。比如說,要寫一首關于鄉村的詩。你一開始要描寫你看到的一切,從土地開始,再抬起身來,一直寫到樹冠。這樣你就獲得了崇高。需要習慣看到整體畫面……沒有整體的部分是不存在的。”[1]《獻給奧古斯塔的新詩篇》寫作于此前的1964年,應該說體現著信中的這一創作要求。全詩在一開始便寫道:[2]
九月的第一天是星期二。
雨潑了一整夜。
鳥兒全飛回了南方。
我多么孤單,又多么勇敢,
甚至沒有目送它們遠行。
這短短的幾行,描畫了流放地廣闊的時空,提供了季節、意象(情感基調)和人物等重要元素,為全詩的繼續展開做了簡明凝練而又完全的準備。這首詩所描寫的是布羅茨基被流放的北方鄉村,雖然它沒有如信中所說從土地開始,而是從時間、天空和地理開始,但已經凸顯出對整體性的要求,況且這里所要達到的并不是崇高,而是完整、飽滿和緊致。
在這樣一個具有整體性的緊致開端之后,詩人開始了對流放地鄉村景象(農田、樹木、小溪、橋,等等)的描寫。布羅茨基曾經描述他初到流放地的感受,他說:“北方,寒冷,農村,大地。這樣的抽象的農村風景。我打自己的生活中看到了最抽象的東西。”[3]為了對“抽象的農村風景”進行解釋,他又說道:“獨有的植物。它一般不吸引人——到處是云杉、沼澤。”[4]在《獻給奧古斯塔的新詩篇》中,詩人描寫自己在野外的跋涉行走,他寫道:[5]
皮靴攪起稀泥
(星期四的風在我上空咆哮),
可割剩的短茬直挺著腰,
幾乎不覺得疼痛。
褪色柳柔軟的枝條
將淡紅的末梢插入
沒有設防的泥沼,
一面驚擾著伯勞鳥巢,
一面不息地嘮叨。
在這里,詩人用細膩清晰而又凝練傳神的語句描述了流放地的土地(泥沼)、動植物和風。這種觀察的細膩,表達的傳神,無疑與詩人對這塊土地上景物的喜愛有關。
在接下來的詩節中,詩人陸續提到了小溪、橋和山丘等流放地特殊的景象,將對它們清晰傳神的描寫與詩人的活動聯系起來,形成風景與人物、世界與情感緊致結合的有機整體。布羅茨基曾說:“……只有一條小河——諾列日卡。我的大部分時間住的房子孤懸于村子的邊上。距這條小河很近。這條小河的寬度只及這個房間,甚至更窄。只有一樣東西,小橋。……沒有地平線會讓我發瘋。因為那兒只有丘陵,無邊無際的丘陵。……”[6]在《獻給奧古斯塔的新詩篇》這首詩中,詩人將流放地的主要風景都做了描寫,而且這描寫是與詩人的活動(外在的和情感的)的緊致結合的,呈現了一個完整而感人的世界。
雖然布羅茨基把流放北方的那段時間看做自己人生中最幸福的時期之一,但這多半是出于他對北方鄉村的喜愛和深刻思考,并不意味著他在那里的生活寧靜、如意。事實上,詩人在那里的生活是艱辛的,內心則時常涌現著對流放生活的恐懼和厭惡。難以忍受的寒冷,無人傾訴的孤獨、行動的不自由,扭曲的微笑,還有對命運的困惑,彌漫在全詩的每一節、每一行,構成了他對所遭遇的世界的恐懼和厭惡。從另一個方面說,詩人若沒有深重的孤獨、恐懼,恐怕也寫不出這么清晰、凝練、真實得猶如幻覺的詩句。
二、愛情悲劇
如果說政治迫害、牢獄之災、流放北方對于詩人來說是一種重大的災難,那么在那段時間里對詩人帶來更大困擾和痛苦的則是與戀人馬麗娜·巴斯瑪諾娃的別離和愛情悲劇,這才是《獻給奧古斯塔的新詩篇》中所反映的更突出、更深重的災難。
這首詩的標題取自拜倫的《獻給奧古斯塔的詩篇》。拜倫的詩是寫給情人、異母所生的妹妹奧古斯塔的。在詩中,拜倫向情人傾訴了自己的不幸和孤獨,然而他卻沒有對世界的絕望,仍然把愛情作為自己最深遠、最基礎的寄托,作為廣大荒原中的一份堅定。布羅茨基的詩取題于拜倫,并且題辭為“致M.B”(馬麗娜·巴斯瑪諾娃名字的首字母縮寫),很明顯是一首寫給戀人的愛情詩。
