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電影《天注定》的敘事策略

摘 要：賈樟柯的《天注定》采用非線性的多層次敘事方法將發生在四個地點的不同故事以時間和地點的交錯為銜接點作為一個整體的故事來呈現。在整個影片的敘事過程中，還借助民間戲曲、影視原聲等畫外音作為敘事的一種動力因素。此外，影片中的老虎、馬、牛、蛇、魚等動物意象也作為一種敘事策略的補充來推進故事的發展。

關鍵詞：《天注定》；敘事策略；聲音敘事；意象敘事

一、非線性的多層次敘事手法

《天注定》的電影文本以多線的敘事模式構建了多層的敘事層面。敘事層次指的是根據所敘故事與故事之間的界限。熱奈特將敘述層次分為外部層次和內部層次，外部層次指包含整個作品的故事，內部層次又稱第二層次，指的是故事中的故事。

整個影片將四個發生在中國不同地點的故事串起來，試圖探究中國社會底層暴力的根源，可看成外部敘事的第一層面。賈樟柯在一次訪談中提到：“第一個故事是發生場景（貧富極端差距，極度貧窮）；第二個故事是他們的生活（夫妻、兄弟、家庭），剩九根煙都要分三份；第三個故事細講尊嚴；第四個故事是無處不在的隱性暴力，之前是殺人，這是自我毀滅?！边@四個故事分別以并列的次序獨立發展，也就是所謂的故事內部的第二層次。

賈樟柯談到《天注定》的敘事結構方法：“我學習了很多中國古典小說敘事手法，是嚴格的起承轉合結構。所以我是按一個故事而非四個單獨故事來寫的。”這四個之間故事看似并沒有直接的因果聯系，其實這幾個故事在時間和空間都有交叉的銜接點。影片以個部分之間的人物在空間點上的交叉相遇為依托，將發生在山西、湖北、重慶、廣州的四個故事串聯起來，完成了整部影片的敘事。這種將故事發展中利用人物之間的交叉相遇為伏筆和暗示來組織故事情節的方法類似于中國古典小說中經常使用的構建故事的“草蛇灰線”法。

實際上，這幾個故事都是圍繞著一個相近的時間點春節展開的。第一個故事襯托的是春節前回家的氣氛；第二個是在春節過年期間；第三個是春節之后返城工作；第四個離春節較遠一點，但也發生在節后開工不久。影片以第三個故事中的小玉到第一個故事中的湖北勝利集團來找工作，作為整個故事的收尾部分，這種結構可以看做是將其他幾個故事鑲嵌在一起，而每一個人物在各自故事的活動空間上保持了較大的敘事張力和闡釋空間，正如中國傳統敘事的“橫云斷嶺”法。這種非線性的敘事手法依舊沿襲了他以往作品的敘事風格，“賈樟柯依然遵循了重在“陳述”的紀實性的敘事風格，在敘事方式上放棄了戲劇化的敘事模式，不以線性敘事結構來強化戲劇性沖突的情節發展?！盵1]

二、聲音敘事---戲曲、影視劇原聲的敘述功能

“聲音最大的功能便是敘事，創作者通過對語言、音樂、音響的靈活運用，表達出更多層面的意思。”[2]電影中的聲音可以簡略的分為“畫內音”和“畫外音”。戴衛#8226;赫爾曼認為：“‘畫內音’是指屬于故事世界但是其聲源不出現于屏幕或不在鏡頭范圍內的人聲、音樂和聲響?！盵3]；而“敘事的‘畫外音’可以隨意地附著于開頭的形象序列，解釋形象和啟動情節。”[4]因此，“畫外音”可以發揮著外部敘事或者異敘事者的功能。賈樟柯在《天注定》保留了很多生活中的電臺廣播、戲曲民調、電視新聞等生活中的自然聲音。這些聲音以獨立的存在形態在影片的發展中起著一定的襯托、推進、渲染的敘事功能作用。

(一)晉劇戲曲

電影的片頭部分，王寶強扮演的角色在公路上騎著摩托車，使用“畫外音”晉劇《鍘判官》中的鑼鼓嗩吶之響，曲調慷慨激揚。以傳統戲曲中代表公平正義的曲目選段伴奏為整個影片的敘事墊下基調，啟動整個故事情節的發展。

