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旦萍
(中南民族大學,湖北 武漢 430074)
2011年8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三)》(以下簡稱“《解釋(三)》”)頒布實施。其中第七條規定:婚后由一方父母出資為子女購買的不動產,產權登記在出資人子女名下的……視為只對自己子女一方的贈與,該不動產應認定為夫妻一方的個人財產。
此規定如一枚重磅炸彈,在全社會引起了軒然大波。鳳凰網推出了題為《男人獲利多 女人傷不起》的解讀??痆1],網易則直接以《讓女人不高興》為題,對《解釋(三)》第七條進行了解讀[2]。這些解讀高度一致地達成了以下共識:男方買房、女方置辦嫁妝是中國約定俗成的婚姻文化。按照《解釋(三)》,丈夫更有可能成為房產的所有者,妻子則可能喪失了以自己名字登記買房的機會成本;一旦離婚,妻子將面臨著“被掃地出門”的遭遇。因此,他們強烈反對《解釋(三)》有關房產的規定。
從字面上理解,《解釋(三)》中涉及到性別的“子女”“夫妻”等語詞是并列表達,沒有價值排序之分。根據《解釋(三)》,婚后女方父母出資為女兒購買的不動產,產權登記在女兒一方的,離婚時該不動產同樣判歸妻子一方。也就是說,《解釋(三)》是基于男女平等的理念進行司法解釋的。
由此可見,《解釋(三)》所激起的強烈反響,其實質是圍繞著女性到底是需要平等對待還是差異對待這一問題而展開,即是一場關于平等與差異的論爭。平等與差異既是永恒的女性主義理論問題,也是與女性日常生活和生命事件息息相關的實踐問題。本文試圖從女性主義理論以及《解釋(三)》頒布實施后的實踐兩方面,對《解釋(三)》涉及的性別問題進行再探討。
在女性主義開始崛起的18世紀末,鑒于女性沒有被賦予與男性平等的社會權利的制度背景,女性主義者們奮起向不平等的社會制度宣戰,提出了男女平權的訴求,從而掀起了女性主義的第一次浪潮。在第一次浪潮期間,爭取女性與男性平等的、作為人的權利是女性主義的根本使命。女性主義者以啟蒙時代的理性主義為理論依據,要求社會認可女性與男性同樣的理性和“人”的身份,如瑪麗·沃爾斯通克拉夫特說:“我將把婦女當作高貴的人來考慮,她們和男人一樣,是被安置在這個世界上來表現她們的才能的。”此時期的女性主義者都贊成一個基本信條:“堅信女人擁有和男人一樣的靈魂和理智;換句話說,在本體論上,女人與男人是完全相同的。”[3](P12)
在“女人是與男人一樣的人”的理論基礎上,女性主義者以天賦人權的時代精神為武器,提出男女平權的要求。美國女權運動的先驅領袖之一伊麗莎白·斯坦頓在其起草的《感性宣言》中,逐字逐句模仿美國《獨立宣言》的句式,宣稱女性與男性一樣,具有不可剝奪的生命、自由和對幸福的追求的天賦權利[3](P9)。
在此后的一個多世紀中,平等一直是女性主義理論和運動的基調,早期的弗里丹、愛麗絲· 羅西和蘇珊·奧金都是平等派的堅定倡導者。在男女平權的疾勁呼吁下,女性主義者們猛烈地向既有的社會制度開戰,要求社會確認女性與男性平等的社會權利。1920年,美國國會通過了憲法第19號修正案,即“合眾國公民的選舉權,不得因性別而被合眾國或任何一州加以剝奪或限制”,美國女性的選舉權終于被確認。通過一系列的行動抗爭,到20世紀20~30年代,歐美國家基本上以法律的形式賦予了女性在教育、政治、法律等方面與男性平等的權利。
到了20世紀50年代,盡管女性的社會權利獲得了制度保障,但女性在性別關系中仍然處于弱勢地位,男女平等并未真正實現。于是,女性主義者們開始反思平等派的理論主張及行動策略。受當時美國的民權運動、青年運動和反戰運動的影響,女權主義者們對兩性不平等的原因及女性解放的路徑進行了重新思考,提出了重視性別差異的主張,從而掀起了第二次女性主義浪潮。
生理性別(sex)差異是部分女性主義者,如費爾斯通和露絲·伊麗加萊等激進女性主義者建構其理論的根基,她們認為兩性生理上存在的客觀差異是導致婦女屈從地位的根源,因而主張通過消除生理差異[4],或高度評價婦女的生理特征[5],來實現女性解放。
社會性別(gender)差異則成為更多女性主義者建構理論的基石。西蒙娜·德·波伏娃提出了“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盵6]至此,在女性受壓迫的根源上,這些女性主義者們共同指向了社會性別差異?;谶@種分析,女性主義者們提出了女性解放的理論目標是解構社會性別差異,實踐出路是給予女性特殊保護。在通過特殊對待實現兩性平等的理念下,聯合國以國際公約的形式要求給予婦女特殊保護,如1951年通過了《同工同酬的公約》;1952年通過了《婦女政治權利公約》;1955年通過了《產期保護公約》;1967年通過了《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宣言》……這些公約有力地改善了女性的不利處境。
