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友廣
儒家,作為中國歷史上的重要學術派別,自孔子開山后就在傳統社會綿延不絕,其發展形態既是動態的也是歷史的,對我國古代社會的國家治理、交往方式、日常生活、思維意識等方面均產生了難以磨滅的影響。因而,要談儒家學派,首先離不開對儒家人物的品評,對于身處政治局勢大變動的儒者而言,除了要關注其游學交往、思想理念、精神境界等方面以外,對于他們在天下秩序由紛爭走向統一道路上的政治態度與政治智慧給予相應探討,無疑也是很有必要的。
一、道德自信濟世難成的孔子
孔子(前551年-前479年),名丘,字仲尼,春秋時期魯國人,系儒家學派創始人。在政治失序、社會動蕩、人欲橫流的春秋晚期,每個人雖在社會秩序中扮演的角色有所不同,但都被現實政治裹挾了進來,這種歷史現象也深深影響著以諸子為主要代表的思想家。與當時遠遁政治、高潔心志的隱者,以及主張自然無為、小國寡民的老子都不同,孔子非常關注個體的德性修養,并對以德性的進路改良現實政治抱有希望,他心懷人世濟世之志,其理論主張、周游活動頗富道德色彩。
作為中國古代思想文化發展鏈條上的重要構成環節,儒家學派的產生淵源有自。鑒于春秋晚期糟糕的社會現實,孔子對封邦建國、家國同構的西周政治傳統非常崇信,并在《論語》中對奠基于該政治傳統之上的禮樂文明屢表贊賞,他說:“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論語·述而》)借以表達對周公的仰慕之情。在儒家的眼中,周公是“有德有位”的人,身居攝政高位卻又在制禮作樂,國家穩定后還政于成王。后世經學家在研究儒家典籍時,往往將孔子與周公聯系起來,并視后者為儒家先驅,當與其“有德有位”關系甚大。
在春秋晚期,士欲實現“治國、平天下”的理想抱負,必須與“位”結合不可,而作為貴族階層中最低一級的士,并沒有自己的采邑,其與“位”的結合,往往又需要取得君王的賞識與重用。但是,在諸侯群起、爭霸天下的春秋晚期,各諸侯王對富國強兵,以及如何在對外戰爭中勝出更為關心,而對強調德治、王道的儒家自然沒有多少興趣。因而,與在道德修為上的日新不同,孔子對“位”的追求則屢遭挫敗。當然,他在政治上的挫敗,還與其不愿在道德立場上(道德先于政治)進行變通與妥協,更不會以發揮其在軍事、管理、外交等方面的才干來主動討好君王有關。
孔子周游列國十余年,行程數千里,“干七十余君,莫能用”(《史記·孔子世家》)。后人將孔子稱為“素王”,概與其“有德無位”相關。《史記·孔子世家》言謂“累累若喪家之狗”,一語點出了孔子雖在道德修為上非常自信,卻因王道政治無處落實而憂心忡忡的形象。
二、寄理想于未來的孔門弟子
由于歷史條件和社會環境沒有太大變化的關系,在孔子身上所發生的政治遭遇,對于儒家共同體而言是普遍的,所以對于這一問題如何解決自孔子始便不得不加以面對。在孔子那里,雖然他一再試圖尋求合適的干政機會,但是對王道理想的堅守,讓他在糟糕的現實環境里難有大的回旋余地,屢遭碰壁是其必然的命運。與孔子在守“道”上這種決絕的態度不同,由于急于干政,其弟子在實際生活中的表現千差萬別,且不少人已偏離了孔子“守死善道”的期許。在這種情況下,當“德”與“位”發生沖突的時候,對政治持有濃厚興趣的弟子則多選擇了后者,而不愿在兩者之間過于糾結,這在郭店楚墓竹簡(以下簡稱郭店簡)中最大的一個表現便是對“時”的強調與重視。
1993年出土的郭店簡,據專家考證其成書的時間處于戰國中前期,其中的儒簡主要反映的是孑L門弟子及其再傳弟子的思想。到了戰國時期,戰爭的慘烈程度,民眾遭受的涂炭,自然比孔子所處的時代要更為嚴重,君王們在生死存亡的重壓時刻自然會千方百計地發展與軍事斗爭、權力鞏固密切相關的事務,而對儒家的仁義教化、王道政治更加疏遠。在這種情況下,儒家的人世情懷要變為現實政治就更為艱難。面對這種政治困頓,孔門弟子們盡管在實際政治行為上會存在不同程度的差異,然而對“時”的強調卻是基本的政治態度與期許。在郭店簡中,一再突出了孔門弟子及其再傳弟子對于“時”的強調與重視,比如:“有其人,無其世,雖賢弗行矣。茍有其世,何難之有哉。”(簡1~2)“遇不遇,天也。”(簡11)“窮達以時,德行一也。”(簡14)(竹簡引文皆出自《窮達以時》,劉釗:《郭店楚簡校釋》,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由所引簡文可知,在郭店簡階段,這一時期的儒者盡管依然注重省己和修身(文見《尊德義》、《成之聞之》諸篇),延續了先儒一貫的道德立場,但較之孔子他們對于“時”更為重視。可見,在社會秩序和政治環境日漸糟糕的戰國時期,孔門弟子及其再傳弟子便將理想的實現寄于了未來,故而特別突出對“時”的重視。
