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批評界一般都把70后女作家金仁順的創作定位于都市寫作,但是其作品的深層氣質是東北獨特的地域文化進而從中體味出人性的微妙之處。金仁順在其歷史小說、民族小說、現世小說、舞臺劇劇本等諸多題材創作中,始終離不開對東北地域文化諸多意象的獨特書寫。這是一個當代作家沒有隨波逐流的去迎合讀者的口味,嚴肅而執著的挖掘劇烈社會變化中人性本質的表現。
關鍵詞:楓葉;醇酒;靈魂;東北意象
金仁順是70后朝鮮族女作家,也有人說她是都市小說作家,前者是自然屬性當然準確,后者似乎也能說出道理。但東北的城市畢竟比不上北京、上海、廣州、深圳等現代都市的繁華,不是喝幾杯咖啡,去幾次酒吧就是大城市的味道了。不說先前這些時髦的元素到東北要比發達的城市晚幾年,就是現在雖然基本可以同步,但老工業基地的厚重與灰霾也使東北與中國其它地區最高端的時尚與潮流還隔著一層什么東西。換言之,東北作家,特別是一直身居東北的作家,能不能寫出真正的都市小說,首先就是值得商榷的。
以一個長期生活在東北的80后讀者身份而言,讀金仁順,就像在讀小鎮中鄰家姐姐的故事,讀金仁順,讓人有不吐不快甚至想用筆記錄自己的故事以達到互相傾訴目的的沖動。
楓葉——艷于冷秋 傲氣逼人
很多人從金仁順的作品中讀出了她的冷峻,像刀一樣鋒利的語言使她的作品一度顯得和大眾讀者喜歡的擁有熱鬧的、大團圓結局模式的故事不太搭調。“金仁順的小說,習慣以干凈利落的敘述方式,對愛情、對人性以及對現實世界作出冷靜而尖銳的探尋與拷問。”[1]但她這種冷峻準確的說是與世無爭的孤傲,而并非一把無色的利劍,一擊斃命。她的作品更像是深秋的紅葉,艷于深山,執著堅定,有讓人無法抗拒的吸引力,卻因蕭索的秋風,陡峭的山勢讓人心生遺憾。
金仁順筆下的女性較為統一的性格特征,大多外表冷漠內心溫熱,東北女性那種敢愛敢恨的極端性格與南方女子溫柔嫵媚的小家碧玉形成鮮明對比。《桃花》中的夏蕙,雖然開篇即被定義為有一副“冷灶腸”,“冷”只是針對于那個總是對她挑三揀四、總以自我為中心的戲曲演員母親季蓮心。但對于她那天天講笑話討老婆、女兒開心的父親老夏、同門師兄章懷恒、飛機上偶遇的異域男孩西蒙,夏蕙十分在意并飽含熱情。然而這份熱情卻總是以失敗而告終:當了一輩子長工的老夏意外死于車禍;英姿颯爽的章懷恒與母親關系曖昧;浪漫開放的西蒙甚至直接和母親季蓮心睡在了一起,母親在與女兒情感的博弈中總是贏家。這種宿命般的結局讓夏惠終于失去理智,當她發覺自己的母親與西蒙通奸時,她的憤怒像一團燃燒的火,要把一切毀滅。母親的衣服被鮮血染紅,刀子插在她的腰間。夏惠冷冷的問母親:“你不,換件衣服嗎?”這是她對視外表如生命的母親的嘲諷。《彼此》中的黎亞非,冷靜寡言,宛如一泓沒有波瀾的湖水,因為丈夫婚前情人的惡意挑撥和揭露,使她與丈夫鄭昊的婚姻名存實亡。日子本來是可以這樣繼續的,然而不知不覺間,她對周祥生的感情有了溫度,正像他們去縣、鄉醫院“走穴”賺錢時常常經過的那條盤上公路上,“左一彎右一轉,山上樹木郁郁蔥蔥,樹根處滲出冷涼的氣息”,“但偶爾的,會有一顆楓樹燒著了似的閃現出來。”于是,她內心的情感也如同這株楓樹,突然出現,并顏色絢爛的存在于她的生命之中,以致于她下定決心結束了那個早已死去的婚姻。
