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 杰
(中國社會科學院 哲學研究所, 北京 100732)
現代性與“轉瞬即逝的美好”——對“宏大敘事”的學理修訂
尚杰
(中國社會科學院 哲學研究所, 北京 100732)

摘要:近代歐洲思想啟蒙傳統在學理上的標志,是一種建立在同一性基礎之上的“宏大敘事”。它分析描述人性中的共性或一般性,由此出發誕生的哲學理論,對近現代文明產生了重大影響。但是,自20世紀以來,歐洲哲學和人文領域的思想家們開始重新審視“宏大敘事”的思想啟蒙思路,對其做了一系列學理上的修訂,并提出了現代性或后現代性的問題。因此,從理論上深入分析這些問題便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啟蒙;現代性;宏大敘事;同一性;差異

一
在多樣性與差異性意義上,“宏大敘事”是錯誤的?!昂甏髷⑹隆笔且粋€大概念,它掩蓋了在其下面的小問題。但正是這些小問題,對處于個體地位的思想及其個人來說,是性命攸關的。從理論上說,這里涉及究竟什么是概念以及如何理解差異的問題?!昂甏髷⑹隆敝皇且环N被世俗化了的說法,其本質只有在哲學高度上才能被充分地揭示出來。
在這里,筆者以通俗和哲學的方式概括所謂“宏大敘事”。
所謂通俗方式,例如:每當我們聽到類似“眾所周知”、“無人能夠否認”、“大家一致認為”這樣的套話時,便知道接下來我們聽到的,極有可能是一句經常以口號的形式表達出來的謊言性的廢話。這些話在效果上是空洞的,在修辭上是乏味的,因為它們以同樣的語法和調式強加給我們千百次已經“被知道”了的事情。以近代資產階級政治哲學為例,伴隨它的是在近代政治文明中起著極大作用的啟蒙時代的口號:自由、平等、博愛。這是一些非常誘人的美好字眼,但也是像“宏大敘事”一樣的大字眼。問題的關鍵并不在于這些字眼在詞典上的含義本身是錯誤的,而在于如何才叫自由、平等、博愛,這要在顯微鏡下面才能看得清楚。換句話說,自由平等博愛絕不是一個樣子的,你不能先給它們下一個絕對真理式的定義,然后強加給我(無論是作為哲學家還是作為文盲的“我”)。筆者的另一個觀點是批評知識分子的,因為近代以來,知識分子就起著社會代言人的作用,他們被說成是社會的良心。即使事實曾經是這樣,在理論上它也是可懷疑的。20世紀后期以來,知識與專業獲得世界范圍內的空前普及,人與人之間在文化知識上的差距已經越來越小了,知識分子的“存在”本身已經是個問題,因為大家都是知識分子了。換言之,知識分子的社會代言人的功能正在漸漸喪失,知識分子們經歷著失落感甚至精神危機。
所謂哲學方式,“宏大敘事”具有一切哲學概念的基本特征,也就是對概念的傳統理解方式。質言之,這種理解方式認為,概念是事物的本質、是一個中心點,或者叫“一”?!岸唷笔窃凇耙弧钡幕A上生長出來的,哲學不承認脫離“一”的“多”,因為這樣的“多”等于是喪失了地基的空中樓閣。這個作為事物本質、中心或者被叫做基礎性的“一”的概念,被人們通過下定義的方式把自身封閉起來,例如:“人是使用語言的理性的動物”,這就把人與除了人之外的其他動物區別開了,同時也把人的本質束縛住了。當然,有各種各樣的關于“人”的定義,盡管這些定義之間是相互沖突的,但它們都把人框定在一個有界限的“牢房”里?!昂甏髷⑹隆本哂凶鳛楦拍畹谋举|特征,這就是being在哲學王國中的國王地位,它只關心事物的性質、稱謂或究竟“是什么”的問題,在這里所謂“是”與“存在”(在筆者看來,“存在”與“什么”完全是一回事)就是哲學“這片樹葉”須臾不可分離的兩面。being的理解方式是垂直性的,即從上述的“一”居高臨下統攝疆域內的所有人,這種理解壓抑一切意料之外的理解。所謂“意料之外的理解”,筆者稱之為橫向的理解,也就是跨越界限的理解。在這種跨越過程中,推翻了being在哲學王國中的國王地位,代之以“和”、“關系”。
總之,我們已經熟悉的一切哲學概念,都具有being的本質特征,這些哲學概念“家族相似”;具有being的本質特征的哲學概念的普適性被認為是不言而喻的,它是進行傳統哲學思考的前提,它絕對排除意料之外的任性理解;如果把以being作為思考中心的哲學史放置一邊,引入“和”、“關系”,如果把“垂直的邏輯”變成“橫向的邏輯”,并不意味著概念的毀滅,而是創造出一批在傳統哲學看來不是哲學概念的“哲學概念”(例如:他者、沉醉、親自性、瞬間、純粹個性,純粹無聊、純粹消遣、純粹興趣、純粹差異、純粹運氣、姿態、圖像、目光、任意性、任性等等)。換言之,我們在究竟如何理解概念問題上與傳統哲學發生了激烈沖突。概念還是存在著,但決不以從前的方式了。概念成為絕對的生成問題,而這樣的生成意味著跨越界限。因此,時間問題在“橫向邏輯”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二
當代法國哲學家??抡f過,我們會從學?;蚬S的大門聯想到牢房的大門——筆者認為,這個思考過程是無意識的、任意的、任性的,它是瞬間突然出現的、臨時的、盡管事先沒有被列入我們的思考計劃、但我們攔不住它。它根本不顧慮思考的真理性或正確性,把“解釋”擱置起來,等于把作為傳統哲學命根子的“being”問題放在一邊了。這里不再有居高臨下的垂直性命令或訓導,這里出現的是隨機性的“和”或“關系”,它所喚起的是一連串的畫面,而以這些畫面的橫向邏輯看來,沒有什么正確的畫面,只是畫面而已。
