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堪生(西南財經大學 四川 成都 610074)
關于辯證法的核心是什么,列寧在《辯證法的要素》一文中有過明確的表述:“可以把辯證法簡要地規定為關于對立面的統一的學說。這樣就會抓住辯證法的核心”[1]。將“對立統一”規律“本土化”為“矛盾”規律,頗有“中國特色”,符合大眾口味。尤其是抗戰時期毛澤東寫的《矛盾論》,更是將哲學辯證法深隧的“對立統一”思想大眾化、普及化了。“事事有矛盾,時時有矛盾”,矛盾“無處不在,無時不有”幾乎稱得上是稍有點哲學知識人的“口頭禪”;而矛盾分析方法也成了我們認識客觀世界的最重要的方法。然而,“矛盾”這一概念在中國文化中的涵義與辯證法中的“對立統一”的涵義還是有較大差異的,并由此導致我們對“事物即矛盾”認識上的誤區和對“矛盾分析法”的濫用。所以,有必要對究竟“何謂矛盾?”、“事物何以是矛盾?”等問題作深入的辨析。
中國古代最早認識并提出事物矛盾現象的思想家是西周末年太史伯陽父。伯陽父發現事物繁衍生息的原因都是由不同的兩個事物相結合(“和”)而造成,如“雌性”動物與“雄性”動物的交媾、植物的“雄”花與“雌”蕊的授粉……反之,如果兩個動物都是同性,兩株植物都是同性就不可能繼續繁衍生息下去了。這種現象就像音樂必須由不同頻率的音調組合才能構成“和諧”美妙的樂曲一樣,所以他提出“和實生物,同則不繼”[2]的思想命題,蘊涵了哲學辯證法關于“矛盾”是事物發展的根本原因的思想。此后,戰國時期孔子也對此現象作了更抽象的概括:“乾,陽物也,坤,陰物也。陰陽合德,而剛柔有體”,“剛柔相推,變在其中矣”。[3]對事物矛盾作出“乾坤”、“陰陽”這種高度抽象概括是十分難能可貴的。
在我國,第一個明確提出“矛盾”概念的是韓非,他在《難一》、《難勢》中兩次講到楚人賣矛又賣盾的故事,早已家喻戶曉 、婦乳皆知。韓非講這個故事的用意是要說明在思考、表達事物時不要前后沖突、自打耳光。這與公元前五世紀古希臘的智者高爾吉亞提出的“矛盾”概念的涵義差不多,同屬“邏輯矛盾”。高爾吉亞針對赫拉克利特說事物存在又不存在,說:“說一件東西存在而同時又不存在,乃是矛盾的”。高爾吉亞顯然沒弄懂赫拉克利特的意思,而是從語言表述、邏輯思維層面去否定赫氏的命題。
辨析:通常我們把這類邏輯矛盾稱為“自相矛盾”。這里的“自”是指“思維者”或“說話人”,“相矛盾”是指“前言”與“后語”正相反對,適用《形式邏輯》“矛盾律”和“排中律”:不可能同真,也不可能同假,而是必有一真,必有一假。然而,就“說話人”所指稱的對象“矛”和“盾”來說,那是兩個事物之間的“沖突”,是“兩相矛盾”而非“自相矛盾”。“自相矛盾”是無法在實踐中加以檢驗的,而“兩相矛盾”在實踐中是可以檢驗的。韓非子講的那個楚人的“矛”和“盾”究竟“誰”更厲害,完全可以在實踐中試一下就真相大白了:要么“盾”破“矛”存;要么“矛”折“盾”存;要么“盾”破“矛”也折……總之,“兩相矛盾”并非辯證法所講的“自相矛盾”或“自我矛盾”。
韓非的寓言雖然生動形象地批評了那個楚人犯了思維混亂、邏輯矛盾的錯誤,但又同樣生動形象地把“矛盾”(此處指“對立統一”)的深燧涵義僅僅視為兩個事物之間的“沖突”和“斗爭”,而“矛盾”雙方的“同一性”涵義卻不見了。
所以,在中國人日常生活中,通常都把“人”與“人”之間發生的“沖突”、“隔閡”、“斗爭”稱為 “矛盾”,這樣的“矛盾”觀在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歷史文化中早已潛移默化、根深蒂固。
