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八九十年代的大陸文學界,張愛玲是研究者們爭相關注的焦點。她的《金鎖記》、《傾城之戀》、《沉香屑----第一爐香》等作品風靡一時,張愛玲在建國后,仍然創造出有許多不亞于前期的精彩作品。長篇小說《十八春》就是其中之一。本文將探究《十八春》被國內批評界忽視的因由,并通過具體的文本分析與評介,還原《十八春》在張愛玲作品中應有的地位。
關鍵詞:張愛玲;十八春;地位;重估
一、《十八春》的“被忽視”
1950年3月至1951年2月,《十八春》連載于上海《亦報》,1951年11月由上海《亦報》社出單行本。它是張愛玲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也是張氏在中國大陸發表的最后兩部小說之一。單就藝術價值而言,《十八春》風格獨特,技巧圓熟,內容真實感人,整體上卻又極富傳奇性,稱得上張愛玲創作進程中的一座高峰。然而這樣一部出色的作品卻長期被批評界刻意忽視,這實在是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
究其原因,這一現象反應出我們的文學批評理念中長期存在著評判標準過于狹隘的問題。建國以來,我國知識分子相繼經歷了“十七年”與文革十年這樣充斥著政治色彩的文藝高壓時期。改革開放之后,在國內文藝界氛圍逐漸緩和,并逐步走向自由化、市場化的背景下,文學批評界也相應地對舊有“文學藝術服務于政治”的標準進行了反思。
今天看來,文學史上這股反思的風潮在很大程度上矯枉過正了。非或反意識形態的作品可以是杰作,但具有政治色彩的作品未必一定是壞的作品。把凡是和政治疏遠的作品歸入純藝術領域,和政治有關的歸入非藝術領域,這無疑又用一種新的政治決定論取代了舊的政治決定論。
二、《十八春》的獨特藝術價值
《十八春》在張愛玲的作品中,屬于十分獨特的一部。
首先,敘述者態度發生了鮮明的改變。在本書中,全知的作者仍然存在,可在很大程度上隱退了,只是偶爾出現發幾句慨嘆,卻再也無諷刺的鋒芒。本書中作者講述了幾個平凡男女的戀愛婚姻故事,沒有尖刻的眼光和嘲弄的神氣,反倒有一份關切與同情。《十八春》是張愛玲作品中最讓人感到親近的一部,其敘述態度的改變是最重要的原因。
其次,描寫的人物與表現的生活也發生了改變。本書中,主人公不再是被封建禮教和現實桎梏壓抑的心理扭曲的女性,也不再是坐食祖產、精神空虛、用愛情充當生活調劑的聰明卻卑猥的男性。作者的筆觸跳出了那個充滿腐朽萎靡氣息的舊圈子,而把眼光轉向平常人的普通生活來。男主人公世鈞是個有理想的純潔少年。他出身商人之家,因不愿留在舊家庭中庸碌度日,獨自來到上海求學做事。他的理想是成為一名工程師,真正去做一點有意義的事。女主人公曼楨則是平民家的女兒,父親早亡,在姐姐嫁人之后,她獨自支撐起一家七口人的重擔,卻依然樂觀、向上。他們都有一些普通人性格上的缺點,如世鈞的軟弱、多疑,曼楨的天真、不懂得分辨人心險惡。
《十八春》在表現的生活上更是與之前的創作截然不同。其主線講述的是世鈞與曼楨的愛情故事。主線之后隱藏著曼楨—慕瑾、慕瑾—曼璐、曼璐—鴻才、鴻才—曼楨四段感情糾葛。以及從始至終隱而未發的叔惠—翠芝的秘密戀情。而世鈞—翠芝又是沒有感情卻最終結合的一對。這復雜的關系通過作者巧妙的安排十分清晰地傳達給了讀者,毫無雜亂含混之感,顯示了作者高超的敘述功力。作者始終緊抓世鈞—曼楨這條主線,一切副線都圍繞著主線從屬鋪開。表現的生活也就跟隨者兩個主人公所處環境的改變而發生改變:曼楨經歷了“顧家小閣樓→姐夫家的豪宅”的環境轉變,世鈞則經歷了“叔惠家的亭子間→南京的舊宅”的轉變。