女性到底應當被平等對待,還是特殊對待?由于理論的分歧,女性主義一度陷入困境:“如果婦女作為一個群體被允許擁有特殊優惠,你就會讓這個群體遭受它是低等群體的指責。但是,如果你否認所有的差異,正如婦女運動經常所做的那樣,你就使注意力偏離了那些困擾婦女的不利條件?!盵7]但出于女性主義理論自身發展的需要,女性主義者們從兩派的分野中發掘了握手言和的可能,如艾莉森·賈格爾強調兩派在目標上的一致性,“兩者對于女權主義的終極目標并無異議,都是讓女人在某方面同男人一樣,無論這一樣被解釋成同樣的待遇還是同樣的機會”[8](P206)。在這一共同目標下,瓊·斯科特認為,平等與差異不是對立的,而是互為預設、互為蘊含的[9](P27);露絲·伊麗加萊也明確指出,婦女要達到的是差異中的平等[10]。這樣,平等與差異的對立與緊張在女性主義理論發展的現實需要中逐漸消解。
而在新的理論建構上,社會正義論給予了女性主義者們極大的啟發,特別是羅爾斯的正義原則與女性主義,為處于不利地位的女性爭取最大利益的理想不謀而合,于是女性主義者們借用社會公正的概念,用性別公正來整合平等與差異這一對矛盾的統一體。性別公正體現在制度設計上,就是在男女平等的基本原則下,尊重兩性差異并對女性進行特殊保護。于是,追求平等、尊重差異的性別公正成為西方女性主義理論發展的新階段,也是指導當今西方女性主義運動的基本理念。
從西方女性主義理論發展的歷程可見,追求平等是女性主義第一次浪潮的主旋律,平等派針對當時女性沒有被賦予與男性平等的社會權利的情狀,發出男女平權的吶喊,強調差異是女性主義第二次浪潮的基調。差異派針對女性無法真正實現法律賦予的與男性平等的社會權利的情形,提出給予女性特殊對待的要求。究其實質,兩派的最終目標都指向男女平等,其中,平等派倚重形式平等,差異派偏向實質平等。在新的現實背景和理論背景下,平等派與差異派互為補足,相得益彰,在性別公正的新麾下,共同為女性解放提供理論支持和精神指引。
僅以2012年為例,中國共有310.4萬對夫妻辦理了離婚手續[11],而絕大多數離婚都涉及到房產的分割。因此,《解釋(三)》第七條涉及的是一個極其龐大的女性群體。那么,在《解釋(三)》第七條的司法實踐中,它是否真正體現了男女平等原則?對女性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呢?
2011年12月,北京一法院審理了《解釋(三)》出臺后首例妻子要求房產加名的案件。荊某(女)與李某(男)于2006年8月登記結婚,2007年1月,由李某母親支付首付,按揭購買了一套經濟適用房,按揭款由夫妻二人共同承擔。由于涉案房屋只能由持北京戶口的人購買,而當時只有李某有北京戶口,因此辦理產權時登記的是丈夫李某的名字?!督忉?三)》出臺后,荊某為了維護合法權益,要求在產權證上加上自己的名字,遭男方拒絕。荊某遂起訴至法院,請求確認自己對房屋的共有產權。法院審理后認為,雖然涉案房屋是荊某和李某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購買,但購房首付款系李某的母親支付,且產權登記在李某名下,根據《解釋(三)》第七條規定,法院判定該房產為李某父母對李某一方的贈與,屬于李某的個人財產,原告荊某的請求被否決[12]。此案中,荊某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確認共同產權的努力折射出《解釋(三)》第七條對已婚婦女造成的心理恐慌可見一斑。夫妻間在房產上經歷一場官司,對婚姻無疑是一次重創。在女方的訴訟請求被駁回后,男方馬上就提出了離婚訴訟。其后的離婚財產分割情形不得而知,但可以進行合理推斷的是,法院即便為了保持前后判案的一致性,也會將此房產作為李某的個人財產進行判決。至于荊某如何得到5年中共同支付的按揭補償,《解釋(三)》并沒有明確地表述。荊某付出了以自己名義購房的高昂的機會成本(5 年間北京房價飛漲),以及離婚后居無定所、在再婚市場上“貶值”的潛在危險,卻是確定無疑的。
2011年上半年,武漢市某區人民法院受理涉婚后夫妻一方父母出資購房的離婚案共139件,法院均按共同財產進行分配,其中判歸男方的78例,占56%;判歸女方的61例,占44 %,對放棄房屋一方按照房屋的市價進行了補償。而在2012年上半年,該人民法院受理同類離婚案例共117件,根據《解釋(三)》第七條,房產判歸男方的86例,占74 %;判歸女方的31例,占26%,女性分割獲得房產的比例明顯低于男性。