雖然這種日常生活中的“矛盾”觀與辯證法講的既“對立”又“統一”的矛盾觀相去甚遠,然而,我們不少哲學讀物或教材卻往往就把這種“兩相矛盾”的現象視為辯證法講的“矛盾”,如把“父”與“子”、“夫”與“妻”、“左鄰”與“右舍”等“人”與“人”之間發生的“沖突”視為“矛盾”;把“奴隸主”與“奴隸”、“地主”與“農民”、“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這種“階級”與“階級”之間的“斗爭”視為“矛盾”;把前“蘇聯”與“美國”、“中國”與“日本”這種“國家”與“國家”之間曾經發生的敵對關系視為“矛盾”;進而把“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這種不同社會制度的關系也視為“矛盾”;同理,推廣到生物領域,把“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食草動物”與“食肉動物”、“雜草”與“秧苗”等這樣的生物生存競爭也視為“矛盾”……于是乎,矛盾也就“無處不在”、“無時不有”了。但在教學過程中往往有不少學生會問:既然“矛盾是事物發展的動力”,“階級斗爭推動了人類發展”,難道夫妻之間、父子之間、同學之間、鄰里之間也要有“矛盾”、有“沖突”才能促進人際關系發展嗎?此時,教師要么語詞搪塞,要么牽強附會:夫妻之間“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親不自在”;同學之間發生了吵嘴打架的矛盾,只要把矛盾雙方通過溝通、調解、協商等方式把矛盾化解了,不就促進了人際關系往良好方向發展了嗎?這種辯解無疑是蒼白的,因為“人”與“人”之間不發生這樣的“沖突”,難道就不能促進人際關系的和諧發展嗎?夫妻恩愛和諧、白頭偕老難道是靠“打”、“罵”這樣的斗爭方式所促成的嗎?
由于深受這種“矛盾”觀的影響,導致我們在理解和宣傳馬克思主義理論上也出現偏差。下面略舉一、二:
觀點一:理論界普遍認為“階級斗爭是社會發展原動力”是馬克思唯物史觀的基本原理。于是一些學者(或出于誤解,或出于別有用心)把“階級斗爭”、“暴力革命”視為馬克思的“專利”,說什么一翻開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滿篇就是什么“階級斗爭”、“暴力革命”、“無產階級專政”的“紅色恐怖”,似乎馬克思和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思想的共產黨就只青睞搞“階級斗爭”、“暴力革命”。
辨析:筆者認為,這種說法不僅無視歷史上一切剝削階級、統治階級屢屢制造的“白色恐怖”,而且也是歪曲了馬克思的思想。關于“階級”、“階級斗爭”的觀點,馬克思曾有過特別的申明,在1852年3月5日“致約·魏德邁”的信中,馬克思寫道:“至于講到我,無論是發現現代社會中有階級存在或發現各階級間的斗爭,都不是我的功勞。在我以前很久,資產階級的歷史學家就已敘述過階級斗爭的歷史發展,資產階級的經濟學家也已對各個階級作過經濟上的分析。我的新貢獻就是證明了下列幾點:(1)階級的存在僅僅同生產發展的一定歷史階段相聯系;(2)階級斗爭必然要導致無產階級專政;(3)這個專政不過是達到消滅一切階級和進入無階級社會的過渡。”[4]很顯然,對“階級”和“階級斗爭”這種歷史現象,在馬克思以前的一些資產階級歷史學家早已發現并從經濟上作過研究,馬克思只不過科學地揭示了階級的起源、存在和滅亡的規律,揭示了階級斗爭的歷史作用,揭示了無產階級的歷史使命而已。這絲毫不能證明馬克思就是特別青睞“階級斗爭”、“暴力革命”。馬克思只是揭示了一個客觀事實:歷史上任何一個統治階級都決不會輕易退出歷史舞臺,每一個社會歷史形態的更替都是經過了激烈的階級斗爭、社會革命。