除上引簡文外,寄托了儒家賢人政治理想的郭店簡《唐虞之道》也非常強調“時”的重要性:“古者堯生于天子而有天下,圣以遇命,仁以逢時”(簡14)、“縱仁圣可與,時弗可及矣”(簡15)。實際上,《唐虞之道》當中所描繪的“禪讓制”由于深受尚古之風的影響,它向人們展示的是一幅“愛親尊賢”(語見《唐虞之道》)帶有理想色彩的美好圖景。而且,由于這幅圖景所描繪的故事是以三代以前為相應背景的,這恰恰說明了在戰國儒者的眼里自己是生不逢時的,故而,自己在政治舞臺上難有作為不是自己的錯。《唐虞之道》對于“時”的重視,實際上正與戰國中期前后糟糕的政治環境大有關聯,這與推崇禪讓之風的“唐虞之道”已是漸行漸遠。
三、“以德抗勢”追求大丈夫人格的孟子
與孔子仰慕周公的情形相同,孟子也推崇“有德有位”的人物——虞舜。這當然與虞舜身居部落聯盟首領之位而又寬仁至孝有關,包括《尚書》《孟子》《史記》等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清華簡《保訓》篇對其功績都多有描述。關于舜的至孝品性,《孟子·萬章上》說:“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見之矣。”對一般人而言,年幼時愛慕父母,懂得喜歡女子時愛慕年輕漂亮的姑娘,有了妻子后便愛慕妻子,做了官便愛慕君王,得不到君王的賞識便內心焦急不已,對父母的愛實則難以持久且日漸淡化。舜則與一般人不同,他到了五十歲還愛慕父母,即便是坐了首領的位子卻因沒有得到父母的喜愛而郁郁寡歡,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大孝”。正是基于這種情感,當父親瞽叟殺人后,舜立即像扔掉破舊的鞋子一樣把首領的大位拋棄,然后背著父親逃到海濱居住,內心并未因失了高位而惆悵不已,相反,他卻因能與父親在一起使自己可以盡孝而欣喜不已,甚至忘記了天下的存在(事見《孟子·盡心上》)。
通過《孟子》文本所記載的這個故事,我們可以發現在孟子生活的這個時代,保有大位與成就個人倫理已經是很難兩全的倫理抉擇:在德性被放逐的權貴世界,要持續保有自己的大位恐怕要付出損害德性的代價;另一方面,要成就個人倫理道德,恐怕難以繼續享有大位。可以說,在儒者眼中無比珍貴的德性價值,在這一時期逐漸被疏遠和放逐。
與此不同的是,孟子則接續了孔子道德先于政治的立場,當需要在“德”與“位”之間作出抉擇時,他堅持主張對“位”不動心,具有“以德抗位”的政治意義。誠然,對于接續了孔子立場的孟子而言,“德”具有自足的合理性與正當性,儒者據此便可以在與權力者交往的過程中無需畏懼甚至還可以藐視他們(文見《孟子·盡心下》)。可以說,當孔子尚糾結于據于“德”而無法正當地獲取“位”的時候,孟子則干脆不再在這一問題上繼續糾纏,而是直接挺立起了道德的獨立性和自足性,并以此作為最大的合理性和正當性來對抗外在的權勢。在他看來,道德本身即具有自足意義,所以,我們不必因為未見用于當權者而苦惱,更不必因為未獲當權者的賞識而終日惶惶,只要堅守道德立場,自足的道德便可以成就自己。正是基于這一立場,讓孟子成就了“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的無畏精神和大丈夫人格。
當然,需要指出的是,孟子對于“德”和“位”的這種處理方式并不是說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沖突就獲得了完滿解決,而且由于他采取的是皈依道德的方式,反而將這種沖突加劇了。所以,盡管由于孟子采取了“以德抗位”、藐視權勢的方式而使儒者尊嚴得以保全,自己的內心亦可以擺脫糾結不已的倫理困境,但是孔子所面臨的“德”“位”沖突在孟子那里依然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
四、“百家爭鳴”集大成者的荀子
