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國平
(廣東財經大學 外國語學院,廣東 廣州 510320)
人性的異化與愛的救贖:余華小說人物的精神世界
謝國平
(廣東財經大學 外國語學院,廣東 廣州 510320)
余華小說致力于剖析人物的精神狀態,以揭示出人的真實需求;同時從愛的藝術出發,嘗試對其進行救贖。充分了解余華作品中的人物的精神世界、人格狀況,把握其在意識形態發生巨變的歷史時期,所產生的人格分裂、人性異化等特征,能有效地跳出語言、地域、文化制約等因素,清晰透徹地解讀余華作品。
余華;人性;異化;救贖
近三十年來,學界有關余華作品的研究,主要聚焦于以下幾點:其一,其創作視域,從先鋒寫作,到民間寫作,再到大眾寫作的過渡;[1,2]其二,其作品內容,從暴力殺戮,到生命悲劇,到溫情受難,再到欲望本能的展現;[3,4]其三,其文本形式,從刻意顛覆文類,消融時間,再到追求虛偽的形式的演進;[5]其四,其表現方式,從物質描寫,到人物對話,再到重復敘述的多樣變化。[6,7]而近期有關余華作品的研究熱點,則又轉向了余華小說的翻譯,以及海外余華研究等。[8,9,10,11]
學界對余華作品研究路向的這一變遷歷程,很容易予人以這樣一種印象:余華的作品,似乎總是在不斷地尋求顛覆和變化。但實質上,余華所有的作品,仍始終如一地貫穿著對筆下人物的細致而獨特的精神刻畫。因此,研究余華作品,絕不能止于其寫作技巧和文字特色,更重要的是,應在此基礎之上,深入審視其筆下人物的精神狀況;如此,才能在洞悉余華自身心理的前提下,切實把握其作品的真實內涵。在余華筆下,其人物的存在狀態以及心靈成長過程,都得到了毫無保留的放大和解剖。由此,余華構筑了其筆下人物獨特的精神世界;而在構筑其筆下人物的精神世界時,余華在兩個方面的努力是顯而易見的:一是人性的異化,二是愛的救贖。
以弗洛姆的人性異化理論觀照余華作品中的人物,我們將發現,余華作品中的人物,均有著典型的受虐與施虐的雙重精神異化特征。受虐與施虐,其實都是對權威所表現出的態度和反應。二者總是同時并存,相輔相成?!拔母铩钡奶囟ㄉ鐣尘埃约?0世紀七八十年代彌漫于社會中的金錢至上觀念,是余華作品中人物所無法抗拒的權威。對這一權威所表現出的態度與反應,在其筆下的人物身上,則具體體現為精神上的受虐和施虐的雙重異化?!缎值堋分械睦罟忸^,因從小有偷窺癖,而受盡人們的欺負和譏諷;但與此同時,他又從偷窺中找到了所謂的成就感,因看過美麗的屁股,他成為大家追捧的對象。擁有金錢后,他舉辦了美人大賽,睡過無數的女人,其目的只是為了充分滿足他的受虐和施虐本能。而《活著》中的徐富貴的精神裂變,則更典型地表現為其從施虐狂變成受虐狂的過程。少年時代的徐富貴高貴富有,施虐傾向表現明顯。隨著人生悲劇的接連降臨,其受虐傾向逐漸顯現。生命的終極悲劇——死亡,成為徐富貴精神世界中的獨裁主義者和權威。他選擇了逃避方式中的第一種:迎合獨裁主義,放棄個人的獨立性和完整性,而屈從于權威之下。對徐富貴而言,這是一種“否定欲望,甘于失去”的生存哲學。而其筆下的其他人物,或在“文革”中迫害他人,或被他人所迫害,或在改革開放初期為攫取金錢而無所不為,無不展現出其人格深處的受虐與施虐的雙重精神異化特征。
以弗洛姆的人性異化理論觀照余華作品中的人物,我們還將發現,余華作品中的人物,對于外部世界,均表現出機械趨同的傾向。機械趨同是人們潛意識中的一種反應,即人們的感情、思想、愿望,只是別人或社會習俗、權威、輿論所強加給自己的,而人們自身的很多行為,如“友好、歡愉及微笑能夠表達的所有東西,都像電開關一樣,成了自動反應”[12](P28~30)。《許三觀賣血記》里的人物,在極端的生存困境中,少了些對死亡、毀滅的恐懼,而更多的則是對環境和社會的機械趨同。許三觀的一生,完全沒有自我和個性。其爺爺和周圍的人,給了他一個生動的童年經驗:賣血是健康的、幸福的生存方式。從此,賣血便與他生的欲望,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因此,當最后一次賣血被拒時,他頓時便感到了生的絕望與對死亡的恐懼。在大多數情境下,許三觀的行為,都下意識地走向了機械趨同。有人說他的兒子長得像別人,他就認定自己是王八,硬是把那頂綠帽子強套在自己的頭上,到處張揚。