奴隸制度被推翻是經歷了新興地主階級領導的社會革命;封建制度被推翻是經歷了新興資產階級領導的社會革命;資本主義制度的推翻通常也要經歷無產階級革命,但馬克思并不反對無產階級通過議會斗爭、和平方式取得政權,只不過這種“和平革命”機會是千載難逢而已。列寧在“十月革命”前夕也曾希望革命能以“和平”方式發展,但最后“和平道路”被資產階級臨時政府制造的“七月流血”事件給堵死了,這才發動了“十月革命”。中國革命也是這樣。毛澤東在“文革”期間會見外賓時曾風趣地講過:我年輕時的理想是當個教員,所以報考了師范學校??墒呛髞矸磩优蓺⑷颂?,逼得我們放下筆桿子而拿起槍桿子!可見,說馬克思主義就主張“暴力革命”、共產黨就喜歡搞“階級斗爭”[5]完全是一種片面的“誤讀”或故意的“抹黑”。
觀點二:與觀點一相聯系,一些學者認為馬克思只講“階級性”、“革命性”而不講“人權”、“人性”,整個馬克思主義在“人學”、“人性”、“人道主義”上就是一“空場”……
辨析:不錯,我們決不能把馬克思主義歸結為“人道主義”,因為馬克思恰恰就是從早期陷于費爾巴哈“人本主義”的思想窠臼中走出來的。眾所周知,青年馬克思的思想歷程經歷了從師從黑格爾到崇敬費爾巴哈的轉折,但后來馬克思很快發現費爾巴哈人本主義思想的局限性。馬克思認為費爾巴哈雖然深刻揭示了“上帝”的本質,無情地批判了基督教,自己卻又建立起了“愛的宗教”。費爾巴哈宣揚的抽象“人性論”、不分階級、種族的“博愛論”根本無法解決現實社會中的階級剝削、壓迫的不平等現象。所以,馬克思果斷摒棄了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和溫情脈脈的“博愛論”,轉而研究現實社會的階級關系。但這并不是說馬克思就“目中無人”、“冷酷無情”了。恰恰相反,馬克思正是對勞動人民的悲慘命運充滿無限的同情和深深的眷愛才放棄了過上流社會的優裕生活,轉而在清貧如洗[6]的條件下去研究那“無情”的“階級斗爭”的。在馬克思主義理論中也決非什么“見物不見人”,恰恰相反,“人”不僅是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出發點,還是其最終歸宿點,只不過馬克思講的“人”不是費爾巴哈講的生物學意義上的“人”,而是馬克思所講的 “從事實際活動的人”、“現實的人”。這樣的“人”,其本質就不再是費爾巴哈講的“食、色”之類的生物學本質,而是在實際活動中形成的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的總和。而在各種“社會關系”中,“階級關系”是最重要的關系,而在階級關系中,物質生產資料的所有制關系又是最核心的關系,因為它是造成階級剝削、社會壓迫的淵藪所在。所以,在馬克思看來,只有徹底消滅私有制才能消除人間不平等,最終把無產階級勞動大眾從階級奴役中解放出來;也只有徹底消滅私有制才能把資產階級從“資本增殖”的煩惱和殘酷無情的商業戰場中解放出來。所以,“消滅私有制”是實現無產階級勞動人民乃至全人類解放的必然途徑,也是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核心所在。對此,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有過明確表述:“共產黨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論概括為一句話:消滅私有制。”[7]從“現實的人”出發到最終實現全人類的解放,讓每一個人都能獲得自由而全面的發展,可以說“人”始終是馬克思所關心、關注的“焦點”,怎么能說馬克思是“見物不見人”呢?
