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籠罩下的灰色人生

摘 要：《木木》是屠格涅夫繼《獵人筆記》之后又一抨擊農奴制度的力作。在這篇小說中，屠格涅夫選取新的角度，描寫農奴制度對于農奴精神的迫害，深入挖掘了農奴的心理，從農奴的社會地位給他們帶來的性格影響來徹底地抨擊農奴制度。

關鍵詞：蓋拉辛；農奴；農奴制

一

十九世紀的俄國，有這樣一群作家，他們目睹了農奴衣不蔽體、腳戴鐐銬從事繁重勞動、過著非人生活的不幸，他們認識到農奴制是造成廣大農村滿目瘡痍、哀鴻遍野現(xiàn)象的根本原因，他們把消滅農奴制看成是整個國家當時最迫切的任務，屠格涅夫就是其中一員。在1847-1848年期間，屠格涅夫寫出了短篇小說集《獵人筆記》。這部作品被當時的進步思想界稱為是“對農奴制的一陣猛烈炮火”，同時也觸怒了沙皇政府，于是在1852年，屠格涅夫悼念果戈里的文章發(fā)表后，沙皇拘捕了他。也就是在拘留所里，屠格涅夫滿懷對農奴制度以及沙皇政府的憤恨，寫下了這篇短篇小說《木木》。

在《木木》這篇作品文字的背后，我們仿佛看到了這樣一幅畫面：在昏暗的拘留室里，屠格涅夫緊蹙的雙眉之間刻著兩道深深的豎痕，憂郁的眼睛里閃射著憤怒，他雙手緊緊握成拳，低沉而有力的話語從他一張一合的口中蹦出，匯成了這個令我們難以忘記的故事：

看門人蓋拉辛從鄉(xiāng)下帶來莫斯科，他愛上了洗衣女工塔季雅娜，他用自己的方式向她表達愛意。蓋拉辛正等待著一件新衣，準備去主人面前請求將塔季雅娜嫁給他。可是，女主人卻想把塔季雅娜嫁給卡皮統(tǒng)。仆人們擔心蓋拉辛之情后脾氣發(fā)作，于是想出主意，迫使塔季雅娜裝醉，在討厭酗酒的蓋拉辛面前經過。果然，蓋拉辛悲痛之后斷絕了與塔季雅娜的關系。一年之后，女主人下令把卡皮統(tǒng)和塔季雅娜送回鄉(xiāng)下。送別時，蓋拉辛將自己準備求婚用的紅手帕送給塔季雅娜，塔季雅娜痛哭著回吻他。后來，蓋拉辛在小河邊救了一只小母狗，取名“木木”，與它相依為命。他將自己破碎的情感寄托在這只小狗身上。然而，木木的叫聲驚擾了女主人的睡眠，女主人下令除掉它。仆人們都害怕蓋拉辛發(fā)怒，管家命令仆人們攻向蓋拉辛的閣樓，蓋拉辛無奈之下，只能表示他要自己親手處死木木。他牽著木木進入了一家餐館，讓它享用最后一餐，之后蓋拉辛將木木丟入河中。隨后，蓋拉辛悄悄回到閣樓，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回到了自己的故鄉(xiāng)。不久，女主人去世了，她的繼承人也將家中的家奴遣散。

二

《木木》被認為是《獵人筆記》的續(xù)篇，它所表現(xiàn)的對農奴制的仇恨比以往的任何作品都要強烈，對農奴命運的描寫也超過了從前。屠格涅夫選取了新的角度對蓋拉辛這一人物進行描寫，深入挖掘了農奴心理。

首先，在描寫角度上，屠格涅夫選取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作為題材。對于蓋拉辛的悲慘命運，作者并沒有直接描寫他辛酸身世也沒有寫農奴主對他進行的肉體或經濟壓榨，而只是描寫蓋拉辛平常生活中的三件事對他造成的三次精神打擊，從而深入到農奴內心深處，揭示他們在精神上所遭受的壓迫。

蓋拉辛原是在俄國大自然中成長起來的男子漢，他勤勞善良，自然賦予他壯碩的身體和巨大的力氣。他已習慣了鄉(xiāng)下的生活，卻被女主人強行帶到莫斯科，他覺得孤獨苦悶。這是他第一次遭受打擊。他逐漸習慣了新生活，并愛上塔季雅娜，以自己的方式表達愛意。公雞形的姜餅、絲帶，這些雖然普通，卻是煞費苦心。蓋拉辛的愛是崇高而真摯的，他在愛情中有一種高尚的自尊和保護弱者的精神，所以他不允許別人借此來取笑他或塔季雅娜。當他懷揣著這樣真誠的愛，準備向女主人求娶塔季雅娜時，女主人卻隨意地將塔季雅娜許配給酒鬼卡皮統(tǒng)。在塔季雅娜婚禮的晚上，蓋拉辛只能在馬房拼命地擦馬身，以發(fā)泄自己心中的苦痛。在塔季雅娜離開后，蓋拉辛感受到極度的痛苦和孤獨，而他救下的小狗木木成了他在這黑暗世界里的唯一安慰。木木是他同舟共濟的朋友，是他的精神寄托，他從木木的身上重新找回了溫暖。但就是這一點可憐的溫暖也被女主人剝奪了。第三次打擊向他襲來，他無可奈何，只好在痛苦和憤怒中將木木拋進河里。最后蓋拉辛雖然進行了無聲的反抗——毅然離開莫斯科回到鄉(xiāng)下，但是他“再也不跟女人往來，他連看她們一眼也不肯，而且絕不養(yǎng)狗”可見這三次打擊對他精神上和心靈上的打擊是多么深重。