影片在第一段胡大海尋求正義的故事情節中多次使用能襯托人物內心、推動情節發展的“畫外音”。在展開胡大海的故事之前，畫外音眾女聲合唱的晉劇《斷橋》選段在出現導演和片名的同時唱起，接著就是胡大海出現在眾女聲共唱的小飯館中的鏡頭。影片選用晉劇《斷橋》中白蛇的唱段：“青兒妹妹莫動手，官人呀，你狠心把我丟，自那日兒，在西湖得識郎面，又誰知好姻緣呀，變成孽緣端陽節”。片中選用該段晉劇作為畫外音，一則是能代表晉中地區晉劇旋律婉轉、曲調優美、圓融親切的濃郁鄉土氣息和獨特風格，貼近故事發生的地點；二則是暗含胡大海故事的暴力根源是因為貧富差距導致的社會差距，村長和勝利集團并沒有將每年所得的紅利按約定如數分給村民。這種背信棄義的做法和《斷橋》中的許仙如出一轍。

胡大海被打受傷出院之后，在回村的路上遇到村里人看《林沖夜奔》的戲。該選段的唱詞：“俺林沖，一時憤怒，拔劍殺死高俅奸細二賊，多蒙柴大官人，贈俺書信一封，薦往梁山去嗻，那賊頭畜生，為雪此恨亮山刀。”男聲唱腔具有梆子戲腔的激越、粗獷的特點，既能表現林沖在高俅霸妻之后自尊心受到極大的侮辱，也能說明人在困境中被逼無奈、奮力雪恥的舉措。這一困境正和胡大海被焦勝利的人打傷，并被村里人輕蔑地起綽號“老高”，身心受到極大侮辱非常地相似。在“為雪此恨亮山刀”這一句之后，胡大海摘下頭上的紗布，決意用暴力的方式來洗刷自己受到的恥辱，尋找失去的尊嚴。

影片在結尾的時候，以小玉在人群中觀看晉劇《玉堂春》中的“會審”選段結束?！疤K三，你可知罪？人人生而有罪，活在大染缸中，人人猥褻旁觀，人人凌弱欺善。人人互相殘害。人人滿頇愚頑，惡夜更重，罪孽更深。我有罪，我們有罪。懺悔吧?！边@段戲曲的選用既能承接小玉在此片中的遭遇，也能暗指小玉因自衛過度殺人這件事情律法所給出的最終判決。影片在該段唱曲中終結，涵蓋了整個影片要表達的主題，有一曲同工之妙。

(二)影視劇

第一段故事中，胡大海在決心寫信向中紀委舉報村長和焦勝利的時候，影片中使用的畫外音是邵氏出品的經典新武俠片《獨臂刀》的對白：

“現在大家都是本來面目，用不著裝著玩咯，這下我賠你兩條胳膊。”

“可惜你這小子自己只有一條，就拿命來賠了。亮出你的齊家金刀，動手吧。”

第二段故事中，王寶強扮演的形象在銀行殺人搶劫之后，在長途客車上與張嘉譯飾演的私企老板交接下一段故事，出現一段零鏡頭，選配的畫外音是杜琪峰電影《放逐》中的槍戰聲。當王寶強飾演的角色下車之后，該段畫外音也隨之終止。影片雖沒有交代該人物最后的結局，但這段畫外音無意是對他命運的隱喻，等待的他終是社會的裁決。

第三段故事中，當張亞閑的老婆帶著人找小玉之前，出現的背景音是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中的對白：

白娘子：“敢問相公是本地人士嗎？”

許仙：“我姓許，名仙，字漢文?！?/p>

小青：“我們小姐是問你：可是本地人士？”

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主要講述的是白蛇和許仙的愛情故事，許仙癡情忠貞，白娘子溫柔善良，而小青只是配角。張的老婆帶人來打小玉，可暗指當年張和其妻子也是兩情相悅而結合在一起，小玉只是同“小青”一樣是配角。當小玉被打之后在“夜歸人”等待上鐘休息的時候，畫面上是徐克導演《青蛇》的對白：

白蛇：“哼。一會兒抓蒼蠅，一會兒爬房梁，不是長竄就是下跳的，你就不能安靜的坐會兒嗎？

青蛇：“就你那個老實人，也在船上瞎折……”

在小玉被打之后，這段畫外音的補充交代就將小玉插足張氏夫婦的情由以徐克導演解構傳統白娘子民間傳說故事的《青蛇》呈現出來，張亞閑婚姻出軌，最后的傷害者是兩個女人，不管是插足的小玉，還是保衛婚姻的其妻。影片以這種畫外音的方式對小玉的遭遇交代了情由，也做出了潛在的評價。

三、動物意象敘事

賈樟柯在此片中還使用了一些動物的意象來輔助敘事。楊義對敘事中的意象做過界定：“嚴格意義上的意象不可能成為敘事的主體，它充其量只是形象、情節和議論的點化或裝飾?！柚谀硞€獨特的表象蘊含著獨到的意義，成為形象敘述過程中閃光的質點。意象作為敘事作品中閃光的質點，使之在文章機制中發揮著貫通、伏脈和結穴一類功能?！盵5]

