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紅梅
摘 要:《紅樓夢》中黛玉關涉的植物意象最多,而頻頻出現在清代《紅樓夢》諸家評點的卻是“芙蓉”,尤其集中在掣簽一回。關于芙蓉花名,一說直指《芙蓉誄》,一說黛玉德配芙蓉;關于題字“風露清愁”,一說恰切黛玉,一說黛玉只愁釵襲欺侵;關于詩句“莫怨東風當自嗟”,一說黛玉倔強性格,一說關合黛玉命運:或強調自嗟,或意有特指;關于簽語“自飲一杯,牡丹陪飲”,一說釵黛比肩,一說示罰寶釵,一說預兆寶釵好事必黃。芙蓉關涉到黛玉性格、愛情、命運、人物關系及情節發展,充分為黛玉造型。
關鍵詞:清代 《紅樓夢》評點 芙蓉 黛玉
紅樓女兒中,黛玉關涉的植物意象最多,如絳珠草、翠竹、桃花、柳絮、芙蓉、芭蕉等,彼此疊加,為黛玉造型。而頻頻出現在清代《紅樓夢》評點中的植物意象卻是“芙蓉”。以芙蓉寫黛玉,《紅樓夢》中有三處:一是第40回寶玉認為殘荷可恨要拔去,黛玉卻愿“留得殘荷聽雨聲”,此為暗寫;二是第63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行酒令占花名,黛玉掣得一枝芙蓉,題曰“風露清愁”,且有一句舊詩“莫怨東風當自嗟”,眾人言說除了黛玉“別人不配作芙蓉”,此為明點;三是第78回,寶玉撰《芙蓉女兒誄》祭奠做了“芙蓉花神”的晴雯,結果“從芙蓉花中走出來”了黛玉,二人修改誄文,聞聽寶玉說出“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時,黛玉陡然變色,此為強化。脂硯齋于明點處未設評語,蓋與文中眾人實即作者之意相同;于強化處所論誄文“明是為與阿顰作讖”(庚辰本第79回評),“雖誄晴雯,實乃誄黛玉也”(靖藏本第79回眉批),已被廣泛認可。不論是寶玉誄晴,還是黛玉“以自誄自”(張新之第79回夾批),清代《紅樓夢》評點普遍認為,晴為黛影,《芙蓉女兒誄》是黛玉祭文,但對黛玉掣花簽一回的解說卻略有不同。
《紅樓夢》第63回以掣花簽的形式暗示人物命運,尤為醒目地點出了黛玉與芙蓉的本質聯系,清代《紅樓夢》評點亦分別于花名、題字、詩句、簽語等予以闡釋。分述如次。
一、關于花名——芙蓉
清代《紅樓夢》評點比較關注黛玉與所掣花名之間的關系?!都t樓夢》第63回,黛玉掣得芙蓉花簽,眾人認可,黛玉也滿意地“自笑了”。評點分析有兩種情況。
首先,陳其泰、張新之、張子梁、王伯沆等認為,簽上芙蓉花直指十余回之后的《芙蓉女兒誄》。蓋花名關合,作者“以黛玉當晴雯,其意尤明”(陳其泰第78回末評),故此處掣簽明顯芙蓉花形,情節與微旨已達彼處芙蓉誄文,即“以伏七十八回作誄線索”(王伯沆第63回批語)。《芙蓉女兒誄》是吊黛玉文字,亦于此可見。作者如此結構,是因為“晴系黛之影子,故不得不有此作。黛歿而寶公無文,一則于義無據;再則措詞尤難也”(王伯沆第79回批語)??嘈墓略勅舸?,“誄晴雯非誄黛玉而何!”(張子梁第78回夾批)
其次,黛玉德配芙蓉。佚名氏認為,芙蓉即蓮也,為黛玉所占。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口中雖好譏刺,但方寸中不稍存害人之心;黛玉孤芳自賞,高潔自明,不要譽于同儕,不見好于流俗,不為小人所喜,即便寶玉每每戲言,黛玉亦必屢聞屢怒,“益見黛玉之不可輕犯”(第30回評)。周濂溪謂蓮如花中君子,“其德如此,非黛玉孰能當之?”(第63回評)
