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70多年前,上海的中外人士在包括中國抗日戰爭在內的國際反法西斯斗爭中互相支持,使這個東方大都市成為國際反法西斯統一戰線的一個重要戰場。中國人民、上海人民積極參與、支持全球范圍的反法西斯斗爭,而且以實際行動救助來到上海的各方難民。同時,中國人民、上海人民在艱難困苦之中特別是在全民抗日戰爭中,也得到了在滬、在華外國友人和全世界人民的支持。研究世界反法西斯統一戰線在上海這個大都市的活動及其留給我們的寶貴啟示,不僅在國際關系史和二戰史研究方面具有重要學術價值,而且對觀察當前國際形勢具有現實意義,特別是在部分人和國家妄圖否定、篡改歷史的背景下,這個問題所具有的正視歷史、開辟未來的重要現實意義就更顯突出。
【關鍵詞】 反法西斯戰爭 上海 國際統一戰線 啟示
【作者簡介】 潘光,上海世界史學會會長、上海社會科學院研究員、上海政法學院特聘教授
【中圖分類號】 D81/D613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6-1568-(2015)03-0014-13
【DOI編號】 10.13851/j.cnki.gjzw.201503002
20世紀30年代,上海已有常住外籍人士10多萬人,大批歐洲猶太難民的涌入又使這一數字直線上升。上海的中外人士在反法西斯斗爭中互相支持,使這個東方大都市成為國際反法西斯統一戰線中的一個重要戰場。本文通過考察五個方面的重要人物和事件,對那段令人難忘的歷史加以回顧和研究,并從中總結出一些寶貴啟示,以紀念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和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
一、聲援、支持抗日斗爭中的中國人民
1932年“一·二八”事變和1937年“八一三”戰事發生后,上海的外籍友人立即掀起了聲援中國人民抗日斗爭的浪潮,不但發表聲明談話,而且紛紛捐錢捐物,更積極救助中國難民。
在救助難民方面,最突出的是震旦大學法籍教授饒家駒(Robert Charles Emile Jacquinot de Besange)神父,他建立的難民收容所和安全區救助了數十萬中國難民。同時,在滬外國友人捐獻大量錢物,還為中國軍隊提供后勤支持,如旅滬韓國僑民各團體組織了救護隊支援中國抗日部隊,其中上海韓人青年同盟組織的救護隊,還奔赴前線救護與日寇血戰的十九路軍和第五軍的受傷官兵。韓國僑民團也積極募款,數日之內即募得千余元,購買了醫用棉花、紗布、碘酒及其他救護用品數十箱,送往前線。旅滬韓僑愛國婦女會也積極從事反日援華工作,在街頭演出革命劇,鼓舞民眾的抗日情緒,并在馬路上張貼反日標語。 許多上海猶太商人,如阿夫拉莫(A. J. Aframuo)、斯皮爾曼(M. Speelman)、亞伯拉罕夫人(R. D. Abraham)等積極向中國紅十字會和國際救濟委員會捐款。 中法工商銀行經理慨捐法幣1 000元,指定500元救濟難民,500元救濟傷兵。 值得一提的是,一些德國僑民也投入了捐助熱潮。1937年8月26日,德國旅滬僑商總會主席就將上海全體德商捐助之法幣17 510元捐贈給上海難民救濟機構。