以上的無意識不同于弗洛伊德式精神分析所謂的“無意識”,因為后者還是立足于解釋,例如其著名的“夢的解析”,即把形形色色的夢還原為各種各樣的深層次原因,在夢與醒之間建立起因果聯系。問題并不在于他在夢與醒之間所建立的因果聯系是否正確,而在于他的思路旨在建立精神上“一定如此”的因果聯系,這就像古希臘神話中著名的“弒父娶母”的俄狄浦斯情結,這種悲劇性的命運被弗洛伊德簡化成這樣的“爸爸媽媽”理論:男孩子戀母,女孩子戀父。筆者所說的橫向邏輯的無意識,是徹底擺脫傳統因果關系的無意識,因此不同于這種俄狄浦斯式的無意識而屬于快樂的無意識。如果弗洛伊德式的無意識是強迫性神經官能癥式的,那么基于橫向邏輯的無意識就是精神分裂式的。這當然不是說真的成為精神病院里的精神分裂癥患者,而是形容一種極端化的精神體驗,譬如這樣一些情形是完全可能的,它曾經被幾乎所有人體驗過、嘗試過、試驗過:不必真正品嘗毒品卻獲得了毒品一樣的力量、任何一種情景的細微之處都可能導致陶醉,就像極度的快樂不一定非得出現笑容、極度的悲痛不一定真流淌淚水一樣。一種教條式的戀愛電影畫面往往被安排在大海邊,拍攝一個人郁悶時就讓他拼命喝酒、焦慮時就反映煙灰缸里一大堆煙頭,盡管這些情景在現實生活中曾經真實地發生過,但一味如此地建立起因果聯系,就在重復中失真了,這些缺乏創意的娛樂教條使我們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鞓返脑蚴菢O其多樣化的,在薩德那里性的身體被極度刺痛是陶醉,而在筆者看來突然爆發的震驚更是快樂的代名詞。比如2014年世界杯半決賽中“五星巴西”被德國隊在6分鐘內攻入4個球,最終以7∶1慘敗,這情形事先幾乎未被任何人想到。目瞪口呆或者震驚,則意味著發生了不可能的可能性,發生了沒有能力想到的可能性。以足球作為典型代表的競技體育運動的巨大魅力,就在于它屬于“不講道理”(不講邏輯、難以預測)的即興發揮。
強迫性神經官能癥的所謂“無意識”其實是最無聊的一種“有意識”,它往往陷入某種最乏味的固定因果關系中難以自拔,因而極度痛苦,比如一個有狹義潔癖的人控制不住自己去拼命洗手,另一個則容不得家門口的拖鞋沒有擺正,他必須親自去擺正否則就無心去做其他事情,但他對家里其他被胡亂堆放的東西卻無動于衷。切不要嘲笑這些人,因為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是廣義上的強迫性神經官能癥患者,因為我們都很在乎身外之物,至于這些身外之物是追求做官發財美女還是學者不朽的名聲,則是無所謂的?;跈M向邏輯的無意識是真正本能快樂的無意識,它在原本似乎沒有任何關系的因素之間建立起思想聯想,擺脫了任何僵化的因果關系。橫向邏輯的無意識是“緣遇”,它揭示了所謂“緣分”就是遭遇了原本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無論自己是作為參與者還是旁觀者)。這就把瞬間的可能性問題極其尖銳地擺在我們面前。在以往的哲學中,極少從瞬間的角度思考時間,但這反倒突出了“瞬間”的特殊意義。
如果時間就像“宏大敘事”一樣屬于大概念,那么瞬間就是在顯微鏡下被觀察到的時間,是時間的真正原形。這里所發生的不是線性思維,線性思維是以“一”為基礎的重復性思維,但如此日復一日的時間只是鐘表上的時間,而不是筆者所謂的“瞬間”的集合?!八查g”不同于鐘表刻度上的時間,不僅在于“瞬間”是精神的,還在于這個精神是短路的。精神的短路現象,就是精神時刻面臨著十字路口,你不得不選擇,但其實并沒有什么唯一正確的選擇,不過是不由自主地相遇而已。沒有“十字路口”的精神或沒有精神危機的精神,是日復一日的枯燥乏味的精神。電學中的短路現象是指電流正常流動過程中突遭意外、直接連通兩極(如電路電流不流經由電器,直接連通電源兩級,則電源短路),造成事故,在短路的瞬間爆發出的電流能量極其巨大。筆者認為,真理性意識也是在類似的瞬間被如此釋放出來的(因此,真理的出現也是一個思想事故。這樣的思想事故所描述的是一個思想圖景或思想情節或思想事實,而不是去解釋某種事物存在的本質或性質),它不一定非得在人們寫作或講課時出現,完全可能在人的睡夢中得以萌發,問題只在于人們是否有能力抓住它,它的速度實在太快,會由于當事者的漫不經心或缺少語言表述而永遠失之交臂。顯然,瞬間與瞬間的精神絕不一樣,無論從精神活動的性質還是質量上都是如此,精神的呼吸就像心情一樣,就像音樂旋律一樣,有高潮也有低谷。但傳統哲學是忽視瞬間的,忽視的方式是將瞬間永恒化,用永恒代替瞬間,盡管一切哲學判斷都不過是某人在某瞬間的一個心思。
由于躲開了線性思維和在因果關系上的強迫心理,精神獲得了最大限度的自由,這樣的自由是使人震驚的甚至是恐怖的,這是在精神擱置了being之后所面臨的精神危機,但這樣的“危機”可能孕育著一種新的精神啟蒙運動的開端。筆者不同意把它說成“反啟蒙”,因為“啟蒙”不可能是一個樣子的。這種新啟蒙的一個直接后果,就是“宏大敘事”在精神顯微鏡下被消解掉了,宏大敘事的概念在21世紀已經過時了,但概念本身還是被保留下來,只是不再像從前那樣發揮作用了。“哲學總是注重概念,搞哲學就是試圖發明和創造概念。只不過概念有幾種可能的面目。人們長期使用概念來確定一個事物是什么(本質)。相反,我們關注的是一個事物的狀況:在何種情況下:何地、何時、如何等等。我們認為,概念應該說明事實,而非本質。這樣就有可能將十分簡單的小說的方法引入哲學。”[1](P.29)將小說的筆法引入哲學,這么說是令人震驚的。哲學放下了永恒的身段引入了瞬間概念,從天上回到當下在場的一切——精神在某時某場合怎樣出現,每每是不一樣的。永遠的中心或同一性不復存在,于是出現了迂回曲折的十字路口小徑岔路等等,它們同時適用于概念與時間的出場方式。一切都可以被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變化的只是我們看待它們的心情。對同樣的事物,當我們對它投入不同的感受時,它不但被注入了生命,而且會顯示出從崇高到邪惡等千差萬別的生命形態(即把事實與對事實的感受、評價區別開來)。這是另一場康德意義上的哲學革命,或者像馬克思說的,“從來的哲學都是在解釋世界,但問題卻在于改變世界”。怎么改變呢?筆者認為,消解下定義的哲學方法,或者干脆說,對事物原有的使用價值視而不見。這里同樣遵循“和”或“關系”的橫向邏輯,它把看似沒有關系的因素連接在一起:咫尺天涯,既可能是同床異夢,亦可能是驀然回首,那知音就在燈火闌珊處。