另外,關于芙蓉歷來有兩種解釋,一指睡蓮科的水生草本花卉荷花,一指錦葵科的陸生木本花卉木芙蓉,又名拒霜花等。曹著《紅樓夢》寫到“芙蓉”的地方沒有指實,諸如“芙蓉影破歸蘭槳,菱藕香深寫竹橋”(第38回),“園中池上芙蓉正開”,“猛然見池上芙蓉”等似指水芙蓉,“捧至芙蓉花前”,“將那誄文即掛于芙蓉枝上”,有“人影從芙蓉花中走出來”(第78回)等又似指木芙蓉;程高后續40回中只有第102回和108回提到芙蓉,但都是在說“花神”而不是實物,與此無涉。那么第63回花簽上的芙蓉是水芙蓉還是木芙蓉?佚名氏認為,芙蓉即蓮花,非木芙蓉。根據是:李白詩“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陳至《芙蓉詩》“自當巢翠甲,豈止戲赤鱗”,王曄《芙蓉詩》“濯濯靈修質,盈盈神女標”,楚辭“集芙蓉以為裳”,南史蕭緬與王儉書“泛綠水,依芙蓉”,《世說新語》鮑照謂康樂詩“如初日芙蓉”,這些“芙蓉”都是蓮花。鑒于隋朝以前“芙蓉”單指荷花,唐宋以后亦漸呼木芙蓉,或可意會佚名氏信“芙蓉本蓮花之專稱”(第63回評),乃出于傳統比德文化對“花中君子”的推崇,進而稱賞黛玉。其他評者沒有辨析簽上“芙蓉”確系水生夏日荷花,還是陸生秋日拒霜,或兼而有之,似有默契可尋。然為豐滿黛玉形象計,宜為水木融合。
二、關于題字——“風露清愁”
清代《紅樓夢》評點對簽上題字“風露清愁”也有所留意?!帮L露”即風和露,或風寒;“清愁”即凄涼的愁悶情緒。黛玉以前世草木之身,擔負今生還淚之命,“兩彎似蹙非蹙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正是“不知多少幽怨,和露泣西風”(晏殊《訴衷情》)。作者伏線千里,絕無閑筆;黛玉美在照水,德在拒霜。東觀主人、姚燮、張新之都認為題字恰切黛玉,但著眼點略有不同。東觀主人有約百分之九十的批語為姚燮直接引用或改動引申,認為寶黛前世心思如一。黛玉稟性高潔,然一身孤寄,幽閨月冷,情根既種,眼淚頻傾,“淚一日不還,黛玉尚在,淚既枯,黛玉亦物化矣”(姚燮第1回總評),意主“還淚”。張新之的解釋是:露是顯露,清是干凈?!都t樓夢》隱演性理,以寶玉演“明德”,以黛玉演物染;寫一干凈之黛玉,都在明處著筆;黛玉等身作則,守身不亂,孤芳自賞,終得干凈身子而去,旨在“干凈”。相較而言,黛玉為情而死,干凈不污,當以姚燮的解說為然,作者“不欲以曖昧之事糟蹋閨房,故于黛玉臨終時標出‘身子干凈四字,使人默喻其意”(第98回總評)。是為其一。
另外,佚名氏認為,“‘風露清愁,謂蓮花只愁風露欺侵,蓋指釵襲也?!保ǖ?3回評)此評中“蓮花”即黛玉,“風露”指寶釵和襲人,黛玉之愁皆由釵襲的“欺侵”所致。黛玉高潔,然孤立賈府,愛之惡之惟人撮弄,尤其釵襲二人,處處不饒黛玉。如第27回,滴翠亭寶釵竊聽小紅私語,以金蟬脫殼之法貽禍黛玉,奸惡至極。第34回襲人進讒王夫人令寶玉搬出園外,既為黛玉又不僅為黛玉,意在快其壟斷之私,“此襲人之奸衷也”(第34回評)。寶釵與襲人,曲意交歡,最終離散寶黛夙緣,以致絳珠本,頑石歸真。橫遭“風露”如此欺侵,池上何有完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