金仁順的家鄉是吉林省白山市,長白山腹地特有的地形地貌深藏在她潛意識中不可回避。在她中短篇小說中反復出現的楓樹意象,是作者內心自我選擇的結果。有評論者評論金仁順小說中比較明顯的一個特點就是“她在敘述中把握的‘度’,這個度是對敘述的刻意控制。在金仁順的筆下,無論是故事的發展,還是情感的表達,作者從來不將它們推向極致,卻常常是在敘述的順利推進中戛然而止,在人們的期待中突然轉換,呈現在讀者面前的不是萬物花開,而是含苞待放,它給人的則是期待和某種不見芬芳卻可以想象的微妙。”[2]而楓樹的出現,是金仁順小說冷峻文風中的一抹艷麗的色彩。關于情感,關于性,金仁順小說中都鮮有細致入微的描寫,點到為止的分寸感像是遠山瞥見紅葉時的浪漫與朦朧。一方面因為金仁順戲劇文學專業的出身使她有意識更加注重文章結構和人物塑造,另一方面則因其生于斯長于斯的土地賦予她的情懷——大氣、豁達,安穩沉靜又艷麗如火。正如那東北山區嶺上的紅葉,層層疊疊,無邊無際,壯美不可名狀。
醇酒——亦真亦純 亦苦亦恨
“金仁順筆下的現世愛情大多帶有一種惘惘的令人恐懼和悲傷的色彩,她冷靜地講述著一個個關乎愛情但實為‘無情’的故事,因愛而生的困惑、懊惱、不忍甚至宿命的輪回,讓人不由得心生悲愴。對愛、對人生、人性與人情,她有一種執拗的懷疑和感傷情節。”[3]這種背景下,酒——將承擔著重要的角色。相比金仁順小說中代表都市情懷的咖啡牛奶頻繁出場,對酒的描繪雖然不多,卻總是伴隨著更加壯烈的行為。《噴泉》里礦工老安與生死之交的工友張龍數次飲酒,之后的二人都有異于平常:懦弱的老安借著酒勁暴打自己平日視為珍寶的妻子,張龍酒后與老安的妻子放肆偷歡。最終老安借著比瓦斯味兒還大的酒氣制造了一起事故,使曾經肝膽相照的兄弟深埋井下。酒是穿腸毒藥,讓人變得瘋狂、原始、殘忍。中篇小說《桃花》里,當夏蕙發現了她男友和她自己母親的丑事之后,在冰冷的夜色中獨自飲酒,雖然“從一扇打開的窗子吹進來的風,拳打腳踢地往夏蕙身上招呼,弄得風鈴驚叫著抖成一團。”但她絲毫不在乎,“酒像一注溫熱的血從口腔流進她的胃里,又隨著胃的蠕動,滲透進血液,酒和血融為一體,酒像火,讓血溫暖起來,進而,燃燒起來。”隨后她手刃了自己的母親。酒精作用下,她為父親生前的委屈與自己當下的仇恨做了一次痛快的報復。《三岔河》中酒精讓一向清高孤傲的呂悅發了瘋,與暗戀自己多年的李虎發生了關系,隨后在一番看似平靜的交流之后,呂悅的刀捅進了李虎的身體。她怎么也不會想到,回到學生時代的故鄉三岔河參加一個并不熟悉的人的葬禮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酒后的錯誤用了一個更大的錯誤去彌補。《冷氣流》中萬依得知自己的情人李小心曾經侮辱過自己的妹妹,并致使這個可憐的傻孩子懷孕,便用酒將自己灌醉,雖然最后“她的手發抖,一點力氣也沒有,她抓不住刀把,從兜里抽不出刀來。”但是畢竟之前的她對李小心言聽計從,有這樣的反抗之舉也是受了酒精的支配。歷史小說《盤瑟俚》中的貴族父親,終日與酒為伴,因為酒,他出賣了自己的妻女,最后被女兒親手溺斃在酒缸里。
美味的醇酒在其他作家的筆下是浪漫的點綴、是愛情的助燃劑、是消愁的良藥。在李白的《將進酒》里,酒是自由灑脫的象征;在莫言的《紅高粱家族里》,酒意味著生命力,意味著勇氣和力量;在瓊瑤的言情小說中,酒是飛上戀人頰上的兩抹酡紅,是情到深入的綿綿情意。但在金仁順筆下的酒則顯得是那樣的濃烈,那樣的悲壯。金仁順深受西方小說寫作方法的影響,她傾慕馬爾克斯的想象力,醉心托爾斯泰《安娜#8226;卡列尼娜》的細膩、充沛、收放自如,還特別鐘情海明威文字的干凈利落。秉承西方文學精神,她早期的作品很有形式感,有探索性,結合戲劇文學的式樣創作出了很多實驗性的作品。