“人”這個概念不是被消解了,而是重新被生成,尼采說是生成超人,??抡f“人死了”,而利奧塔爾則說是“非人”。筆者還是用德勒茲的生動例子說明這是怎樣令人震驚的情形,他的意思是說人處于“精神分裂”時代,這并非是貶義的。這種“精神分裂”是說人們同時干著看似性質完全不一樣的事情而毫無內疚感。這些性質不同的事情之間以“和”的方式不僅相互轉化,而且相安無事,形成21世紀色彩斑斕的世界:“這是一種電路的連接……寫作是諸流中的一個流,同其他的流相比,它沒有任何特權。它同其他的流,諸如穢語流、精液流、講話流、行動流、色情流、貨幣流、政治流等等,構成了潮流、反潮流或回流的關系?!盵1](P.9)它很像以上所謂精神短路現象、精神分裂現象或黑夜里的閃電。這兩種流發生在同一個人身上,他同時從事身體與精神上的高難動作,他的手同時是“骯臟的”與“高尚的”。對此他不但毫無內疚感而且對這樣的“精神分裂”頗感快活。這段話里的“流”意味深長,它是性質不同的瞬間意義上的時間連接,所強調的是速度。媒介即信息,尤其在互聯網時代,這個“流”還可以無限地列舉下去:段子流、虛假信息流、微博流,這些流之間相互感染并且相互搏斗……在以上意義上說,“流”本身成為一個新的哲學概念,并正在消解所謂“宏大敘事”的價值。
“宏大敘事”價值的消解與人的概念破碎化或顯微化是同時發生的,它表明“人”是不能被下定義的,人性是開放的,人將來成為什么樣子是無法預知的,這同時令人恐懼并給人以希望。“人們成為一個特性模糊的集合,成為姓氏、名字、指甲、事物、動物、瑣事……我已在試圖將文字視為一種流而非一種代碼。”[1](P.8)這里所謂“流”,可以融入上述的“橫向邏輯”,而所謂“代碼”則暗指建立在being基礎上的傳統哲學結構、索緒爾建立的(西方)語言學內部詞語的“能指”與“所指”之間的本質關系,這個“所指”即上述“垂直”意義上的概念,成為不變的真理的代名詞。也正是在being基礎上,才可能對人加以定義。但橫向的邏輯不再對人下垂直意義上的定義,因為人變身為“魔幻”現實的或新現實的了,人不時變身為名字、指甲、紋身、講話、行動、貨幣、政治、不同身份(比如同時是領導、同事、父親、母親、兒子、女兒等等)——這里的“不時”是同時的不同時,不同時的同時,即人同時是其中的任一因素,但這些因素中的某個因素既可以不存在,也可以說這些因素之間毫無因果關系。如果它們被連接在一起,那也是偶然撞在一起的,這就是“精神分裂”時代人的真實面貌。
傳統啟蒙的“宏大敘事”價值不幸與我們“精神分裂”的時代遭遇了,但真的是不幸嗎?有的時候,讓人失望莫不是一種另類的快樂。事物在顯微鏡下呈現出五彩斑斕的晶體狀態,為什么我們一定要死盯著事物的主要使用價值呢?紙幣是用來交換一切商品的,但在最極端的情況下,人也可以把紙幣點燃了用來照亮(如果沒有這瞬間的光亮他就不能活的話)。這些細微之處的日常生活幾乎從來沒有被嚴謹的哲學家注意過。對“精神分裂”者來說,只要能渡過暫時的難關獲得瞬間的快樂,一切沒有什么不可以。
三
筆者不區別“現代性”與“后現代性”,認為兩者說的其實是一回事,它們都不是在時間劃分意義上說的,而是指這樣一種反傳統啟蒙或反“宏大敘事”時代的來臨,它的面世也許可以追溯到19世紀后半葉,其基本特征是:人們不再相信永恒,開始到處尋找生活中一切轉瞬即逝的美好。這種“美好”可以被打上引號,它包括了傳統的或“宏大敘事的”價值觀所鄙視的那些“污穢”的東西,因為“轉瞬即逝的美好”肯定了一切,這個“一切”否認某種特權價值、這個“一切”總是跨越各種各樣的標準界限。
人們不再相信永恒,開始到處尋找生活中一切轉瞬即逝的美好。迷戀于這樣的尋找之中,使這樣的概念登上思想與藝術的舞臺:現實不再是唯物主義意義上的現實,既不是唯物主義反映論的現實,也不是文學中現實主義眼中的現實,而是一種全新的現實。一方面,任何一樣東西、無論是抽象的思想、物件還是最具體的日?;顒踊蚴录?,都不存在絕對永恒不變的本質,因為它們同時也是別的。這些“別的”因素并不完全是虛幻的,它們是活生生的、實用的事實,我們可以直接擁有它們、撫摸它們;另一方面,由于傳統的“宏大敘事”(使用)價值將這些“別的”使用(價值)嚴重掩蓋了,后者是被隱蔽了的事實,但它們并不屬于天上的神話故事,因為我們憑肉眼、憑感官就能感受它們。當我們用“意象”、“幻覺”來描述這些全新的現實的時候,其實這些“意象”或“幻覺”并沒有脫離我們的生活世界,只是由于它們的事實被傳統的“宏大敘事”價值掩蓋了。