平心而論,之所以會出現上述對馬克思主義的歪曲理解,是與我黨過去在一個較長時期推行“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左傾”錯誤路線有直接的關系。特別是在“文革”時期大講“斗爭哲學”,宣揚什么“斗則進,不斗則退,不斗則修”、“斗爭就是大方向”、“斗爭就是一切”,不知有多少“地、富、反、壞、右”分子、多少革命老干部、多少家庭出身不好的普通群眾遭到“殘酷斗爭”、“無情打擊”。這個沉痛教訓上升到哲學高度來講不能不說與我們曲解辯證法的“矛盾”觀是分不開的:一是把兩個事物之間的沖突斗爭就視為辯證法所講的“矛盾”,并把這種“矛盾”視為“正?!薄ⅰ氨厝弧?、“必要”、“必需”;二是把矛盾斗爭性的“絕對性”等同于“重要性”,把矛盾同一性的“相對性”等同于“次要性”或“不重要性”,從而認為只有斗爭性才是推動事物發展的根本動力,同一性只是維系事物現狀,并不能促使事物運動、變化、發展。
在歐洲哲學史上,古希臘米利都學派在對世界本源的探索中,最先接觸到對立統一思想。阿那克西曼德提出“對立物蘊藏在基質之內”,反映了對立統一的思想。赫拉克利特指出“相反者相成;對立的統一”,“統一物是由兩個對立面組成的”。亞里士多德探討了同一和差別、量和質、肯定和否定、必然和偶然、原因和結果、歸納和演繹等范疇,其中包含著不少對立統一的思想。近代,黑格爾在其《邏輯學》中第一次以唯心的形式系統地闡述了“對立統一”的思想,他指出:“一切事物本身都自在地是矛盾的”;“兩個對立面每一個都在自身那里包含著另一個,沒有這一方也就不可能設想另一方”,“惟有它們的統一才有真理”;“矛盾則是一切運動和生命力的根源”。這與唯物辯證法僅是“頭足倒置”的區別,正如列寧所說:“黑格爾在概念的辯證法中天才地猜測到了事物(現象、世界、自然界)的辯證法”。[8]
悖論是西方文化中常講的一種“自我涉及”的“矛盾”。悖論有各種表現形式。
1、“飛矢不動”的詭辯式“悖論”
芝諾“飛矢不動”的觀點與中國古代惠施的“飛鳥之景,未嘗動也”的說法類似。飛行著的箭怎么會是不動的呢?芝諾的邏輯推論是這樣的:
芝諾問學生:“一支射出的箭是動的還是不動的?”
學生:“那還用說,當然是動的?!?/p>
芝諾:“確實是這樣,在每個人的眼里它都是動的。可是,這支箭在每一個瞬間里都有它的位置嗎?”
學生:“有的,老師?!?/p>
芝諾:“在這一瞬間里,它占據的空間和它的體積一樣嗎?”
學生:“有確定的位置,又占據著和自身體積一樣大小的空間。”
芝諾:“那么,在這一瞬間里,這支箭是動的,還是不動的?”
學生:“不動的,老師?!?/p>
芝諾:“這一瞬間是不動的,那么其他瞬間呢?”
學生:“也是不動的,老師。”
芝諾:“所以,射出去的箭是不動的?”
芝諾的詭辯在于:時間是延續的,是無法分割的,空間的廣延性也是無法分割的,時空都只是物質的存在形式。而運動是物質的根本屬性,所謂“靜止”也只是物質運動的“特殊”形式。芝諾卻妄圖把時空加以無限分割,把“運動”和“靜止”完全割裂,并以此作為邏輯推理的前提,故而其推理的前提是荒謬的,其結論也必然是荒謬的。芝諾的“阿基里斯追不上烏龜”的悖論與“飛矢不動”屬同類型的悖論。其謬誤在于把時空限定在某一點上,從而把“追龜”的現實運動問題變為一個純數學的“無窮小”極限問題。
2、“撒謊者”悖論
西方古代悖論多為語言表述上的悖論,如“撒謊者”悖論:“我在說謊”。如果他在說謊,那么“我在說謊”就是一個謊言,因此他說的是實話;但是如果這是實話,他又在說謊。矛盾不可避免。這類悖論的一個標準形式是:如果事件A發生,則推導出非A,非A發生則推導出A,這是一個自相矛盾的無限邏輯循環。羅素曾試圖用命題分級的辦法解決這種“自我涉及”的悖論,但并不成功。筆者認為,“我在說謊”這句話根本沒有涉及任何內容,談不上什么“真”與“假”,所以“悖論”并不成立。
