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查爾斯#8226;蘭姆和魯迅的幽默寫作手法分別在英中文壇獨樹一幟,其代表作《伊利亞隨筆》和《阿Q正傳》突出表現了這兩種幽默。兩部作品的主人公——伊利亞和阿Q雖都人生不幸,但均會“苦中作樂”。在應對苦難和治愈創傷方面,伊利亞幽默地采取有意識想象、自嘲和懷舊,阿Q則運用無意識想象、自欺和遺忘。兩種幽默同中有異,反映出兩位作家各自不同的幽默寫作手法。
關鍵詞:查爾斯#8226;蘭姆;魯迅;幽默;伊利亞隨筆;阿Q正傳
引言:幽默因其能給人帶來微笑而頗受讀者歡迎,但它的功能遠不止博人一笑。寧波大學中文系王蘋老師較全面地闡述了其概念:“幽默是一種人生態度或審美感受。因此,我們說:幽默是一個屬于喜劇范疇的美學概念,是一種關于笑的藝術,它把發人深思的思想內容用引人發笑的藝術形式表現出來,使人們在笑聲中獲得精神愉悅、哲理啟迪和藝術享受。幽默是智慧的產物,是‘智者眼中的微笑’,同時也是一種妙趣橫生的語言表達手段。”[1]英國散文家查爾斯#8226;蘭姆和我國著名作家魯迅都是幽默大師。蘭姆筆下《掃煙囪童工贊》里調皮的掃煙囪小孩兒,《南海公司回憶》中勤奮謹慎的小職員,《兩種人》中“高明”的比哥德的借錢者,《三十五年前的基督慈幼學校》 有兩副預兆不同情緒的假發的包耶爾等等,無不妙趣橫生,活靈活現。而《孔乙己》中刻畫的窮書生孔乙己和《阿Q正傳》中愚昧滑稽的阿Q,則顯示了魯迅獨特的冷峻幽默。《伊利亞隨筆》和《阿Q正傳》分別是蘭姆和魯迅的幽默代表作,分析這兩部作品,可以有效地了解這兩位作家獨特的幽默寫作手法。
盡管伊利亞和阿Q都有著不幸的人生,他們的幽默都被人稱為“帶淚的微笑”,但他們在風格和效果方面都大不相同。差異突出表現在伊利亞和阿Q應對苦難和治愈創傷的三種相關方式上,即伊利亞的有意識想象、自嘲、懷舊和阿Q的無意識想象、自欺、遺忘。
一、有意識想象和無意識想象
這兩部作品的幽默首先都表現在兩位主人公的想象中。人天生傾向于避免不愉快的事物而追求令人愉悅的東西。因此,人們通過編織美好的想象來逃避不愉快的現實是很自然的事。對伊利亞和阿Q來說,想象是最容易做到也是相對最好的解決痛苦的方式。然而,伊利亞的想象是有意識的,他主動運用想象幫助自己逃離不快現實,從中尋找安慰。而阿Q的想象則是無意識的,他僅僅運用想象來遮掩現實,實際上是一種無意識的自欺。
在《伊利亞隨筆》的《夢幻中的孩子》中,查爾斯#8226;蘭姆描繪了主人公伊利亞在溫暖舒適的家里為他的一雙小兒女講述他們去世的母親艾麗斯#8226;溫特頓(蘭姆在文中為自己少年時代的女友安#8226;西蒙斯所起的假名)的情景。該場景非常溫馨,讀來讓人動容。但這只不過是蘭姆為永遠沒有達成的愿望——和安#8226;西蒙斯結婚——所編織的夢。現實中,安娜嫁給了一個叫做巴特姆的當鋪主。蘭姆內心知道這僅僅是一廂情愿的想象,正如孩子們在結尾中說道:“我們不是艾麗斯的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我們壓根兒就不是小孩子。艾麗斯的孩子們管巴特姆叫爸爸。我們只是虛無,比虛無還要空虛,不過是夢幻……”(p.155)聽到這些話,伊利亞突然醒了,發現自己靜靜地坐在扶椅上,原來他剛才睡著了。讀到這時,讀者雖然會覺得有好夢不成的惋惜,但不會覺得伊利亞可憐,因為最可憐的人不是那些遭受最多不幸的人,而是那些徹底被不幸擊垮,再也沒有勇氣面對的人。相反,讀者會對他生出一股敬佩,因為他能把自己生活中的不幸轉化成如此動人的想象。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因而想象對他而言不是一劑用來逃避現實的麻醉藥,而是在清醒意識下,憑借樂觀精神將苦難變得不那么“苦”的轉化劑。這里的幽默是柔和的,甚至還帶有絲絲甜味。在閱讀的過程中,讀者會與主人公一起獲得安慰,重獲對未來的希冀和勇氣。