問題不在于拋棄概念,而在于概念是如何、怎樣發生、如何登場的?例如“一”不再是統一、同一、永恒,而是被消解為精神分裂式的“多”,但是這種效果在字面上出現的還是“一”:諸如“一見鐘情”就屬于現代人到處尋找的“一切轉瞬即逝的美好”中的一個典型例子,人們熱衷于其中的巨大能量或激情,全然不顧它是否靠得住的問題。“一見鐘情”的“一”絕不同于“永恒”或者白頭到老的“一”,因為“一見鐘情”是不專一的,這個“一”其實是“多”,它所釋放出來的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激情,這里把激情與愛情區別開了。換言之,激情既不屬于認識論意義上的真理問題,也不屬于倫理學意義上的道德問題。不要區分什么正確與錯誤的激情,只是激情;不要區分什么善與惡的激情,只是激情?,F代人迷戀于一切瞬間爆發出巨大能量的事物,人們以如此的激情消費其中的一切,消費成為一種娛樂。不僅是消費商品,也不僅是消費一切,而是一切都成了消費(這已經把現實意象化、幻覺化了)。在這里,消費、消遣、娛樂、游戲是具有同等價值的概念,但這些概念的價值不在于宏大敘事或永恒,而在于“一切轉瞬即逝的美好”。瞬間的珍貴全在于它轉瞬即逝*這種極為真實的情形化為感情的時候,具有強烈的心靈震撼力量,它與宣揚永恒或唯一理想信念的“主義”之間產生價值觀上的嚴重沖突。值得玩味的是,誕生于20世紀30年代甚至可以說是20世紀中國影響最為廣泛的流行歌曲《何日君再來》成為這個沖突的犧牲品,當時蔣介石曾下令封殺這首歌,“日本鬼子”也不許唱(此歌當時在日本也受歡迎),后來在中國大陸長時期被視為輕佻的“黃歌”,其歌詞如下: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今宵離別后,何日君再來。喝完了這杯,請進點小菜。人生能得幾回醉,不歡更何待……消樂時中有,春宵飄五載。寒鴉依樹棲,明月照高臺……玉漏頻相催,良辰去不回。一刻千金價,痛飲莫徘徊……停唱陽關疊,重擎白玉杯。殷勤頻致語,牢牢撫君懷。今宵離別后,何日君再來。,從這個角度看,誕生于1826年的人類第一張照片具有重大的哲學意義,它開啟了精神生活的現代性——它把思想與詩性完美地連接在一起。文字印刷術時代正式進入圖像時代。如果說文字保留的瞬間心思是沒有激情的(“我瘋狂地愛著你”——但這個句子本身沒有溫度并不瘋狂,就像“這樹葉是綠的”,但這個句子本身卻不是綠的),那么照片保留的“瞬間的眼神”則活生生具有激情。換言之,“一切轉瞬即逝的美好”需要活生生的感官刺激,它是圖像的詩意而不是文字的詩意。與此形成強烈對應的是,現代西方繪畫強調視覺的沖擊力而不是文學上的可描述性,強調美而不是漂亮。換言之,一切具有視覺沖擊力的畫面都是美的,但這種美決不同于人們心目中的“漂亮”標準,傳統的漂亮標準強調畫面與外界事物相像(描述這樣的相像性恰恰同時也是傳統文學的使命)。一個被拋棄的怨婦看著與舊日戀人曾經的合影會滋生一種“不值得留戀的留戀”感受。這是違背她的清醒意識的,但她攔不住這激情,即使已經是十分痛苦的激情(這就是為什么失戀女往往要毀掉這類照片的原因)。
轉瞬即逝的珍貴,就在于“第一瞥的愛”(“一見鐘情”即第一瞥之愛:love at first sight,遭遇之愛)同時就是“最后一瞥的愛”(love at last sight)。第一次同時就是最后一次,這揭示了瞬間的厚度,瞬間的珍貴性與美好,其價值就在于此。當然,這里討論的不是道德問題,而是精神的本能與精神的事實。
在一切轉瞬即逝的美好中,人們所獲得的是一種來不及思考的精神本能反應,一種眩暈感、無法參照先例、不能通約的感受——如果把這些說成是精神危機,那么這種危機是令人神往的。這里有精神的速度、除了以上談到的各種各樣的“流”,還有“閑逛”的概念。在大街上閑逛,會遭遇很多“第一瞥的愛”與“最后一瞥的愛”的合流;在互聯網上閑逛,也有類似的情形。有能力對轉瞬即逝的美好發出感慨的人,是一個思想感情豐富的人,他有著把精神生命賦予任何一種看似冷冰冰的東西之中的能力,而在這種賦予過程中的各種不同角度或者眼光,就形成了各種令人眼花繚亂的時尚。沒有什么正確的時尚,只是時尚而已,這就像一個人會忽而這樣想忽而那樣想,忽而喜歡這個忽而喜歡那個。一樣東西一旦在某個方面達到了極致,人們在欣賞它的同時就已經開始厭煩它,成熟或者高峰,就意味著衰落或開始踏上死亡之路,生命的激情開始下降??傊?,人們經常說的所謂“保持一顆平常心”或“回到常識”在筆者來看并不會受到鼓勵,人們的思想應該充滿奇思妙想,時尚就是這樣繽紛踏來的,例如一切材料可以構成一切材料(現代時裝可以由任何材料構成、現代繪畫也是這樣)。替代無所不在,以致在被替代的時刻,某材料原來的使用價值被人遺忘了。
與“宏大敘事”重視永恒觀念截然不同的是,在“現代性精神”中,良好的記憶力成為精神不必要的負擔。知識也不再等值于良好的記憶力。記憶總想保持原樣,但是在一個到處充滿替代的時代,原樣或事物本身根本就不復存在?!疤娲边@個詞與記憶是沖突的,“替代”只重視事物的當下狀態或事物的表層。例如裝飾,我們同時處于一個裝飾的時代(極其重視感官體驗的時代),而所謂“裝飾”,可以被還原為一個又一個“如此這般”,它們共同存在并織成了一個萬花筒般的多樣世界,這些當然與以“一”為基礎的“宏大敘事”沒什么關系。
轉瞬即逝的美好使人迷戀、眩暈、感受到獨一無二的新奇,它們并不存在于天上的世界,它們就在貌似重復的生活世界之中。問題在于我們是否獨具慧眼,用精神與身體的能量去擁抱它們。個體精神生命的意義在于是否曾經擁有極端新奇的東西、與“大家一致認為”無關的東西,這種擁有有時不僅是一種快樂,還可以是對痛苦與磨難的體驗:“地獄的折磨被表現為有史以來最新奇的樣子,是‘永恒的痛苦和永遠的新奇’?!盵2](P.59)這種極端新奇的東西又是純粹私人性的東西、極端得無法與人交流的隱私令人私下里沉醉而不能與人共享,使個人在孤獨寂寞中精神充實得仿佛擁有了整個世界,拿一個國王都無法與之交換。這種感受令國王嫉妒,因為這個國王的全部時間都被公事所占據,唯獨沒有純粹屬于他個人的時間。轉瞬即逝的美好在于其中的每一個都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軀,而不是天上的幽靈。