當兒子因打破別人的頭而闖下大禍時,他竟拋下親情,將自己養了近十年的兒子強行送出去。當別人來抄他家時,他不但不傷心,反而幫著別人裝車,忙得不亦樂乎。面對何小勇的無恥,他竟然叫兩個兒子去強奸何小勇的兩個女兒。他痛恨丑陋的社會,但卻為了兒子的前途,又賣血請客吃飯??傊?,他已經失去了自我,不再擁有獨立的人格,在一次次的機械趨同中,被徹底地異化了?!耙粋€被異化的人與自己失去了聯系,正如他與任何其他人失去聯系一樣。他同別人一樣,像物一樣地被認識;他雖有各種感覺和常識,但是同時卻與外部世界失去了有機的聯系?!盵13](P75)這正是許三觀的真實寫照。
在指出現代人所處的困境,以及其所遭遇的人性異化后,弗洛姆提出了相應的精神救贖的方式。同樣,用解剖刀打開其作品人物的精神世界后,余華也嘗試著對他們進行愛的救贖。換言之,余華筆下的人物,在不斷地被異化的同時,也一直在不斷地尋求著抗爭。他們在不斷地征服生命,并嘗試戰勝死亡。恰如弗洛姆所指出的:“每一個自在的事物莫不努力保持其存在”,“人、人的功能及目的與任何其他事物并無不同:保護自身及維護生存”。14](P205)正是這一“保護自身及維護生存”的特性,促使人不斷地發展,并增長愛的能力。余華作品對其人物的愛的救贖,亦正是基于這一點。
面對強大的外部世界,許三觀雖然感到自己渺小無助,終至因此而放棄自己的獨立人格,屈從于他人與社會,但他卻始終并沒有放棄自己,更不愿放棄家人。通過賣血,他不僅得以維持自身的生存,更借此維持了家人的生存。從這一意義而言,他的一生,其實是用愛(其具體的表現形式則是賣血)在維護生命。“在給予他的生命時,他使另一個人富有起來,通過提高自己的生命感,他提高了另一個人的生命感。他并不為接受而給予,給予本身便是極大的快樂。但是在給予中,他不能不使另一個人身心中的某些東西復蘇,而且這種復蘇過來的東西又反射給他自己;在真正的給予中,他禁不住接受了那些還給他的東西。給予暗示著使另一個人也成為一個給予者,而且他們分享著他們共同使之復返生命的東西?!盵14](P250)許三觀雖然無法對抗現實,但通過給予,通過愛,他在救贖著自己和家人。
徐富貴的一生是受虐的一生。其生命中所發生的一連串的悲劇,將他的親人一個個從他的身邊帶走。從悲痛到難過,再到漠然,悲劇的人生,似乎已然將他異化成了行尸走肉,使他不再有任何情感。但恰如弗洛姆所說的:“生活中的人,只能作為一個整體,并在他的生活中,在連續不斷的變化中來理解”,“如果試圖離開整體來研究個性的某一方面,那么就不得不割裂這個人,即破壞了一個人的整體性。你固然可以孤立地考察某個方面,但你得到的所有結果都未必正確”。[14](P205)如果從整體性角度來審視徐富貴的人生的話,我們便會發現,徐富貴的人生,固然是由親人相繼死亡連綴而成的悲劇,但其親人的逝去,也逐漸鍛造出徐富貴“活著”的頑強?!叭耸菫榛钪旧矶钪!鳖B強地活著,對周圍的人和世界而言,甚至對生命本身而言,就是一種勝利。惟其如此,對徐富貴而言,頑強地活著,才是其人生的真正意義;與活著相比,生命的終極悲劇——死亡已經變得無限渺小,毫不可怕。
異化的世界與人性中,也不乏美麗的真愛。弗洛姆指出:“愛是一門藝術,愛需要知識,需要努力?!盵15]愛的本質是給予。給予并不是人們所理解的“放棄活,被別人奪走東西或做出犧牲”,也不是以交換為條件,更不是“一種自我犧牲的美德”。“‘給’是力量的最高表現。恰恰是通過‘給’,我才體驗力量、‘富裕’、‘活力’,體驗到生命力的升華使我充滿歡樂。我感覺到自己生氣勃勃,因而欣喜萬分?!o’比‘得’帶來更多愉快,不是因為‘給’是一種犧牲,而是因為‘給’表現了我的生命力。”[15]給予最重要的,不是予他人以物質財富,而是同別人一起分享自己的歡樂、興趣、理解力、知識、幽默和悲傷,即把自我身上一切有生命力的東西給予別人。愛除了給予外,還包含一些其他的基本要素,如關心、責任心、尊重和了解等等。由此反觀余華筆下的人物,我們便會發現,在這些異化的人物身上,處處閃耀著因給予而彰顯出的愛的光輝?!缎值堋分兴畏财降拿\讓人揪心。宋凡平正直善良,富有愛心,卻死于變異社會中施虐狂的暴力之下。宋凡平雖然死了,但他身上所顯現出來的愛,對其身邊的所有人,包括讀者而言,都是一筆巨大的精神財富。