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卓
關鍵字:生態問題;資本;馴服;困境;出路
時至今日,自然備受蹂躪、環境持續惡化,生態危機日益成為人類無法承受的生命之殤。在時代的召喚下,頗具影響思潮的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細致地分析了生態危機產生的原因并給出了多種解決方案。福斯特將生態危機的原罪歸之為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并將解決之道訴諸道德革命;阿格爾理想化的認為,人類自身所具有的辯證法的思維自然會迫使資本家削減商品生產并使人類進行價值觀念的自我調整。毋庸置疑,生態學馬克思主義在生態問題的探索上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但是由于其薄弱的哲學基礎以及理論與實踐的脫軌,他們最終沒能徹底地觸及生態危機的根源,這也就必然導致他們主要地局限在觀念領域尋求危機解決的方案。
在這多重困境之下,必須重新回到作為文明的活的靈魂的馬克思的哲學,汲取馬克思的資本批判理論,深刻剖析當今生態危機的實質和根源,在此基礎之上批判地發現一條從觀念抵達現實的道路,探索克服生態危機的可能性路徑。
嚴峻的形勢使我們不得不思考:究竟是什么原因導致人類深陷生態危機?生態問題并不單純的是一個自然的問題,而主要的是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以資本批判聞名的馬克思同樣深切地關注著人類與自然關系的異化。馬克思把對人與自然關系的解剖深入到政治經濟學批判當中去尋求,進而克服了黑格爾的人與自然關系的抽象思辨,并把握到了最根本的現實狀況:人與自然關系的重大的現實是受資本邏輯的統治,資本邏輯正是引發生態危機的緣起。
不可否認,對于馬克思有沒有生態思想的問題,一直以來都存在著諸多分歧甚至是爭論。因此,這里有必要澄清馬克思與生態問題的內在關聯。
文藝復興開啟了近代形而上學擺脫上帝、發現人的歷史進程。隨之,原本統一的世界被劃分為不相干的兩部分:作為世界之主體的人與作為主體之對象的自然。人成為“萬物的尺度”,自然被確立為“我”之附屬。這種將人類世界先驗地進行主客二分的思維方式,造成了人與自然關系的直接對立。
這一對立在康德的現象與物自體的范疇那里最終走向了極端。在馬克思看來,黑格爾的偉大成就在于他運用辯證法找到了調和康德鴻溝的哲學道路。黑格爾借助實體即為主體的命題賦予精神以自我運動和自我生產的能力,從而通過歷史中精神的自我發展使分離了的人類與世界重新獲得了統一。如此,黑格爾認為他在現實的維度完成了人與世界關系的和解。馬克思認為,黑格爾通過概念的辯證法,在人與世界的關系中找到了社會歷史的向度,從而開辟了一條哲學的因而是現實的道路,這正是黑格爾的辯證法所蘊含的精髓。但是人與世界的這種統一只不過是一個假象。因為,黑格爾的辯證法是思辨的辯證法,他只是為人與自然的關系找到了“抽象的、邏輯的、思辨的表達”。因此,人與自然的現實關系在黑格爾那里依然被遮蔽著。
歸根究底,黑格爾使人與世界統一起來的那個精神只是“無人身的理性的自我運動”。對此,費爾巴哈進一步“消解了形而上學的絕對精神,使之變為‘以自然為基礎的現實的人’”[1](P342),因而,他在批判黑格爾的思辨之路上邁出了十分重要的一步。但是,費爾巴哈只是單純地從直觀或客體的形式去理解對象、感性和現實,這就使費爾巴哈把黑格爾在人與自然關系中苦心確立的辯證一度排除出去了,因而費爾巴哈也沒有把握到人與自然關系的真正現實。
馬克思正是以對象性的活動為基礎,對黑格爾進行了積極的揚棄,既繼承了其切中現實的哲學方法,又克服了思辨理性的缺陷。馬克思指出,人與自然的關系只能在作為現實的、感性的活動即對象性的活動的意義上才能得到理解。正是在這一對象性的活動中,馬克思所達成的人與自然的關系是一種建基于社會歷史視野之上的、非思辨的因而是現實的統一。因而,對象性的活動真正地確證了人與世界、主體與客體的現實的統一。