在無數積極宣傳、支持中國抗日斗爭的國際友人中,這里主要介紹三位。波蘭作家兼記者漢斯·希伯(Hans Shippe)是共產黨員,大革命時期曾任北伐軍國際宣傳部負責人,此后一直在上海為報刊撰稿。抗戰全面爆發后,希伯致電自己的密友、蔣介石的政治顧問歐文·拉鐵摩爾(Owen Lattimore)先生,痛陳反共摩擦必須制止,主張民主團結,共同抗日。 他還冒著生命危險深入抗日前線采訪,向世界人民宣傳中國的抗日斗爭。1938年秋,他到皖南新四軍駐地采訪,此后撰寫了大量宣傳新四軍的文章并在國外發表。
奧地利記者魏璐詩(Ruth F. Weiss)于1933年抵達上海,隨即寫了幾篇譴責日本侵略的報道,遭到日方抗議。此后,她積極協助美國記者史沫特萊進行抗日宣傳。在“一二·九”運動中,她采訪和報道上海學界為抗日救國向南京政府的請愿活動。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魏璐詩幫助友人創辦英文報紙,將世界各地反法西斯斗爭的消息介紹給中國讀者,并協助宋慶齡領導的保衛中國同盟做工作。在歐洲,魏璐詩的父母和千百萬猶太人被關進集中營慘遭迫害。出于對法西斯的憤恨和對中國的熱愛,她申請加入了中國國籍。 中國人民沒有忘記這位國際主義戰士,2009年4月,在上海宋慶齡陵園隆重舉行了魏璐詩墓碑揭幕儀式。
加拿大友人莫里斯·科恩(Morris A. Cohen)曾任孫中山先生的副官,后成為中國軍隊的將軍,以“雙槍科恩”著稱,長期居住上海。抗戰爆發后,他奔走于中國和世界各地,在中國軍隊拓展對外聯絡和采購武器裝備方面發揮了特殊作用。1944年6月,他呼吁道:“中國的抗戰已進入了第八個年頭,中國人民正在進行著一場舉世矚目的戰爭。但是,為贏得這場戰爭的勝利,她還需要加強空軍力量和重型武器裝備。” 他為支持中國抗戰作出的重要貢獻永載史冊。
除了支持中國的抗日戰爭,上海的中外人士也積極支持世界其他地方的反法西斯斗爭。在上海,中外人士多次聯合發起、組織抗議納粹德國屠殺猶太人、支持西班牙人民反法西斯斗爭、聲援埃塞俄比亞人民抗擊意大利法西斯侵略、支持朝鮮人民抗日獨立運動、聲援蘇聯偉大的衛國戰爭等集會和示威。上海猶太人和部分外僑還沖擊了納粹分子在上海舉行的慶祝“勝利”活動,發起了抵制“德國制造”商品的運動。這些無疑也是對中國人民抗日斗爭的極大鼓舞和支持。
二、直接投身于中國人民的抗日戰爭
令人感動的是,不少在滬外國人還直接投身于中國人民的抗日戰爭,同中國人民并肩奮戰,有的還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1932年上海“一·二八”抗戰爆發后,旅滬朝鮮愛國志士十分憤慨,決心與中國軍民一起迎頭痛擊日本侵略者。4月29日,在大韓民國臨時政府領導人金九親自指揮下,韓人愛國團成員尹奉吉將炸彈裝進水壺混進了戒備森嚴的虹口公園。當日本侵滬軍總司令白川義則大將等日本在滬軍政要員登上檢閱臺時,尹奉吉將裝有炸彈的水壺奮力扔向檢閱臺,隨著一聲巨響,白川大將等日本30余人當場被炸傷。此事使上海人心振奮,極大地鼓舞了中國軍民的抗日斗志。尹奉吉被捕后壯烈就義。今日,在虹口公園建有紀念尹奉吉烈士的“梅亭”。
1941年10月,前文提到的希伯到山東根據地考察,受到當地各界人士的熱烈歡迎。中共代表、八路軍代表、山東抗日民主政府代表在歡迎宴會上致辭,對希伯深入抗日第一線的英勇精神及幫助中國抗日的正義行動深致敬意,并號召全省軍民以實際工作與反“掃蕩”的勝利來回應國際友人的愿望。11月30日,希伯在山東沂南縣的一次戰斗中犧牲,倒下時手中還緊握鋼槍。中國人民為他建立了紀念碑,碑文上銘刻著“為國際主義奔走歐亞,為抗擊日寇血染沂蒙”。
