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野不負芳草夢

一、深夜電話

已近深夜，一個陌生的電話打來。我接通后，話筒里先是一陣沉默，接下來是哽咽抽泣聲。我頓感擔憂與不安。在我反復的催促下，對方終于說話了：“林老師，真是你嗎？我是曉宇，接通你的電話，我好激動忘情！”我終于記起了：十幾年前，他曾是一個外籍寄讀的學生，幾個月后即回原籍內蒙古考學。他說他大學畢業后，應聘到內蒙古的一座城市工作，現在已通過一個國家重要部門的公務員面試。剛考入大學時，他對所考取的大學很失望，產生嚴重的自卑心理，認為沒有臉面和我聯系。現在他輾轉找了很多人，才打聽到我的聯系方式。“老師，過去承受您的恩情，終于有了回報的機會，我深感喜悅！”

放下電話后，我的思緒又回到了十幾年前：那時我正在一所市級示范高中工作，擔任高三語文教師并兼主管高三教學的副校長。每當課間時，我就會習慣性地來到二樓各類壁報前。觀察著走廊及大廳里來來往往的學生們。學生們見我，也都禮節性地鞠躬問好打招呼。不知從哪一天起，我注意到有一位衣著樸素的男孩子經常漫不經心地在壁報前盲目徘徊。看他的舉止神情是那樣地抑郁寡歡，一副滿腹心事的樣子。每當上課鈴響起，他總是最后一個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地走向樓上的教室。一連幾天總是如此。憑著我的直覺，我斷定這是一位新來的學生，很可能是高三補習班的外籍寄讀學生。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群，固然使人謹慎壓抑。可是作為一個男孩子，又怎么會這樣憂心忡忡、心事滿懷呢？

在一個課間，我非常自然地從他眼前壁報的一篇文章談起，謹慎地與他進行了接觸。他滿是狐疑與驚訝地看著我，仿佛不相信自己眼前的一幕。原來他果真是外省來我校寄讀的一位高三補習生，來到這里就讀使他產生了極大的壓力與思想重負。他哥哥姐姐均已考走，而他卻在高考中嚴重受挫。現在來這里補習，環境與人際使他備感壓抑，“短板”科目又讓他感到焦灼無助。看到別人都在一門心思地努力，爭取實現考取更理想心儀學校的夢想，他更加焦慮恐慌、寢食難安，乃至產生絕望心理。上課時嚴重精神溜號，一點也聽不進去所授的內容。下課就離群索居，見誰都異常厭煩。“出走”的念頭正一天天變得強烈，使他陷入極大的焦慮矛盾之中，不能自拔。他對我也早有耳聞，盡管沒有給他直接授課，但上課時，他已讀過輔導老師引用的我的多篇文章，并知道我的副校長職務和語文特級教師身份。但他認為我對他來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存在”，根本就沒有想到我會主動與他談論壁報內容，并多次坦誠交談。這讓他當時真有如夢方醒、受寵若驚之感。

“從那天在二樓壁報前您主動與我交流，我就把每天在課間能與您見面，并能聽您說幾句話作為我最大的盼望與寄托。每天，我是多么珍惜渴望那幾分鐘，我一直記得您對我看似隨意的一些話：‘你今天努力了，你今天就一定有進步；你今天不努力，你今天就什么也不是。如果希望明天能如你所愿，今天就一定好好努力，完成計劃；否則，你成不了預言家，就會成為說謊者。用功、努力、奮斗過一生，總比好逸惡勞、沉溺懈怠要好得多；若要改變自己，就要用功、努力、奮斗。’‘我們無法徹底免于痛苦和擔憂，但是，人即使在最低潮時，也不能失去愉快的心情和對明天的希望；上蒼決不會忽略真誠的努力和真正的決心。我們一去不復返的生命都是無價之寶，都要用誠懇認真的方式去度過；如果渾渾噩噩，不僅是對生命的浪費，也從根本上違反了宇宙運行的法則。’‘由過去種種抉擇累積下來，形成我們的現狀；而今后所作的種種抉擇也將決定未來的人生；把平凡化為非凡的是持續，要持續到上蒼相助的那一刻；你肯定能成為杰出的人才，一定要用功。’”

“老師，隨著10多年的時光流逝，多少往事已經忘記，只留下你那時對我的善意提醒化成的一幕幕美好回憶。你對我絕對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存在，作為一名從未給我正式上過課的老師，當時能對一個陌生的外省籍學生給予如此和善溫暖的鼓勵，并能為我的未來發展殫精竭慮。親切的話語使我如沐春雨，令我動容。您是我當之無愧的人生導師。現在憶起，依舊感激萬分，感慨無量。盡管那段時光極為短暫，我們又是萍水相逢，但那些溫暖的鼓勵卻使我永生難忘。”