《阿Q正傳》中的主人公阿Q是一個命運悲慘的人。他沒有穩定工作,也沒有家人朋友,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如果他失蹤了,很有可能好幾天后未莊的人才會發現,也許就算發現了,也沒有人會在意。他生活在社會底層,其他村民都看不起他,包括那些與他生活條件相差無幾的人。即便如此,他的自我感覺依然良好:“所有未莊的居民,全不在他的眼睛里,甚而至于對于兩位“文童”也有以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將來恐怕要變秀才者也;趙太爺錢太爺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錢之外,就因為都是文童的爹爹,而阿Q在精神上獨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的兒子會闊得多啦!”[2]19 然而,阿Q只是無意識地把想象作為一種自我安慰的工具,用來欺騙、麻木自己。這種方式更像是一個在困難面前只知逃跑的懦夫行為。所以,在笑過他的古怪之后,讀者還會對他深深同情。這里幽默是苦澀的、傷感的,反映出阿Q生活的時代成千上萬跟他一樣的貧苦農民的精神狀態。他們因缺乏教育而無知,于是只好無意識地運用想象欺騙自己。這樣的幽默引人深思。
二、自嘲和自欺
伊利亞的幽默清楚反映在他的自嘲中,而阿Q的則反映在自欺中。自嘲是一種寶貴的品質,因為它娛人娛己。它的可貴之處還在于只有一個有自知之明的人,一個敢于直面自己弱點的人才會自嘲。伊利亞常常用自嘲來應對困難,而阿Q更喜歡用自欺。盡管兩者都能撫慰人心,但前者顯示出的是勇氣,后者則是懦弱。自欺是一種消極地應對困難的方式。雖然它也能博人一笑,但給人留下更多的是思考。
在《伊利亞隨筆》中,伊利亞自嘲是一個“無足輕,稍微有點幽默感的人,一個愛抽煙,患有口吃的小丑”。[3]46他知道自嘲的價值和效果,因此不怕在公開場合暴露自己的毛病。他樂意娛人娛己。在《愚人節》一文中,伊利亞對朋友們說:“我可不是那種縮頭縮腦的人。……今天,我在這林子里跟大家見面,告訴你,可不是為了想充聰明人。吾乃傻瓜是也。”(p.76)但他的自嘲也不僅僅是供人娛樂的。在同一文的后面,他解釋道:“我尊敬在智力上有偏差的老實人。一個人在你面前做出可笑的蠢事,這就保證著他絕不會在背后出賣你、欺騙你。”(p.79-80)另外,他還認為“一個一點兒傻氣都沒有的人,心里必定存有一大堆比傻氣壞得多的東西。”(p.80)這里,伊利亞借用他輕松的幽默告訴了讀者一個關于人性的真理,也展示了一個動作笨拙、可笑的人的可愛之處和寶貴品質。通過蘭姆的獨特視角,讀者可以建立起一種更樂觀的生活態度。
在《阿Q正傳》中,自欺是阿Q在面對困難時用的最多的方式。在未莊賽神的晚上,阿Q在賭博時本來贏了很多錢,但在不知誰和誰的吵罵打架中全丟了,還被連累挨了幾記拳腳。這回他是真的有些感到失敗的痛苦了,但他立刻用一種更荒謬的方式轉敗為勝了。他舉起右手扇了自己兩嘴巴,扇得耳鳴眼花,疼痛不已。但他反倒感覺好些了,因為在他看來,他是扇了另一個,和扇耳光的那個“自己”不同,這就跟他扇了另一個人耳光一樣。如此一來,雖然他的臉還火辣辣的作痛,他卻好像得了勝利,心滿意足地睡下了。(p.28) 在革命失敗后,他被封建地主錯當成革命派拖進拖出監獄審問。在一系列簡單滑稽的審問之后,阿Q被告知畫圈(其實是畫押),承認自己是個革命分子。他沒意識到自己要砍頭了,仍舊用自欺的方式保持冷靜。他認為這個世界中每個人都有被拖進拖出監獄的命運,每個人都有不得不在紙上畫圈的時候。即使在他知道自己要死了的時候,他還認為每個人都有可能被砍頭的命運。這里魯迅的諷刺幽默赫然可見,揭示了封建地主的虛偽和殘酷剝削以及舊中國貧苦農民的愚昧無知。魯迅揭露出的社會黑暗讓讀者心頭沉重,唏噓不已。眾多像阿Q一樣貧苦的人讀之會油然升起對主人公的同情和對丑陋的剝削階級的憤怒。
三、懷舊與遺忘
如果回憶是快樂的、溫馨的,它給人帶來的也是快樂,反之,如果回憶是悲慘的、苦澀的,它給人帶來的通常是痛苦。伊利亞和阿Q都經歷了許多苦難,但他們對過去的苦難的態度是截然不同的。伊利亞勇敢地面對過去的不幸并接受它們,而阿Q則選擇忘卻。讀者在欣賞兩者迥異的幽默方式時會產生不同的感受。
在《伊利亞隨筆》中,伊利亞對過去有一種特殊的情感。伊利亞,也就是蘭姆的“代言人”,在《除夕隨想》一文中承認:
