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的短篇小說《祝福》,將他對中國人人生特有的深刻、廣博而又確定的體驗融在故事中,展現他的大悲憫、大悲哀、大悲痛,在小說中,先生以其深沉的筆力和凝重的感情塑造出了一個被侮辱、受壓迫的舊中國勞動婦女最悲慘的典型——祥林嫂。在塑造這樣一個凄苦的人時,先生卻出奇制勝的寫了祥林嫂的三次笑,從笑容或笑影里,我們感受到比哭更深沉的哀傷。屠格涅夫說:“世間有些微笑比眼淚更悲慘。”祥林嫂的笑不正體現了這一點么!
祥林嫂第一回笑出現在初次到魯家做工期間。丈夫祥林死去后,她只身出逃,來到魯家做工。在魯家,她如同機器一般“整天的做”“簡直抵得過一個男子”過著極為勞累的日子,可就是這樣的生活,她“反滿足,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魯家的勞累生活,絕無法讓一個有正常需求的人滿足,從這可憐的笑影中,我們可以隱見祥林嫂之前的悲慘生活。在夫家,比丈夫大十歲的童養媳祥林嫂,受盡了怎樣的欺凌和折磨,丈夫在,尚有一絲希望,雖然極為渺茫;但丈夫一死,連這一抹暗淡的希望之光也熄滅了,于是她只能逃離了那“嚴厲的婆婆”的管轄。來到魯家,雖然勞累,但有了飯吃,有了微薄的工資。如果說夫家是地獄,是苦海,那么魯家就使她產生了走出地獄之門,爬上苦海之岸的感受,所以才可能“漸漸的有了笑影”。其實,從夫家至魯家,最多不過是從地獄的第十八層爬上了第十六七層,可一個在地獄之底生活著的人,即使只是小小的滿足,也足以讓她歡欣喜悅了。這樣的笑影,怎能不讓讀者黯然。
祥林嫂的第二回笑出現在她再次到魯家做工期間。這次祥林嫂除了燒火之外,沒有別的事。點點下來的微雪,勾起祥林嫂對阿毛的回憶。但阿毛的故事是早就被人唾棄了的。當她深情地憶起那講了不知多少遍的阿毛在雪天被狼吃掉的往事時,柳媽已然不耐煩了,并有意轉換了話題,對她額上的傷疤產生了興趣,一步步將祥林嫂引到她所關心的事情上去。祥林嫂的回答猶疑而含糊,因為對于被封建思想禁錮的婦女來說,再嫁本就是最恥辱的事,“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所以她羞于啟口;況且此時的她,與初次來魯鎮時的境況更加不一樣了:第二任丈夫又死了,本來還有兒子,這是她的希望,不幸兒子又被狼吃了。她的悲慘遭遇又只是魯鎮人們無聊生活中的調劑而已,可以想見祥林嫂內心的痛苦之深。面對柳媽頗有意味地追問,她所能做的只是本能的回避。但和柳媽的這一次談話到底勾起了她對賀老六的那一段短暫幸福生活的回憶。盡管是屈辱的再嫁,卻過上了一段幸福的日子。她“上頭又沒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氣會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到年底就生了一個孩子,男的”,“母親也胖,兒子也胖”,“真是交了好運了”。這一切讓祥林嫂感到滿足,盡管這仍然只是奴隸式的生活,但在她已是莫大的幸福。在她愁苦的一生中,這是唯一的美好回憶,因此,當柳媽提到改嫁的事時,她想起了和賀老六短暫的幸福,更憶起了他們的孩子阿毛,于是,她情不自禁地笑了。這是發自心靈深處的會心的笑,是對過去那段美好生活的深情的懷念。然而,只要我們縱觀祥林嫂的一生,看到她那立即斂起的笑容,就會感到這笑更是含淚的。祥林嫂這位飽經憂患的不幸的婦女,歡樂對于她已經成為遙遠的記憶。她的一生只是一連串的苦難。無情的現實,冷酷的社會,吃人的禮教,始終都在摧殘著她,現實的歡笑,已不屬于她。
祥林嫂的第三回笑出現在她捐門檻之后。祥林嫂為了爭得做人的權利,為了求得一線生存的希望,更為了死后不受“鋸開來”的酷刑,她整日勞碌著,最后用歷來積存的工錢“十二元鷹洋”去土地廟捐門檻贖罪。想憑此擺脫人們在陽世、陰世間給她設下的罪名,從土地廟回來后她苦惱皆消,滿臉“高興”——在這里可視為“笑”的同義詞 ,這次的笑尤其讓人感覺悲哀,當她忍受著嚙咬人心的嘲笑和侮辱,在無邊的寂寞和悲哀中,背著沉重的精神包袱默默苦做時,被損害的不僅僅是她的身體,還有她的靈魂。所以,在她認為自己已經“贖罪”,可以被“寬恕”,“坦然地去拿酒杯和筷子”時,四嬸的斷喝才會讓她精神崩潰。她的高興就如死寂中的一點微茫的光,還來不及閃爍就熄滅了,此后,她一步步被逼到了她可憐人生的盡頭,正如丁玲所說:“祥林嫂是非死不可的,同情她的人和冷酷的人,自私的人,是一樣把她往死里趕,是一樣使她精神上增加痛苦。”這一笑的悲劇性也就越發深刻。
表面上是樂,實際上是哀,淺層看是甜,深層看是苦。這就是先生筆下“笑”的真諦。以樂寫哀,倍增其哀。這三“笑”揭示了祥林嫂一生的悲劇,由現實生活中比較而言的一絲可憐的改善,倒向記憶中搜求往昔的甜美,倒向虛無的精神彼岸去尋找寄托,反映一個畢竟還是人生到人生的返照到脫離人生的漸進過程。三“笑”的表里關系及發展,呈現出祥林嫂境遇的每況愈下,倒斃于大雪之中的結局已是必然。
(作者單位:江西省于都梓山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