全文共十八章,從開始至第十二章曼楨被囚禁的悲劇發生之前,小說大段篇幅都在描寫兩人所處環境發生改變之前的生活,即一種平民化的普通生活。他們工作、戀愛、暢談理想,為所有瑣碎的生活中的細小事情而煩惱,為生計和未來而辛勤奮斗。這在張氏之前的作品中是從未出現過的。主人公所過的不再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遺老遺少的生活,展開的故事也不再是“誰算計誰、誰整倒誰”的大家族內部的“陰謀與愛情”。“小說家最大的秘密,在能跟著創造的人物同時演化。生活經驗是無窮的。作家的生活經驗怎樣才算豐富是沒有標準的。人壽有限,活動的環境有限;單憑外界的材料來求生活的豐富,決不夠成為藝術家。唯有在眾生身上去體驗人生,才會使作者和人物同時進步,而且漸漸超過自己。”《十八春》不再是張氏慣常書寫的“家族式自敘傳”的故事,而將人物平凡化,成為那一代普通青年男女中的任意兩個,正是以作品來對傅雷先生上述諄諄教導的最好回應。
再次,《十八春》的風格較之從前作品,也發生了明顯轉變。張氏在《自己的文章》一文中曾寫道:“我不喜歡壯烈。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壯烈只有力,沒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壯則如大紅大綠的配色,是一種強烈的對照。但它的刺激性還是大于啟發性。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在張氏四十年代的作品中,我們能夠明顯得看到這種“蒼涼”的風格貫串于幾乎所有的文本之中。甚至四十年代之后的作品,也是走得這個路子。而在這無邊的“蒼涼”之中,《十八春》卻像它的名字一樣,帶著春意和溫暖脫穎而出。作品的文字不再秾麗絢爛,它樸實清新,含蓄收斂,不再沿用戲劇化的夸張處理和文辭渲染,而代之以客觀、寫實的詳盡描述。這部小說打動人心的力量是由內而發出的。如果說之前悲壯、蒼涼的風格使人讀罷生出的是一種絕望之后的探究與反省,那本文的溫暖則從正面帶給人一種面對逆境而仍不妥協的勇氣。
最后,小說在“人性的深度的揭發”[3]上進一步深化和拓展。
從深度上講,張氏早期作品中探究病態人物心理陰暗面的主題進一步得到發展,這主要體現在文中女二號、女主人公的姐姐顧曼璐這一形象的成功塑造。曼璐一出場時的形象已是一個沾染了風塵氣的庸俗舞女。可作者又逐步通過女主人公對世鈞的講述,使讀者了解到她曾經美好純良的一面。她為了家庭,才被迫犧牲了自己,犧牲了曾經擁有的美好戀情,墮入風塵。就在讀者對其同情漸生的時候,曼璐為了維持自己來之不易的婚姻,卻暗暗在心中產生了陰暗的念頭,處于全知視角下的讀者又不禁心生隱憂。最終,其誤會妹妹勾引了自己曾經初戀情人這一導火索,使曼璐喪失理智,設下毒計幫助丈夫奸污并囚禁了妹妹,從而導致書中男女主人公半生的分別。這是一個刻畫的相當成功的角色。人物發展前后反差較大,卻又處處鋪墊伏筆,入情入理。曼璐這一形象的刻畫還沿用著張愛玲舊有的路子,讓我們看到人性的真實與卑瑣。曼璐可憐可恨,卻又決不是個壞人。張氏筆下這一類人物,總能調動起讀者心中最復雜的感情。
