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業(yè)鵬
[摘要]“正當優(yōu)先于善”是現(xiàn)代西方倫理學的一個基本觀點,即個人對“善”的追求不能違反“正義的社會體系”。而在中國,一方面,由于“正當”觀念缺乏和制度建設落后,個人對“善”的生活的追求,尤其是對人情關系的追求,常常無視所謂“正義的社會體系”。另一方面,由于輿論對建設“正義的社會體系”的緊迫感,導致“制度決定論”的影響無處不在,個人道德的問題往往也被歸咎于制度,從而又忽視了個人道德的作用和教育。
[關鍵詞]人情 腐敗 制度建設 個人道德
[中圖分類號]B82-0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1539(2014)03-0146-04
一、正當優(yōu)先于善
“正當”與“善”是現(xiàn)代倫理學兩個最基本的概念,在西方古典倫理學中,一直以“善”的概念為核心,“正當”的概念沒有獨立的地位。首先提出把“正當”和“善”并列為倫理學的兩個基本概念的,是英國功利主義哲學家亨利·西季威克。他說,“有兩種考察倫理學研究的對象的方式:它有時被看作一條或一組行為規(guī)則,即‘正當;有時被看作一個或一組目的,即‘善”。西季威克認為,“正當”所表達的道德觀念是“一種理性的命令或絕對責任的存在”,而“善”所表達的道德觀念是“誘人的”,它教導人們遵守道德會給人帶來幸福、快樂以及精神的滿足。
“正當”和“善”的區(qū)分對于現(xiàn)代倫理學來說至關重要,羅爾斯認為,“倫理學理論的結構就大致是由它怎樣定義和聯(lián)系這兩個基本概念來決定的”。按照羅爾斯的說法,“善”可以“定義為理性欲望的滿足”,這個“理性欲望”,可以是快樂、幸福等,而“正當”則是正義原則和由這些原則確立的權利。
現(xiàn)代西方倫理學把“正當”與“善”并列為倫理學的基本概念,實際上提高了“正當”的獨立性。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把“正當優(yōu)先于善”視為現(xiàn)代西方倫理學的基本特征并不為過。而且,包括西季威克在內的很多功利主義哲學家也強調“正當優(yōu)先于善”。所以,查爾斯·拉莫斯評價道,西季威克“把這兩種道德觀看作是具有歷史獨特性的:善的優(yōu)先性對于希臘倫理學是至關重要的,反之現(xiàn)代倫理學則信奉正當?shù)膬?yōu)先性。西季維克的觀點在我看來正確而且重要”。
一般認為,“正當優(yōu)先于善”的理論發(fā)源于康德,他認為,“善和惡的概念必定不是先于道德法則被決定的,而只是后于道德法則并且通過道德法則被決定的……不是作為對象的善的概念決定道德法則并使之可能,而相反是道德法則在其絕對地配享善的名稱的范圍之內,首先決定善的概念”。
羅爾斯基本上繼承了的康德的觀點,他進一步說道,“在作為公平的正義中,正當?shù)母拍钍莾?yōu)先于善的概念的。一個正義的社會體系確定了一個范圍,個人必須在這一范圍內確定他們的目標。它還提供了一個權利、機會和滿足手段的結構,人們可以在這一結構中利用所提供的東西來平等地追求他們的目標。正義的優(yōu)先部分地體現(xiàn)在這樣一個主張中:即,那些需要違反正義才能獲得的利益本身毫無價值”。
“正當”的概念首先著眼于“正義的社會體系”這樣的“公共領域”,而“善”的概念首先著眼于個人“追求他們的目標”這樣的“私人領域”。在哈貝馬斯看來,“正當”所表達的觀念是,“道德在認識方面與好的生活問題脫離開來”,關于個人好的生活的問題,只不過是“倫理問題”,而與道德無關,道德的作用是,“道德判斷告訴我們,我們應當做什么”。因為每個人對“善”的追求可能是不一樣的,所以,如果要保證每個人都有著追求“好的生活”的權利,就必須堅持多元主義。哈貝馬斯說,應該要“建立一種政治的基本共識,從而確保所有公民都具有同等的自由,而不管他們的文化傳統(tǒng)、宗教信仰以及個人生活方式有多大的差別”。這種“政治的基本共識”就是“正當”,而各種有差別的“文化傳統(tǒng)、宗教信仰以及個人生活方式”則是不同人所追求的“善”。