轉瞬即逝的美好還包括手法變幻、不只會說一種性質的語言,而是見什么人就享受什么性質的語言,會說不同性質的語言,機遇的語言,在沉悶的生活中獲得娛樂消遣的能力,這需要強大的精神創造力?!瓣幹\”這個詞就像“魔鬼”一樣,事先就被定了罪,其實它的本色不過是無法與人共享的念頭,因為一旦暴露出來難以獲得別人的贊同。無論陰謀還是魔鬼,都起源于某人某瞬間某個突然的沖動,它無法與人共享,乃在于它往往無法與別人達成共識,忽而這樣忽而那樣。但無論怎樣,其中都蘊含著對現狀的不滿,想改變現實,似乎有一種毒品的力量,也就是不甘平庸、無法忍受枯燥,其中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活力,想對一切說不。它也是一種非常古怪的樂趣,它把讓所有人失望當成一種樂趣。但并不要把這個古怪等同于極端自私,事實上它是無私的,只是這樣的無私難以被別人所理解,就像精神的強大與快樂在于只保留意志本身而不在乎所欲求的目的,就像有激情的活動是純粹精神本身的享受,而并不是為了任何身外之物(既不是為了物質利益,也不是為了名聲)。世界杯期間,眾多中國球迷的極大熱情顯示了中國人絕對不缺乏對純粹精神的興趣,這是一種難得的集體釋放,這種興趣的質量表現了國人的精神融入世界精神文明的能力。所有這些雖不被人理解,卻十分神奇,成為鼓舞絕望之人最終的精神力量。“瞬間”這個詞意味著精神的閃電。我們都知道,“電閃雷鳴”不啻使人感到恐懼的來自自然界的暴力,但在沉悶無比的日常生活中,我們是多么期待自己具有精神上“電閃雷鳴”的能力啊!這使我們感到無比快樂!伸出任何老人的一只手,神奇在哪里呢?就在于它曾摸過孩子不曾摸過的大量的——“高尚”與“污穢”的東西。在這個意義上,手(的體驗)是精神的、有靈氣,這樣的念頭在老人乏味的日子里會喚起他激動的情緒。在這個瞬間,他會像個孩子一樣快樂,當然他同時的確是一個老人。
替換的樂趣就在于它讓人們事先期待的希望落空,“崇高”的東西會被任何別的東西所代替,例如可以用好奇心取代政治。好奇心和政治有很多共性,其中的一個共性在于它們都可能害死人。在害死人這一點上好奇心和政治之間可以相互替換。但是,這種替換關系是絕少能被人想到的,因為它們之間并不存在明顯的對稱或對應關系,也許只有一種特殊的精神才華才有能力想到它們之間的連接,即精神分裂的天賦。就像德勒茲在某個瞬間突然想到可以用小說的筆法寫哲學書(例如他與人合著的《千座平臺》)——處于描述之中的而不是處于分析論證之中的哲學,其中的一個因緣又是不對稱的或難以想到的,這就是現代社會中視覺戰勝了聽覺,圖像戰勝了文字,人們因獲得或缺乏感官的刺激而處于焦慮之中。視覺或者圖像,或者說人們思想活動中出現的是即刻的饑渴的思想瞬間的眼神、精神的姿態,而不是古板的鉆牛角尖式的強迫性神經官能癥式的觀念性思辨演繹。眼睛的撫摸感是生理的,如尼采的意思:哲學正走在藝術之路上,而藝術是生理化的藝術。但是,在“宏大敘事”價值那里,生理與哲學之間,是沒有對稱或對應關系的。出自眼睛的厭惡或歡喜是生理上的厭惡,但這種厭惡或歡喜的性質卻是哲學上的,以往的哲學家從來不研究這個。生理上的厭惡或歡喜,思想可以體現在身體的任何部位,而不僅僅發生在大腦。由于來不及做傳統式的間接思考,因此來自生理上的厭惡感或歡喜感更真實、更刺激,哲學家成為生理研究者。
在特大城市中人們彼此都不認識,當代類似的情形轉移到互聯網上幾乎全是陌生人之間的來往,聯想到盧梭在《懺悔錄》中說他自己喜歡寫作的一個主要原因是可以躲在人們背后而避免了當面交往中的手足無措——這三種情形中有什么共性呢?共性就在于回避了害羞情緒卻沒有喪失感受。這是一種危險的異化了的感受,是一些可以成癮的感受。無論在寫作中還是在互聯網上。這里所謂危險的異化,就在于人們實際上是沉迷于一些轉瞬即逝的精神替換品之中,這些替換并不意味著它們只是任何真實事物的代碼,它們就是真實感受本身。這里所存在的不是什么精神代碼的問題,而是精神能量或精神熱度本身的問題。換句話說,人們所迷戀的并不是世界上任何真實的人或事情本身,人們只是迷戀“迷戀本身”。人們歡喜自反的迷戀,或者說“迷戀”帶給自己的熱情,盡管事實上這些短暫的感受絲毫也靠不住,人們還是前仆后繼、在所不辭。
于是,有質量的思想的一個主要標志,就在于快速捕捉的能力。思想也變得沒有耐心,懂就懂,不懂就不懂,沒有什么可解釋的;感情也是這樣,好就好,不好就拉倒,沒有什么可遺憾的。冷淡和平靜的心成為“平庸”的代名詞。面對精神的深淵不惜縱身一跳,這才意味著思想品質優秀。從來沒有任何時代像當代人這樣一方面抱怨精神緊張與焦慮,另一方面其實卻在暗中歡喜這樣的情緒。
中國古人用最美好的字眼形容某些關鍵時刻:“久旱逢甘露,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懂得瞬間幸福的珍貴。唐詩宋詞的最美妙之處,就是非常善于捕捉和抒發瞬間的感情。但是,中國古人所總結的這四大幸福時刻,是有條件的美麗瞬間。現在的問題是,可否不依賴任何外部條件,使心思在任意瞬間都可能自發地興奮起來而自我陶醉呢?這種情形既方便又令人震驚——無論是瞬間的“美好”還是瞬間的“邪惡”,不在于瞬間的內容或品質如何,而在于瞬間遭遇本身的珍貴,因為原樣的東西不會出現第二次。本雅明在《巴黎,19世紀的首都》提到格奧爾格早期的一首詩就是以對交臂而過的女人的愛慕為主題:“詩人的目光‘轉向別處,含著渴望的淚水/不敢與你的目光交融’。無疑,波德萊爾看到了交臂而過的女人的眼睛深處?!盵2](P.111)類似這樣的相遇不能被叫做依賴外部條件,因為它們太常見了,隨時隨地都可能發生。換言之,任何庸常的瞬間都可以化作異常的、奇跡發生的瞬間。雖然瞬間與瞬間之間的性質不同,但并不存在特權的瞬間。這個女人與波德萊爾之間是純粹的陌生人,彼此永遠不會發生任何關系,在這個意義上她是“死”的。他在看她時,他的目光和欣賞任何一件非人的東西是一樣的,他賦予她和任何別的東西以精神生命,使死的變成活的。