奧地利猶太醫生雅各布·羅生特(Jacob Rosenfeld)是社會民主黨員,德國吞并奧地利后被投入集中營,后幾經周折來到上海,在法租界經營一家診所。1941年3月,羅生特經地下交通線來到蘇北鹽城,加入了新四軍,擔任新四軍衛生部顧問。中共中央華中局機關報《江淮日報》稱:“在蘇北,參加新四軍的國際友人,羅生特大夫還是第一個” 。在新四軍中,他除了醫治搶救了許多抗日軍民外,還為部隊培養了大批醫護人員,被譽為“新四軍中的白求恩”。1943年4月,為診治羅榮桓嚴重的腎病,羅生特轉赴山東擔任山東軍區衛生部顧問。抗戰勝利后,他又擔任了東北民主聯軍第一縱隊衛生部長,成為我軍中擔任最高醫務職務的外國人。1949年,羅生特去奧地利、以色列探親,于1952年病逝。現在,訪問以色列的中國人都要去特拉維夫附近的羅生特墓獻花。在奧地利維也納的中心公園,建立了羅生特紀念碑。在中國山東,建立了羅生特國際和平醫院。
另一位奧地利猶太醫生理查德·傅萊(Richard Frey),早在兒童時期就加入了維也納革命少兒組織。1938年德國吞并奧地利后,奧地利共產黨人和猶太人遭到殘酷迫害,成批逃往國外。傅萊也不得不告別父母,于1939年1月15日來到上海。同年3月,傅萊北上,與晉察冀根據地取得了聯系。1941年秋,在八路軍地下交通員的護送下,他經北平到達晉察冀軍區的中心地區。聶榮臻司令員對他表示熱烈歡迎,親切地為他起了個中文名字“傅萊”,并安排他在白求恩衛生學校擔任教員。在嚴酷的戰爭年代,傅萊始終以飽滿的革命熱情投入戰斗。1944年,他與戰友在極其困難的條件下建立了生產粗制青霉素的實驗室,解決了部分藥品短缺問題,為此受到了毛主席等中央領導親切接見。
在旅滬俄國僑民中,許多人加入中國軍隊助戰。“八一三”抗戰爆發后,白俄將軍莫洛契科夫斯基(Moloqikofsky)等人駕駛裝甲車上陣參戰,后又掩護中國軍隊撤退,為中國抗戰作出重要貢獻。還有一些旅滬俄僑直接參加了國民黨空軍,駕駛飛機與日寇作戰,有的為了抗擊日寇捐軀沙場。還有原無國籍的白俄300余人后來均加入中國國籍,與蘇聯僑民一起為中國作戰,其中大都也來自上海。
據外刊報道,至1937年年底,外國人士在中國從戎者共有451人,其中美國152人,法國124人,蘇聯115人,英國55人,其他國籍5人。這451名外僑中,飛行員居9/10,年齡在21歲至39歲不等,大都來自上海。
三、戰斗在反法西斯秘密戰線上
最值得稱頌的是一批長期幫助中國和盟國做反法西斯地下工作的外籍人士,他們在敵偽統治的惡劣環境中冒著生命危險,機智勇敢地戰斗在秘密戰線上,為反法西斯事業作出了重大貢獻,有的甚至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
著名的蘇聯英雄理查德·佐爾格(Richard Sorge)于20世紀30年代在上海領導秘密情報工作,他的情報小組中有德、英、美、日、中、俄等各國人士,如史沫特萊、張文秋、陳翰笙、劉思慕等。周恩來曾親自會見佐爾格,并調派一批中共黨員參加佐爾格的情報工作。 佐爾格情報組為蘇聯和中共獲取了大量日本高層及軍方的機密情報,包括日本進攻中國的計劃和部署、德國進攻蘇聯的日期等,為打擊德日法西斯作出了重要貢獻。佐爾格情報組的一個重要成員是蘇聯偵察員路得·厄休拉(Rude Ursula),代號“索妮婭”。作為情報組的聯絡員,厄休拉在家中與中外隱蔽戰線上的人物進行了無數次的聯絡、接頭和交談,佐爾格的備用電臺就在她家,許多中國左翼人士在此躲過了追捕。由于厄休拉在情報戰線屢建奇功,后來兩次獲得紅旗勛章。