后期她開始追尋人性的善惡之源,形式上則趨于穩定。她的小說里有酒后亂性的丑惡,有酒后深化到入骨的悲恨情緒,小說情節的高潮部分隨飲酒而來,而這高潮往往伴著仇恨、殘忍、痛苦。可以說這種敘事方式幾乎可以成為金仁順小說的一種固定模式。這是她作品中戲劇化沖突的需要,也是其深諳東北酒文化使然。在東北自然環境的影響下,人們有飲烈酒的習慣,其中朝鮮族人更為突出,這甚至可以上升為獨特的民情民俗。讓某些不勝酒力的人感到恐怖的高度純糧小燒酒曾經是很多東北男人一日三餐必備的飲料,隨之很多故事就這樣發生了。金仁順生活的吉林白山地區有很多朝鮮族人聚居,她見過太多朝鮮族女人被酗酒的丈夫辱罵、毆打。金仁順在這種環境之中成長,對于酒的抒寫就自然就多了一些夸張的負面情緒。在她的小說中,酒成了罪惡的源泉,也成了終結罪惡的幫手。所有的傷痛都幻滅在酒精的麻醉中,酒精又生成了新的傷痛。
靈魂——飄渺虛無 情之延伸
如果人的悲傷痛苦能夠隨著酒精的麻醉消失殆盡那真是一件好事,而某些情感使人今生今世不能釋懷,甚至生命消退都不會停止。靈魂的出現是金仁順小說中使用頻繁的又一個意象,它象征著生命結束靈魂不死的執著,也是活著的人心之糾結與遺憾的昭示。
在金仁順2006年創作的中篇小說《仿佛依稀》里,師生戀的感情并不為世人看好,教授蘇啟智被降格為圖書管理員,妻離子散。女學生徐文靜也眾叛親離。蘇啟智因胃癌去世后,徐文靜經常感覺他就在身邊,“一閉眼睛就覺得蘇老師在房間里四處溜達呢,還念詩。”被人寬慰后還執著的肯定“他真的在這兒”。直到一家人為她請了“袁先生”,煞有介事的和蘇啟智的靈魂溝通:“別跟著她了,你該過河過河,該喝湯喝湯,別放不下這邊兒的事兒,就是放不下,憑你現在還能做什么?晚上我給你燒點兒紙,送你一程。你趕緊走吧,趕緊走。”金仁順早期創作的短篇小說《秘密》里,“我的后背忽然有涼氣爬上來。馳憑借這股涼氣來到了我們中間,馳的到來使得我畫面上的陳婉無比憂郁起來,這種憂郁甚至彌漫到了她的身體里面。”這是存在于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之間的秘密,一個孤獨的、生理上不能稱之為男人的男人,在深愛的一個女人投向他人懷抱之后,三次自殺,最終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而他的靈魂時常出現在這個女人的身邊、夢里。與其說表現了他雖死都不能放手的苦戀,對于活著的、能夠感覺到他的人,主人公“我”何嘗不是更加的遺憾和不能釋懷呢。頗具舞臺劇感覺的小說《三岔河》里一個人物一直沒有出現,但是卻又一直存在,就是因車禍死亡的楊正明。準確來說,除了躺在殯儀館里的那具遺體以外,他還出現過一次,便是他的靈魂。呂悅睡著之后,“她老覺得房間里有個人走來走去,穿著天藍色帶白杠杠的運動服,身上帶著股汗味兒,他在床頭站了好長時間,低頭笑微微的看著呂悅,他在床頭站了好長時間……”歷史小說《盤瑟俚》中太姜的母親,那個被丈夫賣身換酒錢的悲慘女子,也因為惦記自己的女兒,死后時常回到女兒身邊看望,“但她沒有長翅膀”,年幼的太姜如此和別人敘述,長了翅膀意味著可以投胎做人,太姜的母親一定是心甘情愿的放棄重生的機會而守在同樣命運悲慘的女兒身邊。