如何保留勢必消失的(肉體)生命?傳宗接代?錄音?照相?但最好的辦法是寫出足以傳世的文字,這些文字要把握所處時代微妙精神的脈搏。所謂微妙,就是短暫的美妙。只要是不重復的異樣或活躍在異域,那么這些“短暫”都足以獲得永恒的價值,這些優秀的文字宛如照片,能留住瞬間的“思想的眼神”。人們對保留事物本身無能為力,于是轉向了保留痕跡:文字、照片、錄音錄像、遺跡,把精神與身體感官瞬間的能力保留下來。但這些痕跡就像記憶一樣,它們是破碎而不完整的,頭發、眼神、嗓音、字跡,其中每一項都足以成為即使一個人耗盡一生也未必能使之完美的事業,因此人的一生,不過是朝著某一痕跡“一騎絕塵”,或者叫用足力氣走極端。美好瞬間的珍貴只有往極端的方向上用力去想,才可能顯露出這樣的痕跡。這個精神過程遵循“橫向的邏輯”,即任一事物不動聲色地就成為任何別的事物,從一切之中可以產生一切(這仿佛回到了原始思維),例如從痕跡聯想到記憶,而記憶本身又分為強迫發生的(例如中國式高考的情形)與自動發生的(例如普魯斯特的小說《追憶逝水年華》中的筆法),如此等等。保留了這些思想瞬間的眼神,就等于留下了自己靈魂的軌跡。
保留痕跡,這屬于文化,而創造痕跡并身處其中,這屬于行為。人的一生就在這兩者之間反復折騰。痕跡是一個X,它永遠是躲藏在事物背后的一切。于是,哲學思想成為詩性的思想,對外部世界本身一點兒也不感興趣的思想。以毀滅自己的形式(例如自殺或以最極端的方式迷戀精神世界)拯救自己,這也是哲學的最終解決方式,思想孤獨地忙活著自己。所謂“自殺”,就是對未來絕望而摧毀自己的當下,生命在這個瞬間凝固了,這個凝固就像波德萊爾詩集的名字“惡之花”。本雅明認為,波德萊爾的思想所開辟的是現代性的激情?,F代性思想需要的不是康德那樣的思辨哲學,而是詩人那樣的靈感,一種橫向邏輯的思考力與想象力、不把某某看成某某而是當成任意別的東西的能力、從同一對象中喚醒千百種意象的能力。一種行將毀滅的生命,懷著深深的眷戀留下最后一瞥——對其曾經的生命,并非一定是身體上的自殺,卻可能以“精神自殺”的方式活著、以精神上的高難動作活著。在這個瞬間毀滅與拯救自己是同時發生的,與任何別人的期待無關(即使是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對自己的期待),就像偉大的運球大師齊達內在2006年世界杯決賽中毅然用高昂的頭顱頂向侮辱自己的“一個壞蛋”。齊氏以如此“自殺”的方式告別自己的足球人生,這是一個完美的句號。沒有缺憾的完美,不是真正的完美?;钪囊饬x就在于使人印象深刻,無論這個人是自己還是任一個他者。痕跡者,印象深刻之謂也,比如一個名字喚醒的不僅是一個光頭(齊達內)還是任何別的豐富的記憶。所有深刻的印象都脫離了人們想回歸“直接而原始的印象”之美好的初衷,真正直接的印象根本不存在,就像我們其實根本就抓不住瞬間,一切瞬間都是有厚度的瞬間。即使是最高級的相機也抓不住瞬間,因為不同的人盯住同一張照片時,腦海里所喚醒的“原始印象”千差萬別。
按照“橫向邏輯”運轉的思想與感情,是思想與情感領域的最新發明,它在瞬間就能使我們擺脫沮喪的情緒,在精神的死胡同中生生發掘出樂趣。這也使得你在精神世界中永遠游刃有余,沒有任何來自外部的精神壓力能夠真正摧垮你,因為你天生具有自己快樂起來的能力、一種別人無法從你這里搶走的能力。
現代性精神是意象的,而不是觀念的。概念當然仍舊存在,但概念異化為思想情景,就像當愛因斯坦思考“同時性”概念時所做的思想實驗其實就是一種以意象的方式呈現的思想情景,用德勒茲的話說,這也是小說筆法。事實上,科幻文學常常早于科技發明本身。來自康德的“直覺”這個偉大概念只有在意味著思想圖像(意象或思想情景)時才具有真正偉大的哲學革命之意義。尊嚴不在于不受侮辱,而在于以無所畏懼的方式蔑視這些侮辱。抵抗那些霸道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把這些人視為活死人——他們根本就不存在,因為他們從來不曾真正地活過,盡管他們也有肉體,但這些肉體屬于另外一個世界。與此同時,這并不影響“波德萊爾的意象因運用低俗的比喻對象而獨樹一幟。他搜尋那些俗不可耐的瑣事,為的是把它們用于詩意情節”*瓦爾特·本雅明著《巴黎,19世紀的首都》,劉北成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180頁。例如,波德萊爾《美麗的船》有這么一句:“你勝利的乳房是一個漂亮的櫥柜?!眳⒁娡蠒?,第179頁注釋5。。他寫過“你勝利的乳房是一個漂亮的櫥柜”*“波德萊爾把寫詩稱作‘突襲’,為了進行這種‘突襲’,他把寓言作為自己的親信。只有它們被允許秘密地進入。凡是出現‘死亡’、‘回憶’、‘悔恨’或‘邪惡’的地方,也就是詩的戰略中心所在。這些形象在那種毫不嫌棄最粗俗詞語的詩文中閃電般地出現……”參見同上書,第181頁。,這只是表面上在作比喻,其實它破壞了一切關于比喻手法的基本規則,連最隱蔽的暗喻都算不上,這是一句完全不講道理的話、極其任性的話。也就是說,這個“勝利的乳房”后面可以接上任意的東西或者意思。把乳房與櫥柜連接起來,這種意象效果銳利而生僻,其奇妙性在于,最生僻的意象竟然由我們最熟悉的詞語組成(這寓意著我們從來就不曾看清周圍的生活世界),高雅的語言竟然就在俗語之中。上述兩個詞語之間唐突的巧合使我們遭遇令人驚愕的奇妙瞬間,其中任一詞語的意思都不是事先給定的。