廣度上,張愛玲放開手筆描寫了自己以前從未涉及到的一類人。除了主人公世鈞、曼楨等小資產階級,甚至于對霖生、金芳等貧苦的下層群眾也有出色的刻畫。世鈞有理想、孝順、心地善良,但缺乏勇氣,遇到困難容易退縮,性格比較懦弱;曼楨堅強、樂觀、充滿朝氣,然而曼楨又存有自己的缺點,她天真、幼稚,易受謊言的蒙蔽,最終使自己陷入巨大的悲劇。除此之外,叔惠的自戀、愛說俏皮話,翠芝的嬌氣、任性……讀來都很有真實感。他們都不是壞人,具有普通人的可愛和缺點。霖生、金芳夫婦在困境中對曼楨的幫助,更讓我們看到了勞動人民的仗義、善良、嫉惡如仇。這部小說的溫暖,正是體現在這一個個人物的成功刻畫中。張愛玲開始相信并關注人性中美好的一面。也正因為如此,《十八春》成為張氏小說中最為獨特的一部。
三、對“理想之愛”的描寫
《十八春》最不同于張氏其他作品的地方,便是該作品所描寫的愛情。
熟悉張愛玲的讀者應該都知道那個抱著黃金枷鎖耗盡一生的曹七巧,張愛玲筆下最成功的角色。曹七巧和三爺姜季澤的愛情是個悲劇,心愛的男人貪圖的只是她的金錢。張氏的另一部代表作《傾城之戀》里,白流蘇最終如愿以償地嫁給了范柳原,可“胡琴咿咿啞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故事----不問也罷!”結局仍是無盡的蒼涼。……在張愛玲的筆下,愛情似乎永遠是這樣一種虛假、可笑、無聊的事情。骨子里,張愛玲是不相信愛情的。她借《傾城之戀》中范柳原之口說出了自己這樣的愛情觀:“‘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我們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因而,張氏的作品中,愛情永遠都不是純粹的。戀人之間充斥著謊言與算計。他們無疑是互相愛著對方的,但利用大于愛戀,假意多于真情。每個人最愛的,最終還是自己。
《十八春》卻成為張氏唯一一部描寫“理想之愛”的作品。男女主人公的相戀,并不摻雜其他因素,僅僅因為互相喜歡。他們純潔、真誠,以最終的結合為目的真心相愛,并渴望分擔對方生活的壓力,具有犧牲精神。張氏充分發揮和運用自己擅長的心理描寫,為我們呈現出一個纏綿動人的愛情故事。
比如世鈞表白成功后陷入無限幸福中的心理刻畫:
這是他第一次對一個姑娘表示他愛她。他所愛的人剛巧也愛他,這也是第一次。他所愛的人也愛他,想必也是極普通的事情,但是對于身當其境的人,卻好像是千載難逢的巧合。世鈞常常聽見人家說起某人某人怎樣怎樣“鬧戀愛”,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別人那些事情從來不使他聯想到他和曼楨。他相信他和曼楨的事情跟別人的都不一樣。跟他自己一生中發生過的一切事情也都不一樣。[2]79
曼楨接受世鈞表白后所流露出的無法掩藏的愉悅心情:
她穿著一件淺粉色的旗袍,袖口壓著極窄的一道黑白辮子花邊。她這件衣服世鈞好像沒看見過。她臉上似笑非笑的,眼睛也不大朝他看,只當房間里沒有他這個人。然而她的快樂是無法遮掩的。滿溢出來了的生之喜悅,在她身上化為萬種風情。[2]80
甚至經歷了半生的分別后,兩人再次重逢,也仍懷著對當年真摯愛情的忠誠:
他們很久很久沒有說話。這許多年來使他們覺得困惑與痛苦的那些事情,現在終于知道了內中的真相,但是到了現在這時候,知道與不知道也沒有多大分別了。----不過----對于他們,還是有很大的分別,至少她現在知道,他那時候是一心一意愛著她的,他也知道她對他是一心一意的,就也感到一種凄涼的滿足。[2]316
《十八春》所描寫的愛情純潔真摯地讓人感動。男女主人公是彼此真正的靈魂伴侶。促成他們愛情的唯一因素就是對彼此的喜歡。他們也會考慮家庭、經濟等問題,這一單純的戀情讓人感動,喚醒了每一位讀者心中對美好的渴望。因此,當它被現實無情地摧毀時,才更凸顯了悲劇“將美好的事物毀滅給人們看”的力量,使人產生對崇高的追求。