當我表示，我的所做都很平常也很正常，不用如此感激更無須談回報時，他在電話里極動情地說：“你真的沒有變，真是一位好人！我一定等待著與您和師母相見的那一天！”他激動地掛斷了電話，我也陷入對往事不盡的回憶中。

二、向“泰坦尼克號”致敬

17年前，我在黑龍江一所邊遠縣城的重點高中擔任高三語文老師。一天，我收到一封信，里面是一張簡單的字條，用雋秀的字跡寫著這樣一段話：“老師，我不是您所在學校的學生。但我的哥哥是您的學生。他違反校紀，領著多名同學幾次在我家看《泰坦尼克號》影碟，當我哥哥的班主任及教務主任要求對他們嚴懲時，您沒有簡單粗暴地批評他們，而是與他們對影片進行了認真的鑒賞和探討。我知道我哥哥他們曾經想以‘破罐子破摔’的態度對抗學校和老師。正是您的理解寬容才使他們變得平心靜氣，并能理性看待‘青春期意識’，自覺避免早戀發生。我們全家都十分感激您，尤其是我的父母，非常贊賞您對我哥哥他們的教育方式。我現在還是初中生，但我將來非常愿意成為您這位善解人意的老師的學生。”

事情的原委是：當時她的哥哥正是我所執教的班上的高三學生。在最緊張的高三備考中，竟連續出現他與幾個同學集體請假的意外現象。當時他的班主任及教務主任都向我反映情況，我找他了解到，原來是他到省城出差的父親帶回來一張當時正讓人如醉如癡、趨之若鶩的《泰坦尼克號》影碟，他就約幾位“志同道合”的圈內好友集體請假到自己家反復觀賞。我當時說：“能讓我也有幸能一飽眼福嗎？”他當時誠惶誠恐，但見我真誠認真的態度，就欣然同意了。這樣，我就與這些別人眼中的“問題學生”共同觀賞了一遍好萊塢大片《泰坦尼克號》，看到他們全然忘了我這個老師的存在、沉浸在藝術家所營造的大喜大悲的藝術氛圍中，我在被藝術真情所震撼的同時，也被他們所深深打動了。

我當即“趁熱打鐵”，以我語文教師的身份，舉行了一場“影片《泰坦尼克號》現場懇談會”，其效果也就“水到渠成”地達到預期了。“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蘇聯作家索爾仁尼琴曾說過：‘一句真情承諾的分量，比整個地球還要重’。由此可見，文學需要真誠的時候已經很久了，向同學們致意！”我總結時說。“老師，讓我們向‘泰坦尼克號’致敬好嗎？”寫信女孩的哥哥提議道，引起了我們的一致共鳴。

現在這幾位同學從重點大學畢業后，有兩位留在高校做學生教育工作，一位成為山東某著名連鎖企業駐一個海濱城市的總代理，還有一位在北京市司法局工作。

三、一次奇遇

“各位校長，今天將由一位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的副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來我市教學點檢查工作并授課，現在正是高考公布分數的日子，希望各位校長好自為之。”上午一上課，市教育學院的干訓處李處長就如此重申道。

“各位學員，我從長春一路走來，黑龍江的幾個城市總體聽課情況都還可以，但還有許多不盡如人意之處，希望我們這里能更好一些。現在把傳呼機（當時還是較先進的熱門通信工具）、移動電話都關掉。如有違反，就喪失聽課資格，離開課堂。”新來的院長既無寒暄恭維，也沒有客套委婉，在一段簡短而略顯生硬的開場白后，就進入了正題。

3分鐘后，只聽從課堂的某處角落傳來了急促響亮的傳呼機信號聲，近百位學員全都屏氣凝神，注視著這一幕，空氣瞬間像凝固了一樣。只見這位院長立即停止了授課，正言說道：“是誰違反了我的規定，站起來！”幾十秒過去了，卻無人響應。快到1分鐘時，終于在第一排站起一個人來，院長立即對著他大聲說道：“你出去！”那個人紅頭漲臉地快步走出了教室，頓時，課堂從異常寂靜變成了竊竊私語，又變成了放言議論甚至憤怒指責：“太過分了吧！”“太嚴厲了吧！”“太能裝大了吧！”“太拿我們不當人了吧！”一時沸反盈天。