布羅茨基與巴斯瑪諾娃相識于1962年1月,此時布羅茨基不滿22歲。巴斯瑪諾娃是一位年輕畫家,年長布羅茨基將近兩歲,他們的愛情因不斷的出走和返回而變得復雜。這段戀情維持了六年,到1968年徹底終止。愛情塑造了布羅茨基的成長,培養了他的個性和創作風格,然而其悲劇性也沉重地打擊了布羅茨基。1963年秋,就在布羅茨基遭受官方誣陷越來越嚴重、他因擔心遭到逮捕而躲到莫斯科的時候,巴斯瑪諾娃與德米特里·博貝舍夫在列寧格勒弄出了一段羅曼史,而后者被布羅茨基視為最好的朋友。這雙重的背叛沉重地打擊了布羅茨基,致使他在1964年1月曾試圖割脈自殺。[7]布羅茨基在1964年寫下的24首完成或未完成的詩歌,其中有將近一半是獻給巴斯瑪諾娃的。他從來無視政治迫害、流放給自己造成的艱辛,卻為愛情的波折而痛不欲生。由此可見他對這份愛情的珍視,也可以想象愛人分離給他造成的孤獨和絕望是多么深重。
詩人在荒涼的北疆,無人傾訴的孤獨是巨大和深重的。他在詩中寫道:[8]
活活地埋在此處,
我在黎明的殘梗中跋涉。
這是一種多么巨大的孤獨和絕望,如同被埋在與世隔絕的地方。而在另一個詩節中,詩人又寫道:[9]
整個村莊沒有一星燈光。
我踟躕在無人的世界,
借用一種非存在身份。
這些都是詩人對自己親密戀人的傾訴,而他的戀人卻在遙遠的地方。于是在這“寒冷灌進胸腔,搖蕩著我的心臟”的北方,詩人寫道:[10]
是的,這顆心飛向你——
越來越快,越來越遠。
一個越來越虛假的音符潛入我的聲音。
雖然詩人取題于拜倫,并且內容與拜倫的詩有很大的相似,但與拜倫堅定的愛情相比,布羅茨基的“新”詩篇還是透露出一些其他的不安。1965年3月巴斯瑪諾娃曾到布羅茨基的流放地看望詩人,而就在她要離開的時候,博貝舍夫來到,然后他們一起離開了這個北方小村,只留下詩人在離別和嫉妒的折磨中。[11]雖然這一事件發生在次年,但巴斯瑪諾娃與博貝舍夫的事情卻發生于布羅茨基被流放之前。考慮到這些,我們就會認識到詩中所表達的不僅僅是與戀人分離的孤獨,也關系到對愛情的依賴和不信任之間的沖突所造成的痛苦,和因環境的孤寂、寒冷、荒涼而產生的絕望。
三、承受苦難
如果說《獻給奧古斯塔的新詩篇》所反映的只是布羅茨基在北方的流放生活和愛情的波折與痛苦,那它還算不上一首偉大的、震撼人心的詩。布羅茨基在晚年談起流放時期寫給M.B的詩的時候,將其與但丁的《神曲》聯系,并說寫作這些詩是他一生所做的主要事情。[12]但丁的《神曲》飄蕩著貝婭特麗絲的身影,然而這部偉大的詩更重要的則是對人類靈魂諸種狀態和演進的描述,是對罪孽、苦難與寬恕的基督教倫理的表達。另外,“奧古斯塔”(Augusta)是“奧古斯都”(Augustus)的陰性詞形,而后者的原意為神圣的、高貴的,帶有宗教與神學的意味。
在第六節詩中,詩人寫道:[13]
教堂公墓四周的泥淖
啜飲木十字架上的青黛。
就連碧翠的草葉
也不能染得它一絲綠色。
踐踩那燕麥倉,
狂奔在密集的葉簇間。
深深地刺進土中,
喚起一切的死人,一切的亡魂,
在那泥土里,在這我心中。
這里,詩人直接觸及了宗教標志的“教堂”、“亡魂”,彌漫著濃重的悲劇和宗教氣氛。流放并沒有使布羅茨基與蘇維埃對立(他當然厭惡蘇維埃的荒謬體制,贊同民主與法制),而是超越現實政治,直接達到了對人類普遍命運和終極價值的探尋。阿赫瑪托娃曾將布羅茨基對流放的態度看得深刻,她敏銳地把握住了布羅茨基內心的精神危機,并回憶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記》。
1958—1961年間,布羅茨基曾參與列寧格勒的烏曼斯基小組。后來他對小組沉迷于印度神秘思想而導致的虛無主義不滿,離開了這個小組并對其思想做出了批評,在批評中表露了自己“有信仰”、“有上帝”的價值傾向。在押赴北方的囚車上的所見所聞,使布羅茨基感受到人與人處境的不平等,他感到一種不公正。這便激活了他心中的罪孽意識。因而他才會在詩中寫道“在那泥土里,在這我心中”。
布羅茨基的精神危機是深重,從激烈緊張的詩句中我們不難體會到。例如:[14]
生活在自己面前退縮,
驚愕地瞪著自己
嘶嘶、隆隆作響的形體。