情報組另一個重要成員是日本共產黨員尾崎秀實,曾任《朝日新聞》常駐上海特派員,是中國問題專家,進而成為日本首相近衛文麿的顧問兼私人秘書,可以自由出入首相官邸,參加首相的智囊團會議。在抗戰最艱苦的年代,他向蘇聯和中國共產黨提供了日軍統帥部的許多戰略決策、日本天皇御前會議內容、日軍作戰部署、日本和汪精衛勾結情況以至軍用作戰地圖等情報,尾崎通過在上海的中西功將情報發往延安。中西功是日本共產黨中央委員,也曾加入中國共產黨,先后在佐爾格小組和潘漢年情報系統工作,最大的貢獻是準確預報了太平洋戰爭的爆發時間。毛澤東對這些“國際同志”的貢獻作了極高評價,周恩來稱他們為“國寶”。
1941年6月德國進攻蘇聯后,日本南進還是北進成為斯大林和中共中央最關注的問題。尾崎秀實在得知日本決心同英美開戰的情報后,通過佐爾格及時告知莫斯科,使斯大林決心西調遠東軍20個精銳師去莫斯科前線,在危急時刻扭轉了戰局。正是為了獲取這一重要情報,佐爾格的真實身份暴露,與尾崎秀實等人一起被捕,于1944年11月英勇就義。1964年,蘇聯政府正式授予佐爾格“蘇聯英雄”稱號。厄休拉曾應鄧小平邀請,隨民主德國老戰士代表團在20世紀80年代重訪中國,在其去世前不久還榮獲普京總統頒發的勛章。尾崎秀實、中西功等人的英雄事跡也逐漸為世人所知。2014年11月,在東京、上海等地都舉行了紀念佐爾格、尾崎秀實等烈士就義70周年的活動。
旅滬猶太人的反法西斯地下組織也十分活躍。他們與印度巡捕合作,幫助被捕美國飛行員從提籃橋監獄脫逃到中國軍隊后方;他們與瑞士駐滬領館合作,將工部局的康奈爾·S. 富蘭克林(Cornell S. Franklin)法官救走。其中值得一提的是旅滬猶太社團女活動家朱迪絲·哈什(Judith Hasser),她在上海淪陷后長期為重慶國民黨方面做抗日情報的傳遞工作,曾多次被汪偽警方和日本憲兵隊傳訊,但均因日偽當局找不到她“通敵”的證據而獲釋。 在日本當局建立的虹口無國籍難民隔離區內,猶太人的地下反法西斯活動也十分活躍,曾出現過反法西斯地下刊物和傳播盟軍獲勝消息的油印傳單。弗蘭克·塞萊格(Frank Theyleg)是上海猶太難民中的一位工程師,當日本當局要他幫助指導生產手榴彈和其他軍火時,他便與中國工人密切配合,設法使生產的手榴彈無法爆炸,以這種方式打擊日本侵略者。
上海猶太難民中的左翼人士還組織了一個地下反納粹小組,其骨干有瓦爾特·舒列克(Walter Czollek)和崗特·諾貝爾(Gunter Nobel)等。據該小組核心人物崗特·諾貝爾介紹,他們大約有20—30人,具有強烈的反納粹立場,但并沒有與德國的反納粹地下組織和中國共產黨建立直接聯系,只是定期聚會,在一起學習馬克思、列寧等人的著作并交流信息。 不過,諾貝爾說,該小組的某些成員自己與蘇聯和中國共產黨建立了關系。如該小組的核心人物漢斯·柯尼希(Hans Koenig)為蘇聯塔斯社工作,后來曾任民主德國首任駐華大使。該小組的創建人就是上文提到的漢斯·希伯,上文提到的羅生特也曾是小組成員。1988年,應鄧小平邀請,民主德國老同志代表團重訪中國,厄休拉、崗特·諾貝爾和夫人都是代表團成員。
1941年12月后,日本與英美開戰,但根據《日蘇中立條約》繼續與蘇聯保持非戰關系,一些持有蘇聯護照的俄僑便利用其合法地位為蘇聯和其他盟國做情報工作,為反法西斯事業作出了貢獻。前面提到的莫洛契科夫斯基將軍1941年后移居上海辣斐德路(今復興中路)559號D,為中國某重要機關工作,提供了許多有價值的情報。1941年10月26日晨,日本憲兵隊偵查到其在法租界內的秘密電臺,隨即突襲其寓所,莫洛契科夫斯基將軍開槍自殺,年僅45歲。