作為“政治的基本共識”的“正當”是具有強制性的,而作為“個人生活方式”的“善”是非強制性的。如果按照查爾斯·拉莫斯所說的把道德原則分為兩類,“一類是我們相信可以正當?shù)貜娖热藗兎牡模硪活悇t是我們不認為可以正當?shù)貜娭曝瀼氐摹保爸挥械谝活惥哂姓卧瓌t的地位”,那么第一類是關于正當?shù)膯栴},第二類是關于善的問題。
二、建立公正的社會制度
中國古代也有過樸素的“正當”的觀念,譬如,孟子曾說,“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孟子·公孫丑上),這與“正當優(yōu)先手善”的觀點不謀而合。但是,整體而言,在以儒家為中心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道德觀念以“善”的概念為核心,“正當”的概念從屬于“善”的概念,沒有獨立的地位。
“正當”的觀念著眼于建立公正的社會制度,而古代中國道德理論的核心則是個人的完善。在儒家文化中,講究的是“反求諸己”,道德的出發(fā)點足個人,目的也是個人,沒有把社會當作一個整體來思考道德問題。儒家甚至認為,社會環(huán)境越是不公正,越能彰顯個人道德的境界,孔子說,“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朱熹引用謝良佐注說道,“士窮見節(jié)義,世亂識忠臣”,都是類似的意思。由于古代中國缺乏“正當”的觀念,個人對“善”的追求常常侵害“正當”。《孟子·萬章上》第三章說道,舜“流共工”、“放驩兜”、“殺三苗”、“殛鯀”,但是對于自己作惡多端的弟弟象,卻“封之有庳”,萬章對此質疑道,“在他人則誅之,在弟則封之”,孟子回答說,“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親愛之而已矣。親之欲其貴也,愛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貴之也。身為天子,弟為匹夫,可謂親愛之乎?”“親之欲其貴也,愛之欲其富也”的行為,我們現(xiàn)在常常稱之為裙帶關系或者以公謀私,在公開場合是要受到指責的,而在私人場合則被視為理所當然。這一方面說明了我們比古代人更有“正當”觀念,另一方面又說明了我們的“正當”觀念還是不夠。
《燕趙晚報》2013年9月5日報道,在河北政法職業(yè)學院新生報到時,有人公然用警車送女兒上學,該報道還描述了其一家四口忙來忙去又其樂融融的情景。這篇報道發(fā)出后,當天中午保定市蠡縣公安局官方微博就發(fā)消息稱:開制式警車送孩子上學的民警匙某被局黨委會議給予免職并行政記大過處分,感謝燕趙晚報的監(jiān)督。整件事情中,報紙和官方的表現(xiàn)可圈可點,報紙盡了監(jiān)督之責,官方反應及時。但是,由于報道中父親送女兒上學的場景讓人覺得很溫暖,竟然有不少人對事情曝光導致一位普通民警受罰覺得很不滿。騰訊網友“愿意為你付出所有”說道,“你們干記者的沒有兒女嗎”,“警察也是人啊”。另一騰訊網友“波仔”說道,“人家開了一下公車送娃兒讀書,你們都拿來作一下文章,無聊不!”騰訊網友“擱淺真愛”還說道,“現(xiàn)在的人真無聊,警察人員也是人,誰沒有孩子呢!”endprint
羅爾斯認為,一個正義的社會體系確定了一個范圍,個人必須在這一范圍內確定他們的目標。這名普通民警的行為和為之辯護的言論,都說明了“正當”觀念在中國還未深入人心。而且,“正當”所表達是一種“命令式”的道德,“道德的命令觀念將道德準則視為強制或法律”。個人如果違反“正當”,超出“這一范圍”去追求“目標”,可能要受到法律法規(guī)的懲罰,而很多人對此總是懷有僥幸心理。人們對普通民警開公車送女兒這種情節(jié)較輕的行為往往寄予同情,而對裙帶關系、貪污腐化等情節(jié)嚴重的行為則表示憤怒,殊不知這兩種行為的性質是一樣的。