到后來,深陷罪孽、苦難和危機之中的詩人更是直接向天主呼告:[15]
不,天主!我的眼蒙上了云翳,
不能夠再參與審判。
萬一——若真如此不幸——
我無法控制自己,
呵,上帝,斬斷我的全部感官
就象砍去芬蘭竊賊的五個手指。
這呼告強烈,其所體現的緊張節奏也如漩渦一般將讀者裹挾。“斬斷我的全部感官”,這里所表現的恐懼與深重的罪孽意識,也只能在荒涼孤獨的流放地,在沉重思考著的布羅茨基身上發生。
在另一個詩節里,詩人揭示了自己充滿苦難的命運:[16]
這命運不索取我的鮮血,
卻用一根鈍針將我傷害。
這里詩人將自己的人生苦難做了極為形象生動的概括描述。然而詩人并沒有被這命運的苦難所擊垮,他堅毅地站立著,不逃避,也不反抗,他說:[17]
雙子座的星,親愛的朋友。一切匯聚成一個污點。
從我的唇,決壓不出一聲呻吟。
我直立于此,敞開著衣襟,
讓世界穿過不可解之篩,
再涌進我的眼。
詩人雖然飽嘗了命運的苦難,感受到存在的罪與罰,然而他最終還是選擇了無動于衷,選擇了不逃避、不反抗,選擇了用個人的勇氣來承受命運。然而詩人并沒有結束于某個安寧的宗教境界,而是直面這承受,在這承受中持續承受著,因而他在詩的最后寫道:[18]
誰也不懂得怎樣去改變
一個人的生命速度——由跑到走——
卻不打亂他的呼吸節奏。
結語
布羅茨基的《獻給奧古斯塔的新詩篇》寫作于流放初期,正是詩人思想轉型和風格形成的關鍵時期。這首詩感情真摯、豐沛,語句凝練,構思嚴整、恢弘,比喻和意象奇特、傳神,以其多重復雜的思想認識、凝練高超的藝術手法征服了讀者。詩人對自然的喜愛、對流放生活的恐懼和厭惡,對愛情的依賴和對愛情悲劇的深刻體驗、因愛情悲劇而產生的孤獨和絕望,存在之罪、苦難的命運所導致的精神危機以及詩人沉思和承受人生苦難的態度,構成了這首宏大而又精致、激烈而又節制的詩篇的三重主題。
注釋:
[1]、列夫·洛謝夫:《布羅茨基傳》,東方出版社,2009年,第125頁。
[2]、《獻給奧古斯塔的新詩篇》,出自王希蘇、常暉譯:《從彼得堡到斯德哥爾摩》,漓江出版社,1990年,第37頁。
[3]、布羅茨基、沃爾科夫:《布羅茨基談話錄》,東方出版社,2008年,第70頁。
[4]、同上。
[5]、《獻給奧古斯塔的新詩篇》,出自王希蘇、常暉譯:《從彼得堡到斯德哥爾摩》,漓江出版社,1990年,第37—38頁。
[6]、布羅茨基、沃爾科夫:《布羅茨基談話錄》,東方出版社,2008年,第75頁。
[7]、參見列夫·洛謝夫:《布羅茨基傳》,東方出版社,2009年,第78—79頁。
[8]、《獻給奧古斯塔的新詩篇》,出自王希蘇、常暉譯:《從彼得堡到斯德哥爾摩》,漓江出版社,1990年,第37頁。
[9]、同上,第41頁。
[10]、同上,第43頁。
[11]、參見列夫·洛謝夫:《布羅茨基傳》,東方出版社,2009年,第123頁。
[12]、布羅茨基、沃爾科夫:《布羅茨基談話錄》,東方出版社,2008年,第313頁。
[13]、《獻給奧古斯塔的新詩篇》,出自王希蘇、常暉譯:《從彼得堡到斯德哥爾摩》,漓江出版社,1990年,第40頁。
[14]、《獻給奧古斯塔的新詩篇》,出自王希蘇、常暉譯:《從彼得堡到斯德哥爾摩》,漓江出版社,1990年,第40頁。
[15]、同上,第41—42頁。
[16]、同上,第43頁。
[17]、同上,第42頁。
[18]、同上,第44頁。
參考文獻:
1、(美)約瑟夫·布羅茨基 著,王希蘇、常暉 譯,從彼得堡到斯德哥爾摩,桂林,漓江出版社,1990
2、(美)約瑟夫·布羅茨基、所羅門·沃爾科夫 著,馬海甸、劉文飛、陳方 編譯,布羅茨基談話錄,北京,東方出版社,2008
3、(美)列夫·洛謝夫 著,劉文飛 譯,布羅茨基傳,北京,東方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