正是用愛的能量,宋凡平救贖了自己:在眾人冷漠的圍觀中,他跳下糞池,撈起了李光頭父親的尸體;在眾人的歧視和嘲笑中,他娶了李蘭,接納了他們母子倆,給了他們以樂觀和自信;以生命為代價,他換取了和妻子見最后一面的機會。宋凡平的一生凄美而短暫,但卻是對人世間愛的藝術的最美詮釋。誠然,余華的解剖刀并非只通向救贖,對于那些人性已然腐爛的人,他會直接讓他們得到報應而死去。孫廣才和劉山峰便跌入了糞坑之中,接受了骯臟的最異化的死亡。另一典型則出現在《現實一種中》,從皮皮開始,之后是山峰,再到山崗,最終,各色侵犯生命的人等都陸續地遭到了報應。正如弗洛姆所言:“侵犯任何人的生命力,自己必遭報應。我們自己的成長、幸福、力量,就是以對這些生命力的尊重為基礎,一個人不可能侵犯他人的生命力,而同時又使自己的生命力完整無缺?!盵14](P209)若缺乏愛的能力和給與,人性腐朽者必將無法被救贖,而只能走向毀滅。余華筆下這類人物的命運,再一次證明了:在人性異化的世界里,唯有愛才能救贖自我和他人;沒有了愛,人必將在異化的同時,無可避免地走向毀滅。
余華的作品,形象細致地解剖了人性,以及其筆下人物的精神人格,避免了抽象的人道主義的宣揚,因而從本質上揭示出了人的真實需要。和弗洛姆一樣,余華沒有回避人的無奈處境,而是直面人的悲劇。面對異化的人性,余華為其開出了一劑精神救贖的良方,那就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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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韓璽吾 E-mail:shekeban@163.com
Alienation of Humanity and Salvation of Love:——The Spiritual World of the Characters in the Yu Hua’s Novels
XieGuoping
(ForeignLanguageDepartment,GuangdongUniversityofFinanceandEconomics,Guangzhou510320)
Yu Hua’s novels are devoted to analysis of the mental state of people,in order to reveal the real needs of the people.At the same time,they try to redeem love from the point of view of the art of love.We should to fully understand the characters in the works of Yu Hua’s spiritual world and personality situation,grasp the split personality,the alienation of human nature and other characteristics in the ideological historical period,it can effectively jump out of the language,culture,geographical constraints and other factors in order to clearly interpret Yu Hua’s works.
Yu Hua;humanity;alienation;salvation
2015-02-10
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一五”規劃項目(GD10CVV04);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委托項目
謝國平(1973—),男,湖南益陽人,講師,碩士,主要從事語言哲學研究。
I207.42
A
1673-1395 (2015)04-002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