世界文學名著《唐·吉訶德》中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唐·吉訶德的仆人桑喬·潘薩跑到一個小島上,成了這個島的國王。他頒布了一條奇怪的法律:每一個到達這個島的人都必須回答一個問題:“你到這里來做什么?”如果回答對了,就允許他在島上游玩,而如果答錯了,就要把他絞死。對于每一個到島上來的人,或者是盡興地玩,或者是被吊上絞架。有多少人敢冒死到這島上去玩呢?一天,有一個膽大包天的人來了,他照例被問了這個問題,而這個人的回答是:“我到這里來是要被絞死的。”請問桑喬·潘薩是讓他在島上玩,還是把他絞死呢?如果應該讓他在島上游玩,那就與他說“要被絞死”的話不相符合,這就是說,他說“要被絞死”是錯話。既然他說錯了,就應該被處絞刑。但如果桑喬·潘薩要把他絞死呢?這時他說的“要被絞死”就與事實相符,從而就是對的,既然他答對了,就不該被絞死,而應該讓他在島上玩。小島的國王發現,他的法律無法執行,因為不管怎么執行,都使法律受到破壞。他思索再三,最后讓衛兵把他放了,并且宣布這條法律作廢。理論界普遍認為這就是類似“撒謊者”悖論的巧妙運用。
其實,在筆者看來,島上國王這條法律涉及的問題“你到這里來做什么?”只是一個詢問問題,并不是一個判斷問題,所以并不存在回答的“對”與“錯”。這個“悖論”與“撒謊者”悖論同屬虛假悖論。
3、“普羅塔哥拉”悖論
“普羅塔哥拉悖論”屬另一類“悖論”。
公元400多年的古希臘哲學家普羅泰哥拉斯與學生歐提勒士簽訂了教學法律的協議:學生入學時先付一半學費,畢業后第一次出庭勝訴后再付清其余一半學費??墒菍W生畢業后遲遲不肯出庭打官司。老師收費心切,并且要在實際訴訟中考驗學生,于是向法庭提起了訴訟。
事后老師對學生講:算了,別打官司了。你就認輸付錢吧!因為你若敗訴,依據判決你必付費;若你勝訴,則按協議你也得付費;總之都得付費。
學生反唇相譏:算了,老師,別打官司了。因為如果我若勝訴,則據判決不付費;如果我敗訴,則按協議也不該付費;總之都不付費。
筆者認為,這個“悖論”也算不上真正的悖論,因為師生都采用了兩套標準,并非真正的“自相矛盾”。
4、“集合論”悖論
嚴格意義上的悖論發生在數學領域。最早是康托發現的“集合論”悖論。康托發現:“所有集合的集合”是一個悖論。因為此命題所要表達的內容是想把世界上所有“集合”重新組成一個新的最大的“集合”,但命題卻無法把這個最大的“集合”包括其中,當這個最大的“集合”完成后,馬上就推翻了命題,它并不是“所有集合的集合”。這個命題之所以是個無解的“悖論”,就是因為它是一個真正“自我涉及”的“自相矛盾”。
后來羅素把“集合論”悖論變通為一個通俗易懂的“理發師悖論”:古代歐洲某國家一個小鎮,由于鎮子太小,連理發店也沒有,居民理發要到很遠的城市里。終于有一天來了個理發師在鎮上開了個理發店,居民們都很高興。理發店開張那天,居民們都來賀慶。理發師指著貼在墻上的兩條“凡是”店規說:“今后,鎮上凡是不自己刮胡子的男人,我就一定給他刮胡子;凡是自己刮胡子的男人,我就不再給他刮胡子?!?有個細心的青年人發現了店規的“矛盾”,問理發師:“你也是鎮上的男人,請問你的胡子誰來刮?”理發師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的胡子當然我來刮!”當他拿起刮胡刀要給自己刮胡子時,青年人說:“對不起,你違規了,你只能給不自己刮胡子的人刮胡子!”理發師一愣,只好放下刮胡刀。青年人馬上又說:“對不起,你又違規了,你不自己刮胡子,你就應該給自己刮胡子!”理發師疑惑了:“刮也違反店規,不刮也違反店規,我的胡子究竟該誰來刮?”