其次，對于農奴蓋拉辛的心理描寫，屠格涅夫深入到他的內心深處，揭示出農奴心靈所受的創(chuàng)傷和無法掩蓋的痛楚。屠格涅夫主張用那些明確無誤地說明人的心靈的簡單而突然的動作來表現(xiàn)人的精神狀態(tài)，所以在小說中，屠格涅夫采用樸素的語言，只通過一些簡單、連續(xù)的動作來刻畫蓋拉辛著聾啞農奴的心理。比如在描寫蓋拉辛發(fā)現(xiàn)塔季雅娜“酗酒”而痛苦地離開她時，我們可以在一系列的“鏡頭”中看到他的內心變化：“起先，他還像往常那樣地一邊發(fā)出憐愛的叫聲，一邊對她點頭，隨后，他就注意地望著她，丟開鐵鏟，跳起來，走到她跟前，把自己的臉挨近她的臉”，后來，塔季雅娜搖晃得更厲害了，“他提著她的膀子，把她推到卡皮統(tǒng)身上去”，之后蓋拉辛走進他的閣樓“坐在床上，一只手貼住臉，悲聲哼著，把身子搖來搖去，閉著眼睛，晃著腦袋。”在這里，屠格涅夫對蓋拉辛的心理變化只作了一些簡單的暗示，卻勝過千言萬語，正如巴爾扎克所說過的，作者讓讀者把“只透露一星半點的東西拿到自己的心中去發(fā)展”，此時的蓋拉辛心中的凄苦、哀傷、內心的細微變化已經深深地觸動了我們。

三

屠格涅夫在描寫蓋拉辛遭受精神打擊的同時，還描寫了女主人家的其他農奴，他們同樣生活在那座被黑暗籠罩下的宅子里，他們喪失了尊嚴和人格，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活在女主人的意志之下。

塔季雅娜就是就是其中一員。這個瘦弱、孤苦的女工習慣了寄人籬下的生活，竟然能夠非常淡漠地忍受自己所遭受的一切。窮困的生活消耗了她的青春，殘酷的現(xiàn)實使她變得膽怯。面對自己的不幸，她不但不進行抗爭，甚至連抗爭的愿望也沒有。她小心翼翼地走路說話，勤懇勞動，女主人決定把她就給卡皮統(tǒng)，她也不敢有任何反對。當然，我們也不能因此就說塔季雅娜是完全麻木了的。當她和酒鬼丈夫被遣送回鄉(xiāng)下時，她在蓋拉辛面前流下了眼淚。在那一刻，她再也無法無視自己內心的痛苦，心中的痛苦和對蓋拉辛的愧疚終于噴涌而出。但我們可以想到，塔季雅娜對于自己不幸的自覺意識會像她曾經產生的其他瞬間感受一樣，終將只能在冗長的農奴生涯中歸于沉寂。塔季雅娜的悲劇，縱然有她軟弱性格的原因，但是生活在那黑暗的農奴制度下才是她真正的不幸。

除了塔季雅娜，那些白天睡大覺以養(yǎng)精蓄銳來陪女主人度過漫漫長夜的寄食女人，亦或是只知道執(zhí)行女主人命令的管家，他們都被黑暗的農奴制度壓制著，并且，農奴制度在他們的骨子里烙上了無法抹去的奴性，這奴性又是農奴制度得以維持的基礎——懼怕反抗，每當不幸降臨時，只能忍痛就范。這與魯迅先生批判國民性時所說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是相通的。

四

屠格涅夫在描寫農奴們不幸命運的同時，也運用巧妙的手法，使女主人的殘忍和怪癖令人印象深刻。小說中的女主人是位老太太，她養(yǎng)了一大幫傭人，她神經緊張，情緒變化無常，她隨意的一句話就可以安排農奴的命運，她是這座宅子的統(tǒng)治者。

就是這個黑暗制度下的統(tǒng)治者，在我們看來，她的人生同樣是可悲的。因為只有充滿愛意的人生才是幸福的，而女主人的一生里卻沒有愛。首先她沒有真正愛過別人。她是一個殘忍的農奴主，她的存在只是為了命令別人，讓自己的喜惡決定別人的命運，甚至連一只小狗也不放過。因為沒有真正地愛過別人，所以她也得不到別人的愛。雖然女主人的周圍環(huán)繞著寄食女人、管家和許多仆人，但是他們只是聽從她、害怕她，并不是愛她。所以她早就過去了的白天是沒有快樂的、陰雨的日子，她的黃昏比黑夜還要黑。她永遠也不可能像蓋拉辛一樣體會愛的美好，只能在黑暗中度過她那枯燥無味的余生。

在那個時代，像女主人一樣冷酷專橫的農奴主，他們在農奴制度的幫助下，瘋狂地掠奪社會上的一切財富，剝削壓榨農奴，但同時他們也是精神上的赤貧兒，過著缺乏愛的灰色人生。

十九世紀中葉，農奴制度的黑暗和腐朽已經暴露無遺，社會急需改革。這種變革需要人民的參與，所以在小說的結尾，巨人蓋拉辛“帶著一種不屈不饒的勇氣和一種交織著絕望和快樂的決心”返回家鄉(xiāng)，好像“他的母親現(xiàn)在呼喚他回到她跟前去一樣”，“他好像一頭雄獅，強壯地勇敢地踏著大步走去”。蓋拉辛魁梧的體魄象征著反對農奴制力量的強大，也預示著農奴制早有一天會被更符合社會發(fā)展的制度所取代。蓋拉辛最終回到了故鄉(xiāng)，并記住了來時的路，這說明農奴也有思想，無論什么捆綁住農奴的身體，也無法困住他們的靈魂。

屠格涅夫在1883年辭世。他生前沒有為蓋拉辛們指出一條真正的出路，但他卻傾盡心血，將黑暗籠罩下農奴的靈魂震顫攝于筆尖，永留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