荀子(約前313年——前238年),名況,號卿,趙國(今邯鄲一帶)人,戰國末期儒學大師。荀子生活的時代,正是統一戰爭愈演愈烈、社會日加動蕩的歷史時期。與孟子通過“性”把天道和人道貫通起來,對天人關系作出了天人合一式的回答不同,荀子則提出了“天人相分”的理論,他在《荀子·天論》中強調天與人、自然與人事是兩個不同的領域。一方面,自然界的變化有它自己的規律,不以人間的治亂、人們的好惡為轉移。另一方面,人間治亂完全取決于人,“不可以怨天”。在明天人之分的基礎上,他主張對于天,人們既不應盲目崇拜,消極服從,也不應越俎代庖,與天爭職,而應該積極做好自己分內的人事,參與天地宇宙的變化。荀子在天人關系上的這種變化,其原因是,一方面,隨著時間的不斷推移,人們對于自然科學和天地宇宙的認知越來越深刻和理性化;另一方面,隨著人文理性主義精神在戰國時期的不斷深化,人們對于自身的認知和定位越來越合理。另外,從文化的角度看,處于戰國晚期的荀子有條件去吸收和轉化其他子學人物(如道家、墨家和陰陽家等)的思想為己所用,是儒家思想和“百家爭鳴”的集大成者。
與在對天人關系認識上的這種變化相應,荀子對人性的認知也不同于孔孟。孔孟一般認為上天(或天命)是人性得以存在的根本源頭和形上依據,而荀子則認為人性是與生俱來的,是“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荀子·性惡》)的,與上天沒有多少關聯。繼而他認為,順著人的本性發展,必定會導致互相爭奪,而辭讓、禮義則是后天經過教育才有的。所以說,人性是惡的,而善是后天人為,屬于偽。荀子以人性為惡,以善為偽,是要強調禮義教化的重要性。他說,如果人的本性就是善的,那圣王和禮義還有什么用呢?因而,他一再強調師法(老師傳授的學問和技術)教育的作用,說“有師法者,人之大寶也;無師法者,人之大殃也。”(《荀子·儒孝》)他又重視社會風氣的影響,培植良好的社會風氣,是為了使人們化惡為善。經過師法教育,習俗熏染,長期積累,人才能成為君子、圣人。正是因為對人性和社會有著如此的認知,所以他才強調“隆禮重法”,注重外在制度建設,成為開儒法合流之先河的先鋒人物。
在學術分裂、百家蜂起的春秋戰國時期,諸子都以自己的見解為標準來衡量別人的見解,“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莊子·齊物論》),然而在激烈的爭鳴中,人們逐漸認識到,多種思想學派并存的合理性和它們之間的互補性,逐漸走上了互相吸取和融合的道路。
到了戰國后期,這種互相吸取和融合的情形已是十分明顯,此時的各家各派學說,由于彼此間的相互吸取滲透,同它們的早期相比,都已經雜而不純了。比如,《荀子》雖師法仲尼,實際上與孔子的天命仁學已相去甚遠,它主張法制,反對神鬼,熱心辯察,可以說是兼儒法,合道墨;《韓非子》熔法、術、勢于一爐,同時也吸收了老子的思想;后期墨家的《墨經》六篇,拋棄了墨子的天鬼思想,對于惠施、公孫龍的辯學、名家思想作了糾正吸收;鄒衍之徒所發揮的陰陽五行說中,有儒、老及原始五行說等多種成分;《易傳》也出于儒家后學之手,而其中有著老子天道觀的深刻影響。
在戰國晚期,隨著華夏文明的持續發展,各派思想、學說的交流與碰撞也在不斷深入,由于荀子對儒家原有立場認同程度、受其他派別思想影響程度的不同,在他那里產生了不同于孔孟的轉向與分化,這也是一種歷史的必然。
簡言之,春秋戰國時期是我國政治局勢大變革、學術文化大發展的重要歷史階段,奠定了以后中國政治文化發展的基礎和方向。以后兩千多年中國古代政治文化發展的路向、特點及其中的基本問題和重要思想都可以從先秦諸子百家中追溯到其源頭,而作為諸子當中的重要一支——儒家——對于先秦政治文化的發展也貢獻了自己的重要智慧和力量。在認識我國古代政治文化發展規律方面,先秦儒家給了我們重要的啟示和幫助。
說明:本文系陜西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政治社會學視野下的先秦儒家政治角色意識研究”項目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3C009
(作者:陜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學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郵編710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