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明確地揭示:“只有在社會中,自然界對人說來才是人與人聯系的紐帶,才是他為別人的存在和別人為他的存在,只有在社會中,自然界才是人自己的合乎人性的存在的基礎,才是人的現實的生活要素。只有在社會中,人的自然的存在對他來說才是人的合乎人性的存在,并且自然界對他來說才成為人。因此,社會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質的統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復活,是人的實現了的自然主義和自然界的實現了的人道主義。”[1](P187)即自然必須為歷史和社會所中介,將歷史和社會排除出去的自然只能是思辨的和形而上學的范疇,并最終會陷入不可理解的黑暗。
正是在“對象性的活動”的意義上,馬克思將人與自然的關系深入到了現實的社會歷史之中:資本主義社會階段下人與自然的關系是異化的。在馬克思看來,對人與自然關系的異化狀態的解剖應該到政治經濟學批判當中去尋求。正是從這種政治經濟學批判出發,馬克思道破了生態問題的根本:最現實的狀況是一切都受資本的普遍統治。對此,海德格爾高度評價了馬克思:“馬克思在體會到異化的時候深入到歷史的本質性的一度中去了。”[2](P383)而這“歷史的本質性的一度”的獨特內涵即表現為:“經濟發展與這種發展所需要的架構”[3]。馬克思正是在資本運行的邏輯的意義上才挖掘出了人與自然關系之異化的根源。經濟發展及其背后的邏輯——資本邏輯,在根本上使人與自然的原初統一被瓦解和異化了。馬克思這樣說道:“不是活的和活動的人同他們與自然界進行物質變換的自然無機條件之間的統一,以及他們因此對自然界的占有;而是人類存在的這些無機條件同這種活動的存在之間的分離,這種分離只是在雇傭勞動與資本的關系中才得到完全的發展。”[4](P481)對象性活動意義上的勞動是人類以自身活動為中介來調整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的活動。而資本時代人的活動即現代性的生產勞動卻成為了人類宰制自然的手段。自然的異化正是資本以人的活動——現代性的勞動為中介造就的。人和自然之間的平等關系在資本邏輯下變成了人對自然的統治。
當馬克思深入到人與自然關系之社會歷史的維度時,才深刻地披露出當今生態問題產生的根源。從資本的角度去挖掘生態問題的根源,馬克思為人類開辟了一條把握生態問題的現實道路。
馬克思對生態問題的深邃洞見正是內涵于其對資本的批判理論之中。馬克思通過在《資本論》等一系列的著作中對資本之謎的揭示,不僅有力地挖掘了當代生態危機的根源,而且一覽無遺地把資本邏輯支配之下的人與自然關系的走向呈現了出來。以永無止境的價值增殖為目的的資本欲望,將人與自然置于有用性的熔爐,通過不斷地擴張生產和強制消費榨取大量的自然力和勞動力。資本增殖邏輯下所導致的過度開發和大量廢棄物日益超越了生態系統的承載能力。由此,作為現代社會之核心與靈魂的資本使生態陷入了深深的困境。
作為特定歷史時代之產物的資本,自從來到世間,就對人類社會起著決定性的作用。“資本只有一種生活本能,這就是增殖自身”[5](P269)。以價值增殖為動機和目的的“無限制的和無止境的”欲望,構成了資本的本性。資本的這一本性,又使其在經濟領域乃至整個人類的生存領域都日益具有了獨立性和個性。資本按照自己的意愿創造著世界的一切。資本的內在邏輯導致了普遍的價值喪失,包括對人和自然關系合理性的盤剝。