寫下一個詞語或一句話,但是其含義不是這語句在詞典上的意思,這就是“橫向邏輯”的思想感情使人迷惑和迷戀之處。這使我們的全部思想感情成為一股流動的風景線,而不是被呆板的語句含義所框住的語言代碼,語言成為流動的精神能量而不是能指——所指之間因果關系的代碼。所謂語境,就是用來抵制詞語預先的含義。這流動的思想感情風景線并不是溫柔的,它往往來自突然襲來的精神暴力。
四
“勝利的乳房”后面可以接上任意的東西或者意思,這突然襲來的精神暴力,也就是普魯斯特在《追憶逝水年華》中采用的筆法,他特意為此創造了一個極具哲學—心理學意義的概念——不由自主的回憶(這才是原汁原味和有滋有味的自由、筆者將其理解為“任意性”與“橫向的邏輯”),其實就是下意識的各種深刻印象之間的串聯。受意識形態主導的經驗使我們厭煩得要死,這些經驗是沒有任何指望。與其依賴外部世界的恩賜,不如依靠自身源源不絕的天賦。這里其實還暗示著另外一種區別,即不由自主的回憶在性質上往往是由對生理或身體造成的強烈印象所組成的,比如普魯斯特小說中最著名的“學術段落”是他被一種名為小瑪德萊娜的點心的滋味*另一個例子:“我的記憶,即無意識記憶本身,已經忘記了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但是,看來還存在著一種四肢的記憶,這種記憶是對另一種記憶的大為遜色、毫無結果的模仿,但它的壽命更長,猶如某些無智慧的動物或植物的壽命比人更長一樣。雙腿和雙臂充滿了麻木的回憶?!眳⒁姟蹲窇浭潘耆A》第7部《重現的時光》,徐和謹譯,譯林出版社,1991年,第9頁注。帶回到源源不斷的對過去曾經美好的記憶,這叫尋找到曾經失去的時間,也叫重現的時光,筆者稱之為被創造出來的瞬間,這些瞬間能被我們遇見,全憑偶然,有時它會突襲我們,運氣不好一生也體驗不到。
不要自然經驗,在當下的瞬間去合成、組裝曾經的經驗碎片,這里的自由也不是被傳統意識形態支配的主動選擇的自由。任意性與選擇是沖突的,就像自由與意志是沖突的一樣。自由不會主動向自身之外的任何目的獻媚,決不臣服的自由只依靠自身的能力,這種情形使庸人感到恐懼,選擇放棄自由的庸人比比皆是。
來自生理的記憶比知識性的觀念記憶的壽命更長,例如游泳和騎自行車的肢體記憶或技巧會終生不忘、不為身外之物所累的人壽命更長。即使到了老年身體機能下降,但他的精神狀態仍舊是生理性的,即他的思想是情境性的思想。不主動選擇的記憶之精髓,就是任意地串聯來自生理的記憶。由于這些來自生理的記憶只屬于個人獨有的,其豐富性與趣味性,與外部世界的爾虞我詐枯燥貧乏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天生記憶力不好,絕不是人的智慧與幸福的障礙,因為這更能發揮人自身的創造性的生理記憶。越是使勁想,越是怎么也想不起來;可是當你沒有刻意選擇回想時,刻骨銘心的情節卻瞬間歷歷在目,這就是人自身被嚴重忽略了的本性——任意性。在這個意義上,智力是一種不由自主的思想力或想象力。
能否隨手抓住一個機遇,這是有難度的。能否知道某現象是機遇,這種能力是天生的。杜撰一個概念,就是被某種思想情景所突襲。人注定都是孤獨的,但只有極其稀少的類似普魯斯特這樣的人特別適合于獨處。
意識是破壞性的,刻在身體上的印象始終被意識所壓抑。印象一旦被化成文字往往就形成意識,活生生的印象隨之亦被瓦解。為了保留活生生的印象,就得像普魯斯特那樣去除文字中的意識,使流動起來的印象不再是意識。與其說活生生的印象被保留下來,不如說是被重新創造出來,它們不曾存在。意識始終起著把某瞬間的心思變成雕塑的反動作用,但我們的興奮過程絕不是一座雕塑。興奮到極致時并沒有什么想說的,只是要繼續,繼續享受當下正在發生的事情。雕塑總僵持于一個特定的姿勢或形態,累心又累體,而興奮只發生在身—心運動變化之中。雖然累,但不覺累。最強烈持久的感受(印象、記憶痕跡)抗拒語言,因而也從來不曾真正進入意識。努力用“語言”貼近這些感受,這就是普魯斯特想做的事情。他不是在寫作,他是在做事情。這就像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我已經被“那東西”強烈地電擊過了。就是說,不知道事物的性質,毫不影響到我對事物有強烈的感受。判斷的本質總是關于事物性質(being)的,一切判斷都是事物自身能量停滯之后產生的,因此判斷本身是軟弱的,能量才是強大的,這就是為什么更受歡迎的是藝術家而不是哲學家——因為藝術總是來不及思考的即興產物,這些產物更使人感到親切、印象深刻。偉大的藝術品在效果上必定使人震驚,而不是使人覺得有道理。是否有道理,對于藝術創作來說是無所謂的。詩意的思想,就是令人感到眩暈與震驚的思想。藝術效果在當代無所不在,本雅明以下的話具有當代意義:“手指一觸就足以使一個事件永久流傳。照相機使一個瞬間具有事后的震驚效果?!盵2](PP.220-221)意識不再是線性的,意識分裂為無意識的萬花筒。無所事事的生活成為最充實的生活*“無所事事”不再屬于精神上的無聊,普魯斯特這樣寫道:“無所事事就不再表現為無精打采,而是表現為生機勃勃,使得無聊的情緒沒有蔓延的時間和地點。”同上書,第8頁。,這些充實充滿漫無目的的四處張望,好像是處于人生路上一個又一個十字路口。當代人總希望事物來得又快又多,但這個多不僅是數量上的,而且是質量上的區別。