“理發師悖論”和“集合論悖論”一樣,也是“自我涉及”了:定店規者也同時屬于店規約定者。
如果說“理發師悖論”僅僅是給理發師造成疑惑,而數學悖論則讓近代數學家們一度陷入恐慌:一向以推理嚴密著稱的數學領域怎么會鉆出“悖論”這樣的矛盾來了呢?在經過數學界的努力后,終于發現“悖論”的矛盾源于我們使用的概念在同一層次或者不同層次之間存在著定義上的互為因果的關系。因而,他們想盡一切辦法來排除悖論:首先在推理中分清楚層次,避開互為因果的循環圈;其次,禁止互為因果的子系統之間互相否定的作用。這就是集合論公理化運動,它取得了重大成功,到1930年以后,集合論的悖論基本得到排除,邏輯體系也獲得了無矛盾的可靠性。
然而這種消除悖論所作的努力,并沒有使得數學家們放心。著名數學家彭加勒憂心忡忡地說:“為了防備狼(即“悖論”),羊群已用籬笆圍起來了,但是不知道圈內有沒有狼。”
5、“哥德爾不完備定理”
果然,過了不久,1931年,庫爾特·哥德爾終于在羊圈里發現了可怕的東西。這次不是“悖論”那樣的狼,而是人類有史以來第一次碰到的怪物,這就是邏輯體系內不可判定問題必然存在,或者稱為“哥德爾不完備定理”。
哥德爾不完備定理表述如下:如果一個復雜的邏輯體系中任何一個命題非真即假,都可以用邏輯推理加以判定或者用數學語言講,這個體系是完備的,那么,這個理論體系就不可能是無矛盾的。也就是說邏輯體系中的一致性(無矛盾)和完備性(確定性)是不能同時成立的。
用通俗的話來說:任何一個理論體系,如果它是科學的理論,它就一定是包含“矛盾”的(不完備的);如果它是完備的(不包含“矛盾”),它就一定是不科學的。哥德爾的論證無隙可擊,數學家們不得不痛苦地接受了它,為了保證邏輯體系的一致性,只好承認理論體系的不完備性。
哥德爾定理是一階邏輯的定理,其反映的“矛盾”只能在這個框架內理解,它與唯物辯證法講的事物“矛盾”還不是一回事。
究竟唯物辯證法講的“矛盾”是指什么?“矛盾”是個什么性質的范疇?理論界有不同的看法。有學者認為“矛盾”是個“關系范疇”,表示兩個事物的既“對立”又“統一”的關系;有學者則認為,“矛盾”是客觀事物自身固有的,是“實體性范疇”,是事物構成中包含的既“對立”又“統一”的兩種因素。
其實,毛澤東在《矛盾論》開篇就講了這個問題:“事物的矛盾法則,即對立統一的法則,是唯物辯證法的最根本的法則。列寧說:‘就本來的意義講,辯證法是研究對象的本質自身中的矛盾?!袑幊7Q這個法則為辯證法的本質,又稱之為辯證法的核心?!盵9]這段話講到了兩個概念:“矛盾”和“矛盾法則”。唯物辯證法講的“矛盾”是指客觀事物“本質自身”中的矛盾,而不是思維領域中的“邏輯矛盾”,更不是憑空臆想出來的什么“矛盾”。就此而言,說“矛盾”是客觀事物固有的,是“實體性”范疇,“事物即矛盾”,是符合經典作家本意的。至于“矛盾法則”則是唯物辯證法從客觀事物的矛盾中抽象出來的,成為辯證法理論體系中的最核心、最本質的一條規律而必須遵循的一條法則。就此而言,說“矛盾”是一種既“對立”又“統一”的關系,屬“關系范疇”也是有道理的,正如在馬克思那里,“辯證法”既有“客觀辯證法”(客觀事物自身的辯證運動規律),也有“主觀辯證法”或“思維辯證法”(客觀事物自身的辯證運動規律在人的頭腦中的反映)一樣。
問題的關鍵是,事物為什么是“矛盾”的?不僅“非專業”的普通人很難理解,就是某些搞哲學專業的學者也不理解。美國實用主義者悉尼·胡克說:“‘矛盾’這個詞是用得很古怪的,因為從亞里多德的時代起,邏輯理論就認為,只是判斷、論斷,證明才可能有矛盾,事物和現象決不可能有矛盾”??恕けF栒f,“如果我們承認矛盾的存在,那末我們就應該放棄任何科學活動,這意味著科學的完全毀滅”。1975年意大利哲學家盧·喬·科萊蒂提出“無矛盾原理”,中心論點是:“矛盾只存在于命題與命題之間,而不存在于事物之間”。他說,“對于科學來講,矛盾永遠而且只能是應排除的‘主觀錯誤’、科學包含了無矛盾原理。當理論自相矛盾時,科學會立刻直判理論的虛偽性”。
上述那些哲學家當然都不是辯證唯物論者,他們所理解的“矛盾”只限于“邏輯矛盾”、“數學悖論”之類的矛盾,所以也無法理解“事物即矛盾”。事物為什么是“矛盾”呢?我們不妨從一個古老“雞先蛋先”的邏輯悖論談起。