馬克思以資本邏輯為視域考察了生態問題的生成。資本的增值欲望和資本的主體性原則,將人與自然置于有用性的熔爐,并通過不斷地擴張生產和強制消費這兩種途徑吮吸大量地自然力和勞動力,因為牟利而造成的過渡開發和大量廢棄日益超越了生態系統的承載能力,因而引發了嚴重的生態危機。一方面,資本把自然界僅僅看作是工具和有用物,力圖將整個自然界納入現代性的商品生產體系。資本邏輯內在地要求探索自然界甚至尋求以新的方式開發和加工自然資源,以便發現物的新的有用性并賦予它們以更多的交換價值。在資本的統治之下,自然失去了自身的“感性光輝”,似乎只有在資本的法庭面前才能為自己存在的合理性進行辯護。因此,馬克思曾經指出,只有在資本面前,“自然界才真正是人的對象,真正是有用物;它不再被認為是自為的力量;而對自然界的獨立規律的理論認識本身不過表現為狡猾,其目的是使自然界(不管是作為消費品,還是作為生產資料)服從于人的需要”[4](P390)。資本的增殖本性決定了它對自然資源的瘋狂掠奪。另一方面,如同自然物被置于資本的結構暴力之中一樣,在資本的擴張下,勞動者也被資本積累的機器所捕獲,僅僅變為資本完成其歷史使命的手段和工具——勞動力資源、消費機器和垃圾排放者。
馬克思明確地指出,資本之作為資本,其本質規定就是剩余價值,而且必須是最快速的獲得最大的剩余價值。對于資本的這一本質規定來說,持續不斷地并且快速地實現對現階段的生產和消費的超越,就成為其成就自身與維持自身的一種內在需要。因此,在經濟過程的所有環節里,如果說將資本對大量自然資源的無償霸占和剝奪稱作是保證其價值增殖的起點的話,那么,對生產規模和消費規模的不斷擴大則不僅僅是作為資本運動的終結,而且也必然是獲取最大利潤的關鍵。
甚至,在各個角落都被金錢欲望充斥了的當下社會,消費的強制性擴張在資本運動的邏輯中已經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在經濟活動中,生產與消費是互為動力且相生相伴的。在馬克思看來,由資本增殖原則所帶來的生產的無限擴張必然伴隨著消費的無限擴張。資本邏輯對消費的強制不僅在于擴大消費的數量或者消費的規模,而且還要求“發現、創造和滿足由社會本身產生的新的需要”[4](P389),即提高消費的種類和水平。隨著社會的發展,對于“自然的需要”來說,“歷史地形成的需要”越來越被取而代之。資本正是通過刺激人的全面的物質欲望來達到實現增殖自身的目的。對于資本的此種行徑,馬克思曾經做出過深刻的披露:其一,資本“要求在量上擴大現有的消費”;其二,資本“要求把現有的消費推廣到更大的范圍來造成新的需要”;其三,資本“要求生產出新的需要,發現和創造出新的使用價值”[4](P388)。
擴大消費愈益成為了資本獲得持續增殖的支柱,伴隨著這一事實而來的是,消費活動不再是單純為了滿足人類基本需求的活動,恰恰相反,消費活動逐漸被異化成了刺激人們購買、消耗并毀滅過剩物品的活動,人被異化為了處理過剩產品的人力機器,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保證經濟的正常運行。在這個過程中,資本不僅最大程度地攫取了自然資源,而且還將一個嚴重的后果施加給了自然界,即必然向自然界投放大量的垃圾。但是,地球是一個有限性的機體,自然界也不具有自我調整的無限彈性。永無止境地追求價值增殖的資本,在有限的生態系統中力求實現自身的不斷擴張,這就必然導致在全球范圍內形成潛在性的生態災難。資本運動支配之下的巨量生產、大量消費以及巨量廢棄,正在導致全球性生態危機的日益惡化。
馬克思不僅把握到了生態問題的根源,而且也為我們探索走出困境的可能性道路提供了重大的啟示:資本的文明化作用恰恰決定著走出生態困境的路徑。因此,在現階段的資本與生態的博弈中,問題不在于如何斬斷資本的鏈條,而在于如何馴服資本以在發展資本與保護生態間保持合理張力。
既然在本質上資本與生態相互對立,那么,為了化解生態危機,現階段的人類能否與資本進行徹底的決裂,并重新建立一個不存在資本的世界?對此,馬克思啟示我們:不要純粹地將資本看作是惡的化身而訴諸倫理性批判,而是要歷史地而且辯證地對資本進行否定和肯定的雙重維度的透視——追求價值增殖的欲望和創造文明的作用。