我沉浸在已逝的幻影和既定的結局之中。過去的不順心之事,我不分青紅皂白地重新經歷一番。往日的挫折,我不再受它們傷害,像是穿上了盔甲。往日的仇敵,我在自己的想象里耀目加以寬恕,要么加以制服。往日爭強好勝、曾經付出重大代價的游戲,現在我像賭徒們常說的,為了消遣,再玩一把。在我一生中所發生過的各種各樣的倒霉事,如今我一件也不想取消。對它們我不愿有任何改變,正如我不愿改變一部構思巧妙的小說中的情節。(p.45-46)
他因要照顧患有精神病的姐姐瑪麗#8226;蘭姆而未能與自己一生的摯愛結婚,盡管如此,他回憶起來也沒有表露出任何悔恨。在父親遺囑見證人道雷爾老頭騙去姐弟倆的遺產之后,
伊利亞也平靜的接受了發生的一切,而不是遺忘。他有超常的容忍力,經歷過的所有苦難都被他轉化成了獨特而又寶貴的個人回憶,倒像是他珍貴的財富。他寧可忍受苦難帶來的痛苦也不要他們從記憶中溜走。讀者在欣賞作者的幽默描寫時也會被他對苦難博大的容忍感動。他還啟示讀者如何應對不幸。蘭姆的幽默給人放松,讀者可以體會到一種舒適自在,建立起樂觀的價值觀。
在《阿Q正傳》中,主人公阿Q則選擇遺忘來應對苦難。在《續優勝記略》中的一個春日,阿Q被他經常藐視奚落的王胡揍了,在阿Q的印象中,這時他人生中的第一件屈辱。接著又被走來的趙太爺的大兒子用棍子打了,這是他記憶中的生平第二件屈辱。但他自有一種“奇異功能”幫自己擺脫不愉快。“幸而拍拍的響了之后,于他倒似乎完結了一件事,反而覺得輕松些,而且‘忘卻’這一件祖傳的寶貝也發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將到酒店門口,早已有些高興了。”(p.40)魯迅對阿Q的“秘密武器”的描寫很諷刺。事實上,魯迅諷刺了當時無數中國人的深深植根的詬病:習慣忍受統治階級的剝削和壓迫,鮮有反抗的意識,不知道如何捍衛自己的正當權利。雖然這些是以一種幽默的方式描寫出來的,但讀者體會更多的不是有趣,而是傷感;不是欣賞娛樂,而是陷入深思。
結語:《伊利亞隨筆》和《阿Q正傳》分別體現了查爾斯#8226;蘭姆和魯迅同中有異的幽默寫作手法。兩位主人公——伊利亞和阿Q都善于“苦中作樂”,因此他們的幽默都被稱為“帶淚的微笑”。但兩部作品的幽默又各有特色,主要體現在風格和效果上。通過對比分析兩位主人公應對苦難和治愈創傷的三種相關方式,可以發現蘭姆的幽默是理想化的、溫柔的、令人放松的,而魯迅的幽默則是寫實的、哀傷的、嚴肅的。前者給人溫暖、寧靜,蘊含一種樂觀精神;后者充滿傷感、同情,甚至還包含憤怒之情。兩位作家的幽默都不是可以“一笑而過”的,它們留下的東西遠遠超過在閱讀瞬間體會到的歡樂。正因如此,這兩部作品才能夠經得起時間的考驗,流傳下來給一代又一代人啟迪。
參考文獻:
[1]王蘋. 論幽默藝術[J].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1999,12(2):30-35.
[2]LU, Xun. The True Story of Ah Q[M].Yang Xian Dai Naidie trans.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s Press, 2000.
[3]LAMB ,Charles. The Essays of Elia[M]. London: Grant richards, 1903.
作者簡介:陳馮超(1990-),女,浙江嘉興人,四川大學外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在讀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翻譯理論與實踐;任文,女,四川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碩士生、博士生導師,文學博士,目前主要從事的工作和研究方向:口譯研究、翻譯研究、演講學、跨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