那么，動物作為意象出現在影片中，在發揮點化情節發揮敘事功能的同時，也帶有更多的象征意味?！皠游镩_始從“幕后”走到“臺前”，不再僅僅作為環境或背景的一部分，而是開始被深度挖掘，帶有豐富的內涵和深刻的象征意味。”[6]在胡大海的故事中，分別出現了馬和虎的動物意象。胡大海第一次經過煤礦堆的時候，有一個人在用力的抽打拉煤車的馬；當他第二次經過煤礦堆前往寺廟殺村長的時候又看到了同樣的情景。于是，他開槍打死了那個人，隨后拉煤車的馬自行走在公路上。影片中虎的意象并沒有真實現身，而是通過一幅畫的形式出現。就在大海起念舉槍殺人的時候，首次出現，隨后大海將該畫掛在獵槍上，大開殺戒。

第二段故事中，動物意象有鵝和牛。王寶強飾演的形象在年三十回家經過村子的路邊，鏡頭是一個小女孩抱著鵝，父親拿著刀。當給母親拜完壽返回的時候，淡出那只鵝被殺死的鏡頭。牛的意象是在王寶強殺人搶劫之后騎著摩托車尾隨一輛卡車的出現，鏡頭中的牛被拴著犄角裝在卡車上。牛和鵝都是家禽，相對于食肉動物虎來說，并不具有攻擊性和傷害性，影片在第二段故事里選用這兩種動物，可隱喻王寶強飾演的形象以搶劫殺人為職業，不管他搶劫的對象是不是有錢人，都屬于濫殺無辜，殘害生命的罪惡行徑。

第三段故事中的動物意象是蛇。蛇第一次出現是在小玉前往“夜歸人”街邊，賣藝人的吆喝：“看靈蛇，看美女。姻緣天注定。靈蛇知禍福?！保坏诙问窃谛∮癖粡埼鏖e的老婆帶人暴打之后闖入那輛面包車的時候，很多蛇在玻璃盒子里面圍繞著一個女孩游走；第三次出現是小玉回鄉探母的路上，從路邊竄出一條蛇，在她面前橫穿馬路而過。蛇的意象在此段發揮的敘事功能可暗示小玉的命運。蛇的意象在文藝作品中一般都是魅惑色誘的形象，影片選用了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和《青蛇》這兩個以蛇化身為人的故事來輔助該段故事的情節推動，隨后也出現了真實的蛇。二者旨在交代小玉作為第三者插足的情境，直到影片中第三次出現的蛇在小玉的面前橫穿而過，暗指小玉已經放棄等待張的答復，打算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第四段故事中是魚的意象。先是蓮蓉自己養的拿出裝在袋子里的金魚，然后二人去河邊放生。“魚”的意象寓意著從容和自由，是隨性表達自己對生命最高境界的理解和追求。小輝最后選擇用自殺的方式來結束生命，一方面是被現實的各種因素所迫，另一方面，也是他選擇追求另外一種自由的方式。

在整部影片每段的敘事推進中，所選取的這些動物的意象不僅能輔助敘事的展開，牽引情節的發展，也能夠解讀出更多的深層意蘊來?！案呙鞯囊庀筮x擇，不僅成為連接情節線索的紐帶，而且能夠以豐富的內涵引導情節深入新的層面。”[7]當這些動物以一種組合的方式出現的時候，可協助影片構成更加復雜的意蘊層面，從而深度反觀整個人類的生存境遇?！叭欢敂⑹伦髌沸枰畹赝敢暼祟惿婢秤龅臅r候，就有必要動用意象組合的另一種方式，及添加組合。惟有添加組合，才能使意象和描寫的人生聯系，出現豐富的層面和復雜的意蘊?！?/p>

參考文獻:

[1]劉可文. 紀實與虛構——論電影《三峽好人》的敘事策略. 貴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4月

[2]閆實.記錄電影聲音敘事研究—記錄電影《海上傳奇》的聲音設計及其聲音敘事研究. 東北師范碩士學位論文 .2012年5月

[3]美 戴衛#8226;赫爾曼 .新敘事學 .馬海良譯.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2年 第209-210

[4]楊義.中國敘事學. 人民出版社 .1997年. 第276

[5]張廣義 . 動物在電影作品中的存在方式及作用初探.大眾文藝.2011年

[6]楊義 .中國敘事學. 人民出版社. 1997年. 第280

[7]楊義 .中國敘事學 .人民出版社 .1997年. 第283

作者簡介：盧珍（1990-），女，甘肅隴西人，中國傳媒大學文藝學2013級碩士，研究方向：審美文化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