而一貫描寫現實中世俗感情的張愛玲,為何會極其突兀地創作出這樣一部纏綿悱惻、刻骨銘心的“理想之愛”的作品呢?這就不得不提及作者現實中的一段戀情。
張氏第一個相戀并結合的男人是胡蘭成。種種資料顯示,張愛玲對胡蘭成曾傾注了全部的愛戀。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先生也撰文回憶過那段日子:“有一次我去看她,難得她有空和我聊天,不知為什么,那天她心情似乎特別好,不但又為我泡了一壺紅茶,還說了一些在外面的見聞……后來看胡蘭成的《民國女子》,我掐指回算,恍然大悟----那天姊姊的心情那么好,原來是在熱戀之中。”[1]96-97
然而張愛玲的一腔真情卻錯付了薄情寡義的人,胡蘭成根本不是那個能陪伴她終身的人。日本投降后,文化漢奸胡蘭成開始了長期的逃亡之旅。在逃亡過程中,胡蘭成與武漢女子小周、溫州女子范秀美先后同居。張愛玲癡情地把自己交給一個男人,得到的卻是痛苦的結果。1949年7月21日,在新中國報社舉辦的納涼會上,新聞界陳影和先生問到張愛玲戀愛觀以及是否會寫這方面文章時,張氏答道:“將來等我多一點經驗與感想的時候一定要寫的。”不到三年后,張愛玲即捧出《十八春》這樣一部表現“理想之愛”的作品。
根據精神分析的理論,文學創作帶有一種作者潛意識宣泄的性質。美國心理學家阿瑞提在《創造的秘密》一書中曾寫道:“創造過程是一種途經,以滿足某種渴望和需求……這種朦朧的追求,表現出了這種持續不斷卻從未完成過的努力,它具有一種可以意識到的動機和一種意識不到的動機。”[4]張氏四十年代的作品,大多源于家族的經驗。她的祖母是北洋大臣李鴻章的女兒李菊藕。祖父張佩綸是光緒年間“清流黨”的要角。母系的黃家出過首任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后母系的孫家也有曾任北洋政府國務總理孫寶琦這樣的角色。顯赫的家世使她比其他人更了解封建大家族內部的萎靡和腐朽,利益的爭奪也使早熟的張愛玲對人性的陰暗面認識得更加深刻。因此,張愛玲才寫出了曹七巧,寫出了白流蘇,寫出了葛薇龍,寫出了舊家族中許多病態的靈魂來。而《十八春》卻描繪出這樣一種純潔的“理想之愛”,男女主人公為愛情犧牲一切的態度很容易讓人聯想起為胡蘭成付出了一切的張愛玲。而小說細致入微的細節描寫,對戀愛中男女微妙心理的生動表現,無疑融合了張愛玲自己的戀愛體驗。當然,筆者的本意不是將《十八春》當成一部“自傳式小說”來解密,只是表達作者的經歷為她創作這樣一部小說提供了動機與經驗,研究者亦不能將其中人物與張愛玲現實中的戀人密友對號入座。《十八春》中的“理想之愛”是張愛玲所渴望的愛情,這愛情堅貞、純潔、崇高,是張氏在經歷了現實感情失敗之后,用心血書寫的美好心愿。現實中的戀愛經歷僅僅為作者以長篇小說的形式細膩描繪這個動人故事提供了經驗、素材與感悟。不論從情感類型抑或藝術角度來看,《十八春》都堪稱張氏最杰出的作品,也是最獨特的一部。其別具一格的風格和純美愛情的描寫,在張氏作品中具有典型意義。
參考文獻:
[1]張愛玲.十八春.張愛玲文集#8226;第三卷[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
[2]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張愛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
[3]S#8226;阿瑞提.創造的秘密[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