關于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問題的爭論,在哲學和科學等許多領域都已經持續了千百年。在過去對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這個問題的爭論中,科學家們一般都傾向于先有蛋。2008年,加拿大古生物學者澤勒尼茨基稱,通過對7700萬年前恐龍蛋化石的研究,明確的謎題答案浮出水面:恐龍首先建造了類似鳥窩的巢穴,產下了類似鳥蛋的蛋,然后恐龍再進化成鳥類(雞也屬于鳥類的一種)。因此很明確,蛋先于雞之前就存在了。雞是由這些產下了類似雞蛋的肉食恐龍進化而成。
2006年,英國基因學專家布魯克菲爾德教授認為,動物個體在出生之后,其體內的遺傳物質是不會發生變化的?,F代生物分子學說認為,是先有蛋中遺傳物質的基因突變,才有雞這個物種出現的可能。布魯克菲爾德進一步解釋說,第一只雞先是包含在蛋中的一個胚胎,而那個胚胎的遺傳基因與生出來的這只雞的遺傳基因是一樣的;這也就是說,屬于雞這個物種的第一個成員肯定是一只含有雞的遺傳物質的蛋。
日前,英國謝菲爾德大學和沃里克大學的科學家又給出了相反的答案:“先有雞?!币唤M研究人員發現雞蛋殼的形成需要依賴于一種稱為OC-17的蛋白質,而這種蛋白質只能在母雞的卵巢中產生。研究人員因此得出結論,只有先有了雞,才能夠有第一個蛋的產生。來自這兩所大學的研究小組用超級計算機模擬了一個雞蛋的形成,研究顯示OC-17是蛋殼開始產生階段必不可少的關鍵元素之一,而蛋殼的重要作用是為小雞提供成長的生存空間。這種蛋白質促成了碳酸鈣組成外殼所含的鈣水晶,據資料顯示,許多動物的骨骼和鳥類蛋殼中都含有這種鈣水晶,但與其他物種相比,在母雞體內這種鈣水晶的形成明顯要快得多,每24小時約可以產生6克之多。謝菲爾德大學工程材料系的弗里曼博士說:“之前人們懷疑是先有的蛋,但是現在根據科學證據顯示,實際上是先有的雞。這種蛋白質已經被確認,它與蛋的形成密不可分,并且我們已經了解到其是如何控制這一進程的。這相當有趣,不同類型的鳥類似乎用這種蛋白質在做著同樣的工作。”
其實,“雞先蛋先”之謎之所以困惑人類上千年,是因為這個問題并不成立,所以是無法解答的一個 “偽問題”。所謂“雞先蛋先”只是個邏輯循環問題,“雞”和“(雞)蛋”并非兩個事物,而是一個事物的不同階段而已:“雞”是孵化了的蛋;“蛋”是還未孵化的雞?!半u先蛋先”的問題只是一個普通的邏輯循環,永遠不可能有科學答案,因為凡是追根溯源,尋求“本源”的問題就已經超越科學研究的范圍而進入到哲學研究的領域了。如果從科學研究提問題,只能問“雞從何而來?”如果你說“雞是蛋孵化而來”這實際沒有解決這個問題。正如問“人從何而來?” 如果你回答說“人是他的媽所生的”,問題同樣沒有得到解決,因為“媽”也是人。生物學研究成果終于解答了這個問題,“人”是“猴”進化演變而來。“猴”并不是“人”,是“非人”,也就是說,“人”是由“非人”變來的。同理,“雞”是由一種“非雞”的生物變來的。推而廣之,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是從“非”到“是”,從“無”到“有”。正如我國先秦道家始祖老子所說:“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10]老子這個命題曾被批評為一個唯心主義命題,怎么可能“無中生有”呢?其實,老子這個“無”并非絕對“真空”、“虛無”,而是指天下任何事物都不是從來就存在的,總有其產生發展的過程。這個思想與今天科學研究的結論是完全吻合的:太陽系的誕生也就大約46億年,地球上最初并無生命,微生物的出現大約在35億年前,帶殼的后生動物的出現大約在5.4億年前,人類的出現也不過300萬年。可見,宇宙萬物都是從“無”到“有”的,任何事物的產生和延存都是一個矛盾現象,唯物辯證法研究的就是事物的這種矛盾現象。
那么,唯物辯證法講的矛盾究竟是什么矛盾呢?列寧所說的“研究對象的本質自身中的矛盾”究竟是指什么“矛盾”?在筆者看來,可以從以下幾個“本質”關系來說明任何事物都是包含著“矛盾”。
其一,任何事物都是“無”與“有”的對立統一。
前述“雞先蛋先”的討論不僅證明了宇宙萬物都是從“無”到“有”,而且又都從“有”到“無”,因為世界上沒有永恒存在的事物,即使是地球、太陽這樣的星球也只有100億年左右的“生命”。
其二,任何事物都是“靜止”與“運動”的對立統一。
關于任何事物都是“靜止”與“運動”的對立統一,在一般的哲學教材、哲學讀物中都已講得很清楚了,在此不須贅言。