伴隨著靈魂的出現,占卜、算命的情景在金仁順的小說中也多次出現,無論是《月光啊月光》,還是《芬芳》等作品,都是因為種種原因要去尋求“先知”的幫助。靈魂也好,神佛也罷,金仁順小說中對于這類虛幻的事物總是情有獨鐘。幾百年來,東北作為一個本土文化和外來文化的集合地,薩滿文明與佛教及其他宗教混雜,一段時間以來遺留了很多非理性的、玄幻的文明,使算命、跳神之類的活動活躍于城鄉之間,靈魂、因果轉世也是坊間常常感覺非常神秘而諱莫如深的話題,金仁順生活的小城想必也有很多類似活動隱秘的存在。她的小說中處處充滿著這些意象,但她本身對神明一類和被歪解了的佛教活動持批判態度,從小說《神會》中可見一斑。同王安憶等知名作家一樣,金仁順在創作小說的同時也在進行著文學批評,這使我們可以從中判斷她某些價值觀的來源。1995年,金仁順在小說創作初期曾發表過一篇題為《莎士比亞悲劇中的宿命思想》的文章,在討論了亡魂的出現對哈姆萊特復仇的催化作用和麥克白夫婦弒君篡位是受了女巫語言的啟示之后,金仁順認為:“在人和神之間,莎士比亞不可避免地要矛盾下去。但究其根本,我相信莎士比亞愿意把更多的希望放在人的身上而不是對神的迷信和屈服上。” [4]金仁順寫死去的靈魂復現,究其原因是她的東北生活經驗落實在小說戲劇化結構里的體現。
結語:
雖然金仁順生于70年代,又有一部分作品取材于都市,但我們不應該就此認為金仁順是都市小說作家。她相當一部分歷史小說作品也很精彩,而其余大部分的現世小說也沒有多少都市文學的影子。除去咖啡、酒吧、凌志轎車這些常在她小說中出現的形象以外,影響她最深的還是她土生土長的東北文化。“都市文學的奢華和虛假,成為欺騙年輕讀者的金色夢想。”[5]與此有顯著區別的是金仁順的小說淳樸而寫實,最重要的是她直擊當代人心靈的最深處,往往將人性中的欲望和貪婪,殘忍、赤裸的公之于眾。雖然她有很多資源,比如對朝鮮族特色風情的獨特感受和切身了解,但可貴的是她并沒有將東北的諸多意象作陌生化處理,而是借助普通平實的東北意象、東北環境、東北文化,講述了在這一片并不發達的土地上,人心隨著社會的發展而變化的諸多故事。她的小說或表現普通男人女人博大的胸襟,或表現年輕人對心靈自由的執著追求,但更多體現的是人性深處丑惡的、自私的一面。
金仁順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她沒有用城市的現代與華麗掩飾現實的無序和荒誕,直面人性的表現手法和寫作結構使她的小說保持了冷靜客觀的視角,早期作品中形式的美感很快就被深刻的思想所代替,因為她清楚的認識到“作家和批評家是無力改變文學的生存環境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改變自己。你能言讀者難言之隱,寫社會變革之所急,文學還是會引起社會的關注和歷史的記憶的。在當下中國,任何藝術的專注都沒有比思想的關注更有意義,現在不是談美的時代。”[6]
參考文獻:
[1]修磊:《精神化敘事與時空的歷史記憶——由金仁順古典題材小說引發的一點思考》,《山東社會科學》2013年第9期,第77頁。
[2]周立民:《被囚禁的欲望——談金仁順及七十年代出生作家的創作》,《當代作家評論》,2004年第5期,第101頁。
[3]白楊:《金仁順小說中的婚戀書寫》,《小說評論》,2002年第六期,第111頁。
[4]金仁順:《莎士比亞悲劇中的宿命思想》,《藝圃》,1995年第3期,第75頁。
[5]張福貴:《新世紀文學的哀嘆:回不去的“八十年代”》,《當代作家評論》,2013年第1期,第125頁。
[7]同上。
作者簡介:張芳馨(1981-),女,文學博士,講師,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