以上是一些與“宏大敘事”價值明顯不同的信念?!坝幸惶焱砩希以缭绲奶上铝恕薄@究竟是什么意思???具體說明是哪天晚上,這是毫無意義的,這是一種把時間切碎了的手法,但它并不意味著每天都是一個樣,而是把某個時間點孤零零地突出來,飄零在歷史之外。讀者的心思在這個時間點上懸了起來,它強調的感受與真實的自然經驗無關,感受的滋味只是在心里面,是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某些真實而深刻的印象。讓事物對我有反應,讓原本對我無生命意義的東西從此有活生生的生命。誰知道是什么能使我有不可遏制的淚水呢?我自己都不知道。
也許另一句話更活靈活現地描述了上述“重現的時光”——“精神歲月”——這里的“歲月”與鐘表無關,這里的精神與物理世界里是否曾經真實地物質性發生無關。曾經擁有的感受已然崩潰,新鮮的印象處于尋找過程之中,但當下不是什么都沒有的虛無,當下有流淌著的歲月。香味(任意的,不僅來自小甜點,這串聯成概念的抽象情景)能麻醉人……甚至可以化成如此具體的被充滿、被裹挾的觸覺、感覺在急促而緩慢地爬著一處陡峭的山坡。這里有第六感的幸福,空洞而充實無比的陶醉,它完全忘記了時間,不受鐘表的控制,曾經的歷史不再重要。傳統?傳統只是個名詞而已。我們所擁有的只是當下印象感受的光暈。這光暈并不單純,它鮮活而有著纏綿的厚度;這光暈的速度比念頭跑得還快,制造我們的眩暈。天旋地轉且目瞪口呆的感覺真好!嚇人而殘酷的魔力,還是薩德呀,不僅如此。
人的第六感能感知到自己正在被觀看。這種被看的感覺是人的一個沉重負擔。誰都不認識你,你才有任何大膽豐富無比的精神世界。在這個意義上,孤寂且無人與你分享精神的世界是幸福的頂峰。孤寂中的豐富,就是可以任意操縱那些人之外的事物,以自己的精神個性賦予這些事物以新鮮生命——這些感受只屬于你自己,它們肯定在世界上獨一無二。誰能知道我在何時何種場合瞬間能消除我與別的任意人、別的任意事情之間的距離呢?一張老照片上面曾經有我親人的目光,猶如今晚的月光曾經照耀古人。問題的關鍵在于,我們的眼睛不能失去觀看的能力。絕不是有視力的人都有能力觀看,所謂看,需要微妙的精神之眼,心的眼睛、跨越了時空距離的眼睛——眼睛不知道距離。
參考文獻:
[1]吉爾·德勒茲.哲學與權力的談判——德勒茲訪談錄[M].劉漢全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
[2]瓦爾特·本雅明.巴黎,19世紀的首都[M].劉北成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責任編輯:山寧)
Modernity and “Transitory Glory”
——A Revision on Theory of “Grand Narration”
SHANG Jie
(Institute of Philosophy,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China)
Abstract:The theoretical symbol of the enlightment tradition in modern Europe is a“grand narration”, which describes the universality or generality of the human nature. The philosophical theory, originating from the“grand uarration”, exerts great influence upon modern civilization. However, thinkers of European philosophy and humanities have started to review the enlightenment ideas of “grand narration” ever since the beginning of the 20th century, and thus made a series of theoretical revisions. Meanwhile, they also introduced issues of modernity and post-modernity, which makes it important to analyze these issues at the theoretical level.
Key words:Enlightenment; modernity; grand narration; identity; difference
作者簡介:尚杰(1955-),男,遼寧沈陽人,哲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主要從事西方哲學的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重點項目“時間哲學研究”(14AZXO14)的研究成果。
收稿日期:2015-02-12
DOI:10.3969/j.issn.1674-2338.2015.03.006
中圖分類號:B50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2338(2015)03-004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