其三,任何事物都是“個別”與“一般”的對立統一。
關于任何事物都是“個別”與“一般”的對立統一,列寧在《談談辯證法》一文中作了詳細的分析。列寧說:樹葉是綠的、伊萬是人、哈巴狗是狗,這種最簡單的命題就已經包含了“個別”與“一般”的對立統一關系:樹葉、伊萬、哈巴狗都是“個別”,而綠的、人、狗則是“一般”,其對立統一關系是:第一,個別和一般是同一的,它們是相互依存,不可分割:“對立面(個別跟一般相對立)是同一的:個別一定與一般相聯而存在。一般只能在個別中存在,只能通過個別而存在。任何個別(不論怎樣)都是一般?!盵11]第二,個別和一般是有差別的,兩者不能完全等同:“任何一般都是個別的(一部分,或一方面,或本質),任何一般只是大致地包括一切個別事物。任何個別都不能完全地包括在一般之中,如此等等?!盵12]第三,個別和一般的聯系,構成了事物之間的普遍聯系:“任何個別經過千萬次的過渡而與另一類的個別(事物、現象、過程)相聯系?!盵13]個別不僅如此通過一般把同類事物中的許多個別聯系起來,構成有機系統,個別還通過千萬次的相互轉化,把這一類的個別同另一類的個別聯系起來,把這一類的一般同另一類的一般聯系起來,整個世界構成一個“個別”與“一般”的對立統一關系的普遍聯系之網。
其四,任何事物都是“偶然”與“必然”的對立統一。
恩格斯指出:“偶然的東西是必然的,而必然的東西又是偶然的”。[14]“被斷定為必然的東西,是由純粹的偶然性構成的,而所謂偶然的東西,是一種有必然性隱藏在里面的形式”,[15]“這種偶然性始終是受內部的隱蔽著的規律支配的”[16]。這在生物進化史上表現十分典型:任何一個生物的誕生,都體現了“遺傳”(必然)與“變異”(偶然)的有機統一。
其五,任何事物都是“肯定”與“否定”的對立統一。
這里的“肯定”即指維系事物存在的因素;“否定”即指促使事物滅亡的因素。如果沒有“肯定”因素,事物不可能存在;沒有“否定”因素,事物就不可能滅亡。世界上不存在“從來就有”而且“永恒存在”的事物,任何事物都是有“生”有“滅”的。
綜上所述,“事物即矛盾”的內涵不言而喻。我們絕不能把唯物辯證法的“矛盾”觀與我們日常生活中的“矛盾”觀混為一談,更不能把“矛盾分析法”與“階級斗爭法”相提并論。因理論上的偏差導致實踐中的錯誤的歷史悲劇決不能重演。
[1] 列寧選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412.
[2] 國語·鄭語.
[3] 易傳.
[4]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八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509.
[5] 理論上的分析與毛澤東晚年在實踐中犯了“以階級斗爭為綱”的錯誤是兩回事.
[6] 馬克思的清貧甚至到了連女兒生病也無錢進醫院,想買一本書還要靠恩格斯資助的地步.
[7]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45.
[8] 列寧全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166.
[9] 毛澤東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299.
[10] 道德經.
[11] 列寧選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558.
[12] 列寧選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558.
[13] 列寧選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558.
[14]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323.
[15]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44.
[16]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