根據(jù)《新京報》2012年11月26日的報道,原重慶市北碚區(qū)區(qū)委書記雷政富腐敗事件曝光后,“雷政富的一名長壽縣老鄉(xiāng)告訴記者,雷政富在家鄉(xiāng)的‘口碑很好,老鄉(xiāng)有什么困難找到他,只要能幫忙的他一般都不推脫,盡力給予幫助”,而且,雷政富在任墊江縣委書記時,“墊江的基礎設施建設搞得好,當?shù)仄胀癖妼渍辉u價不錯。而據(jù)當?shù)卣J識雷的人士稱,雷對縣里老領導們十分照顧,幫助安排子女入學就業(yè),因此在官場頗被贊揚。但當?shù)厝舜蠖嘁捕悸犨^雷的緋聞”,墊江縣的建設工程,“主要工程都包給其弟雷政奎做”。從追求善的生活的角度來說,雷政富“主要工程都包給其弟雷政奎做”與孟子所說的舜“身為天子,弟為匹夫,可謂親愛乎”是相類似的,而且,雷政富在家鄉(xiāng)的口碑也說明了人們對他的認可。然而,他的事情被公開后,他卻遭到法律的制裁和眾人的唾罵。在私人場合,因為人情而違反“正當”,中國人往往認為理所當然,堅持原則的人往往被認為是不通人情。這種氛圍導致一些腐敗的官員在事情敗露之后并不認為自己犯了罪。黑龍江綏化市原市長王慎義非法收受財物188萬余元,在接受審判時,王慎義承認收錢,但不愿認罪,他認為所有的錢財都是“人情往來”。安徽省滁州市人大常委會原副主任陳兆豐受賄近千萬元被抓,陳兆豐對監(jiān)察機關說別人到他家來送錢送禮是因為他“人緣好”。
這些案例不能完全歸咎于個人道德自律不嚴,更加不能歸咎于中國的“人情文化是一種腐朽的文化”,問題的關鍵是作為現(xiàn)代倫理核心的“正當”的觀念在中國沒能樹立起來,相關的制度也沒有建立和完善。在“表哥”一案中,陜西省安監(jiān)局原局長楊達才稱其無法說明來源的504萬余元財產全部是“禮金”,是過年過節(jié)下屬或同學送的禮。他的說辭盡管有狡辯的成分,但是另一方面反映了相關規(guī)定的不完善,如此數(shù)額巨大的“禮金”往來被楊達才視為合法的。要建立相關的約束機制,“正當”的道德觀念一定要深入人心。
三、制度不是萬能的,必須重視個人道德教育
和“正當”觀念缺乏、制度建設落后相對應的另一種令人擔憂的傾向是“制度決定論”。“制度決定論”強調只要有了好的制度,人的好壞是無關緊要的。還有人說,人的好壞是由制度決定的,“好的制度可以使壞人變好,壞的制度可以使好人變壞”。
受“制度決定論”的影響,人們常常把個人道德的問題也歸咎于制度。2010年10月,西安發(fā)生藥家鑫案。事情發(fā)生后,輿論中不乏把藥家鑫案歸咎于制度的聲音。2011年10月,佛山發(fā)生“小悅悅事件”,兩歲的小悅悅在佛山南海黃岐廣佛五金城被兩輛車碾壓,之后七分鐘內,18名路人對血泊中的小悅悅視而不見,漠然離去。集體的冷漠和群體性個人道德的淪喪,更使得輿論一致把矛頭指向制度,認為中國“缺乏好人有好報的社會環(huán)境以及制度保障,是此類事件一再發(fā)生的根本原因”,要“盡快建立相關的法律法規(guī)以懲惡揚善”。每次這種挑戰(zhàn)公眾道德底線的事件發(fā)生時,輿論總是把反思的重點放在制度上,對個人道德教育問題的反思少之又少。而恰恰在這些事件中,制度并不是癥結之所在,個人道德才是問題的關鍵。
藥家鑫案、“小悅悅事件”,反映出我們的仁愛精神缺乏到了何種程度,這和制度沒有多大關系,主要原因是個人道德教育的問題。孔子說:“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仁愛精神是每個人心中本來就存在的,我們要做的是把它呼喚出來,而我們的個人道德教育沒有做到這一點,一方面是因為不夠重視,另一方面是教育的方式有問題。