在這令人難堪的議論指責聲中，只見那位院長不慍不火，面帶微笑緩緩站起，深鞠一躬，語調平和然而不乏激動地說：“各位校長，其實我一來到這里，就頗感忐忑不安，因為這座城市本是我的家鄉故土，你們都是我的老師，作為學生，哪敢到這里班門弄斧？尤其是在今天的這個課堂上，還坐著我高中時代的老師，我更覺誠惶誠恐。希望我的高中恩師和各位師長原諒學生的唐突和不恭。那位走出課堂的本不是我們的學員，他是我大學的同窗好友，現在這里某大學教育系任教的李教授。這算是我向各位校長，尤其是我的老師的一點工作匯報吧。”這時，只見那位李教授一邊做著鬼臉，一邊又坐回到原來的位置。面對著這“情境教學”的一幕，校長們掌聲四起，長久不息。接下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人們又都左顧右盼地互相詢問：“哪一位是院長的高中老師？”看到這個場景，我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因為我坐在最后一排的邊角上，沒有人注意過我。

課間休息時，那位院長畢恭畢敬地站在了我面前，向我鞠躬致意，敘起近20年的別情離意。因為那時我剛到那所中學，既不是他的班主任也不是直接的任課老師，只代上過幾節課。他尊敬、溫暖、親切的言行舉止讓我異常感動，并深深打動了所有在場的校長們，更滿足了人們的好奇心。由于我的這位“學生”，真的讓我“風光無限”。當有高考學生的校長們都在爭相打探該年的市高考狀元的歸屬時，傳來的消息竟是當年的市理科狀元正是我校我所執教的學生。這喜訊又給那位院長和我帶來了極大的榮耀。市里的“龍頭校”紛紛做東盛情款待那位院長，每次又都把我作為院長的“老師”而奉為“座上賓”，弄得我幾天里都暈暈乎乎。這里面當然有酒精的作用，也有被人捧贊的“自我感覺良好”推波助瀾使然。

這段經歷是我2001年在齊齊哈爾市教育學院讀東北師大研究生課程班時發生的，它已烙印在我教師生涯的心靈底片上，將永不褪色。此后，我曾無數次對我的學生們說起對這位院長的欽佩之情。正應了這樣一句先哲的話：“人的高傲，必使他卑下；心里謙恭的，必得尊榮。”

今年4月份，我因孫女即將出生，途經長春去威海，我的那位學生又虔誠謙恭地執弟子禮，親自駕車陪同我游覽幾所大學的校區及“長春電影制片廠”“第一汽車制造廠”“凈月潭森林公園”等長春著名景區；并將我邀至家中與家人見面；贈予他新出版的專著及其正讀高三的女兒的新作品集，我當即在他所題“弟子××”的扉頁上特地備注：“您也是我的老師，我當執弟子禮才是”。他又召集幾屆現在長春工作的我的學生以及他所帶過的研究生與我見面，其中有吉林大學行政學院的黨委書記、吉林省食品藥品醫療器械檢驗中心的總工程師（我在長春時一直住在他家里）、市立醫院的主任醫師等，尤其是在外地出差的長春市建設規劃院的副院長在得知我來長春的消息后，立刻乘飛機回來與我見面；長春某飛行學院的系主任打來電話，并囑托其夫人盛情招待我們。我立刻被濃濃的師生情所包圍，在誠惶誠恐中又備感寬慰開懷。無論他們現在處于什么位置，那執師禮的真誠著實令人欣慰，我和妻子曾幾次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我曾在幾個場合都動情地說出心聲：“20多年前做你們的老師，我可以為所欲為、頤指氣使，現在你們各奔西東、打拼謀生；20年過去了，還有幾人能在你們喧囂的心靈中占據溫存的一角，令人回望與思念？說實話，人心都是肉長的，只要你是一個有著正常需求的人，你就無法回避對尊重、敬愛與感恩的渴望。當然，也可能有人對此不屑一顧，但那只能證明其情感的枯竭或是‘酸葡萄’心理。今天，我又一次感受、品嘗到做老師的幸福和尊嚴，就是對你們20年后情感的饋贈與感恩的欣慰！”學生們聽著我的真誠話語，眼睛也都濕潤了。我們的真情互動流露，打動了在場的我一位學生的司機師傅，他在送我回住處后，竟然要知道我的姓名。他很動情地對我說：“看我們院長對您的那份尊敬，我見識了你們師生真情的可貴，看來人世間今天還真有真情在。我雖不是老師，但我要盡力做一名優秀員工，來贏得同事和領導的肯定。”我們倆熱烈相擁而別。

我的這位學生也是我的老師，就是現任東北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的副院長、博士生導師、黑龍江甘南二中1983屆畢業生楊兆山教授。

我又記起被譽為“北大良心”的著名學者錢理群教授的一句話：“有兩架良心的‘天平’是永不能傾斜的：一是兒女對父母；一是學生對老師。”我想，這句話每天都應該拷問著我們每一個有良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