資本所創造的是一個野蠻與文明共生的世界。資本對人類既有負面的影響同時也對人類的歷史進程發揮著文明化的作用。馬克思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視域出發,在對資本的內在規定進行最深刻地批判的同時,也對資本所造就的世界歷史性的進步和發展——即資本的文明化作用——給予了充分肯定和高度評價。馬克思指出:“資本的文明面之一是,它榨取這種剩余勞動的方式和條件,同以前的奴隸制、農奴制等形式相比,都更有利于生產力的發展,有利于社會關系的發展,有利于更高級的新形態的各種因素的創造。”[6](P927~928)以發展社會生產力為“歷史使命”的資本一經出現,就使“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7](P36)。資本激發下的生產力爆發程度是前所未有的,它使人類社會產生了巨大的進步,從而為發展豐富的個性創造出了物質財富,甚至也為人類的自由解放奠定了物質基礎。
毋庸置疑,人類今天仍然處于資本邏輯統治的時代,社會無不在資本的裹挾之下前進。作為促進經濟發展的強大動力的資本是現代社會進行資源配置的最有效的方式,它在現階段的存在還有其極大的合理性,這一點是無可厚非的。從根本上來說,資本的發展生產力、促進人類文明化作用的歷史使命尚未完成,因此它必須繼續履行自己的這一使命。只要它的歷史使命尚未完成,只要它還對人類的文明化進程起推動作用,那么就不可能人為地將它取消掉。但是,以資本邏輯為最高原則的現代社會也正在不斷地走向異化。這種困境之下人類該何去何從?
對于資本,人們既無法人為地斬斷其鏈條,又不能被動地深陷于這洪水猛獸。馬克思對資本的否定-肯定的辯證方法昭示我們:在資本與生態的這場博弈中,我們并非處于“非此即彼”的境地。亦即問題“不在于瓦解資本的邏輯,而在于如何馴服資本”[8]。異化的生成與克服異化是同一個歷史過程。一方面要合理地利用資本,另一方面又要對資本的發展進行引導,在發展生產力與保護生態環境之間保持平衡。如此,生態問題的解決也就轉化為如何駕馭并馴服資本的問題。
鄧小平破除了對資本與主義關系的流俗理解,鄧小平說道:“社會主義和市場經濟之間不存在根本矛盾。”[9](P148)無論是計劃還是市場都只是促進經濟合理運行的杠桿,唯有達到這樣的認識時,才能探索出一條平衡資本和生態的現實的、有效的路徑。即通過國家的行政權力和國有資本宏觀上調控并引導資本的發展。通過國家的宏觀調控馴服資本增殖的欲望,既充分發揮資本創造文明的作用,又合理地引導資本的發展,把發展資本與引導資本統一起來,以此保證適當的生產、有度的消費。必須明確,生產是為了滿足人類的生存和生活需求——這種需求不是作為物質欲望的虛假的需要而是人之所以為人的真實的需要。在此基礎之上,使生產與自然的尺度相適應,將生產合理地調控在生態系統承載力的范圍之內。在限制資本與利用資本的過程中,樹立起高度的理論自覺和實踐自覺,抑制資本增殖欲望之下那團終將導致生態毀滅的火種。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市場經濟與社會主義的結合非但不是作為市場經濟的另類而存在,而是地球和人類借此獲得持續生命的可能性出路。
越演越烈的生態危機對人類活動敲響了警鐘。我們必須對自然界進行“社會主義式的重建”,在利用資本與引導資本之間保持一定的張力,“合理地調節他們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把它置于他們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讓它作為盲目的力量來統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無愧于和最適合于他們的人類本性的條件下來進行這種物質變換。”[6](P928 ~929)推動科學發展實踐與生態文明建設,真正實現“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天人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