仁愛等個人道德屬于“善”的道德觀念,人們遵守這樣的道德不是出于“命令”,而是出于自愿,因為遵守這樣的道德會給人帶來快樂和精神的滿足。在這方面,古典以“善”為核心的道德教育能給我們提供豐富的資源。孔子曾多次提及“仁”會使人感到快樂,他說,“仁者不憂”(《論語·子罕》),而“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論語·里仁》)。其他的個人道德觀念如誠實、正直等也屬于“善”的道德觀念,遵守這樣的道德同樣會讓人快樂和滿足。孟子曾說,“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孟子·盡心上》),孟子還說,“君子有三樂”,其中“仰無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樂也”(《孟子·盡心上》)。
個人道德的教育就是告訴人們,要做一個仁愛、誠實、正直的人,因為做一個這樣的人本身就是“快樂”的,這種追求“善”的生活所帶來的靈魂和精神上的滿足不是制度所能給予的。個人道德的教育,不能依靠強制或者“命令”,只能靠耐心的引導。在這些方面我們所做的努力是遠遠不夠的。
施特勞斯說,“古典政治哲學以探討人應該怎樣生活為己任”,但是自從馬基雅維利之后,我們“以愛國主義或純粹的政治品行取代人類的優(yōu)異性”,從而“丟棄了善的社會或善生活的本來含義”。施特勞斯的批評是對西方近代以來整個“正當優(yōu)先于善”倫理學的批評,他反過來主張“善優(yōu)先于正當”。而中國的問題是,我們“正當”的觀念還不夠發(fā)達,但是“以愛國主義或純粹的政治品行取代人類的優(yōu)異性”的弊病同樣存在。在中小學的道德教育中,對愛國主義的強調遠遠多過對愛家庭的強調,對集體主義的強調遠遠多過對做一個好人的強調。即便是與施特勞斯立場迥異的羅爾斯,也強調我們在論證“正當”對“善”的優(yōu)先性時,要把它限制在政治領域中。愛國主義、集體主義作為“政治的基本共識”這種“正當”的道德觀念,不能取代個人對“善”的追求。
放棄“探討人應該怎樣生活”,放棄對傳統(tǒng)“修身”的強調,放棄追求仁愛、誠實和正直,是整個社會精神空虛、浮躁、暴戾、沒有幸福感的根源之所在。個人“幸福”的直接來源是個人對“善”的追求,而很多人誤以為作為環(huán)境的“正義的社會體系”是“幸福”。臺灣著名作家龍應臺在《幸福就是不恐懼》一文中說,“幸福就是,生活中不必時時恐懼”,“幸福就是,從政的人不必害怕暗殺,抗議的人不必害怕鎮(zhèn)壓,富人不必害怕綁票,窮人不必害怕最后一只碗被沒收,中產階級不必害怕流血革命,普羅大眾不必害怕領袖說了一句話,明天可能有戰(zhàn)爭”。龍應臺的這篇文章在中國大陸廣泛傳播,引起了不小的反響,這從側面反映了“制度決定論”的無處不在。龍應臺所說的“從政的人不必害怕暗殺,抗議的人不必害怕鎮(zhèn)壓”等,都是制度層面、“正當”層面的問題,一個公正的社會制度可以給個人追求“幸福”提供好的環(huán)境,但是它不會帶來直接“幸福”,“幸福”最直接的來源是個人對“善”的生活的追求。《孟子·盡心上》說:
桃應問曰:“舜為天子,皋陶為士,替瞍殺人,則如之何?”孟子曰:“執(zhí)之而已矣。”“然則舜不禁與?”曰:“夫舜惡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然則舜如之何?”曰:“舜視棄天下,猶棄敝蹝也。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終身欣然,樂而忘天下。”
舜貴為天子,也不能禁止皋陶逮捕其父親料瞍,這就是“正當”,按今天的話講,叫做不能干預司法公正。“正當”之所以為“正當”,是因為它的強制性,而不是因為它能給人帶來快樂和“幸福”,給舜帶來“幸福”的是“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我們既要提倡“正當”的觀念,也要肯定個人對“善”的追求,放棄對“善”的追求,等于是放棄我們的精神家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