在這些房產判歸男方的案卷中,有73例,即85 %的女方提出了共同分割房產的請求,理由大致分為三類:一是按照雙方約定,由男方購房,女方承擔房屋裝修以及家電等項支出;二是女方父母也有明確的購房意愿,但在男方的慷慨允諾下放棄了以女兒名義買房,轉而以嫁妝的形式給予了新家庭錢物;三是女方父母雖然沒有出資購房,但通過各種渠道補貼婚后按揭的女兒女婿的生活。以上這些情形是長期沿襲并約定俗成的男方置辦房屋、女方出資其他支出的婚姻文化的反映,但由于近些年來房屋價格飛漲,而貨幣卻不斷貶值,其他物資折舊后的價值也嚴重縮水。按照《解釋(三)》第七條,出資購其他生活用品的女方父母的財產權得不到與出資購房的男方父母同等的保護。
這種披著平等面紗的法律解釋對婚姻幸福的女性來說,不會產生太大的影響。然而對于婚姻質量欠佳的女性來說,在“丈夫成為房東”的情況下,只有兩條出路:一是為有房可住而忍受不幸的婚姻。在與29位婚后由男方父母出資購房的女性訪談時,其中20位女性表示,在《解釋(三)》的隱形壓力下,她們不得不在婚姻生活中妥協;19位女性表示她們不敢輕易作出離婚抉擇。二是以“掃地出門”為代價,擺脫不幸的婚姻。在與17位被判“出戶”的離異女的訪談中發現,她們幾乎都面臨著難以用房屋補償款以自己名義購房的無奈結局,她們中有的選擇了降低生活品質的租房居住方式;有的選擇了與“有房男”再婚,再次走入“丈夫是房東”的婚姻;有的則選擇了回娘家居住。
由此可見,秉持男女平等、性別中立立場的《解釋(三)》在司法實踐中,是以損害女方財產權為代價來實現對男方財產權的保護的,它以形式上的男女平等導致了實質上的男女不平等。
從《解釋(三)》有關房產的規定及其司法實踐來看,《解釋(三)》的制定者顯然是站在平等派一邊,注重形式平等,忽略實質平等,試圖制定出“性別中立”的法律解釋。
形式平等強調在法律權利和義務上給以相同的對待,禁止有差別待遇的歧視性對待。實質平等是結果的平等,這是一種理想狀態的平等。無疑,形式平等是實質平等的必要條件,但不是充分條件。由于特定公民在經濟、社會、文化等方面與其他人群存在著客觀差異,如果僅依據形式平等,會導致這部分公民實質上的不平等,因而需要采取適當的區別對待的方式和措施,縮小由于形式平等造成的差距,實現實質平等。因此,完善的法律制度既要強調形式的平等,又要注重實質的平等?,F代國家的立法承認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的同時,又要考慮到特定群體的差異,對處于不利情境中的對象進行特殊照顧,這已成為普適性的現代立法理念。
目前,總體上看,婦女已經制度性地取得了政治、經濟、文化等社會權利,也就是基本完成了平等派所要求的權利使命。但是,男性與女性在事實上仍然存在著較大的差距。根據第三期婦女社會地位調查數據,在教育程度上,在18歲以上的任何年齡段,婦女受教育年限均低于同齡段男性0.3~1.5年;在在業狀況及經濟收入上,城鎮男性在業率高于城鎮女性20%以上,農村男性在業率高于農村女性15%以上,且城鄉在業女性的年均勞動收入僅為男性的67.3%和56.0%;在家庭主要財產擁有狀況上,女性擁有存款、房產的比例分別低于男性8.9%和29.2%[13]。可見,男女形式上的平等并未帶來實質上的平等。
正是由于女性在事實上處于劣勢,中國絕大多數與女性有關的法律在男女平等的基本原則下,對女性進行特殊保護,如《婦女權益保障法》總則明確提出“國家保護婦女依法享有的特殊權益”,《勞動者權益保護法》對女性特殊保護進行了更為詳細的規定?!痘橐龇ā芳捌渌痉ń忉屖桥c女性生命、生活息息相關的法律,尤其應該考慮中國當下社會背景下婦女的特殊處境,在男女平等的原則下,規定對女性的權益加以特別的保護。
《解釋(三)》對婦女特殊權益的漠視,反映了制定者的社會性別意識的缺失。1995年北京世婦會通過的《行動綱領》提出了社會性別主流化的倡議,即將性別觀點納入所有公共政策和法律的決策主流的主張,它要求評估所有立法政策、方案對男女雙方的不同含義,從而使男女雙方受益均等,不再有不平等發生。中國政府是承諾社會性別意識主流化的49個國家之一。但《解釋(三)》說明,社會性別意識并沒有被納入我國法律的決策主流,社會性別主流化在中國仍然沒有實質的進展。為了兌現國際承諾,推動男女平等基本國策,中國政府面臨的首要任務是對決策者進行社會性別及其主流化的宣傳和教育。
對決策者進行社會性別的培訓,最有效的途徑是男女平等基本國策、社會性別意識等課程進入各級黨校及干部培訓學校的課堂,通過有規制的課堂教學,提高決策者的社會性別意識,促進他們將社會性別納入決策主流。同時,還需要建立社會性別評估制度,即對所有立法、政策和項目對兩性的影響進行科學評估,避免損害女性權益的法律、政策或方案的出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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