另外,一些并非共產黨員的德國、日本官員也參與了反法西斯斗爭。日本駐上海副領事柴田貢(Shibata Mitsugi)在得知納粹德國梅辛格上校向日本方面提出的屠殺上海猶太人的“上海最后解決”計劃后,立即通知了上海猶太領導人,使他們有時間采取應對措施。他被逮捕并遭嚴刑拷打,后來被押送回日本。 德國駐上海的海軍諜報軍官路易斯·西夫金(Louis Hifkin)上校暗中進行反希特勒活動,將日德合謀迫害猶太人的計劃通報上海猶太社團,還將日本當局在猶太人中收買的奸細名單告訴地下組織。 戰后,他因此受到贊揚和表彰。
四、載入《日內瓦公約》的“饒家駒安全區”
著名法籍天主教神父、震旦大學教授饒家駒在抗戰初期的上海難民救助工作中作出了載入史冊的重要貢獻。
從1937年8月13日開始,日軍對上海持續進行狂轟濫炸,并由海陸各方向對上海大舉進攻,隨即導致成千上萬的難民涌入日軍尚不敢侵犯的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據記載,僅8月13日一天,就有“6萬難民涌入租界”。 至8月底,涌入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中國難民“達到70萬人左右”。 面對驟然出現的洶涌難民潮,收容和救助難民工作成為大上海的當務之急,社會各界迅速動員起來,開展了各種救援活動,形成了上海市救濟委員會、上海市慈善團體聯合救災會和上海國際救濟會三大難民救濟體系。
上海國際救濟會(International Refugee Committee)由饒家駒和中國銀行董事長兼上海華洋義賑會會長宋漢章于1937年8月13日共同發起建立,饒家駒親自負責救濟組工作。 該會成立后,即在呂班路(今重慶南路)的震旦大學校園內建立三個難民收容所,收容難民6 000余人。9月7日,又設立第四難民收容所和第五難民收容所,前者收容楊樹浦一帶的難民,后者收容大場、江灣、南翔、真如等處難民。后又在錢莊會館設了第六難民收容所。 然而租界內畢竟地域狹小,容不下太多難民,大批難民在租界外處境困難。
到1937年秋,中國軍隊即將撤離上海,饒家駒神父預料難民問題將更趨嚴峻,遂提出在租界外的南市設立保護難民的安全區和難民收容所的設想,并為此四處奔走。饒家駒作為處在交戰狀態的中日雙方的調停人,以多重臨時身份分別與上海市長俞鴻鈞、日本駐滬總領事岡本季正商定了一些非正式的“協議”,同意在南市設立一個供非戰斗人員居住的區域,在戰爭時期保持該區域的非軍事化。由于各方在該區域性質和主權等問題上爭執不下,饒家駒以高超的斡旋技巧提出了一個用自己名字命名的特定區域“饒家駒區”(La Zone Jacquinot,也稱“饒家駒安全區”),終于獲得各方認可。1937年11月4日,上海市政府批準設立南市安全區的建議,日軍當局表示同意。 于是,上海國際救濟會、上海市政府和日軍當局于11月5日達成協議,成立由饒家駒為主席的機構,負責此事,從11月9日中午12時開始實行。這樣,世界現代史上第一個戰爭時期的平民安全區——“饒家駒區”在上海誕生了。
此后,上海各救濟團體在“饒家駒安全區”內各自設立了難民收容所,各同鄉會也設立了眾多難民收容所。11月8日,就有5 000難民進入南市各難民收容所。南市難民區的設立解決了租界內無法容納大量難民這一問題,使上海的難民收容工作向前邁出了一大步。至11月中旬,南市“已安置難民十幾萬人”。 據專家估計,南市安全區即“饒家駒安全區”總共收容約30萬難民。
“饒家駒區”開創了一種新的模式,即在戰爭期間不僅要保護交戰雙方的傷員,而且要保護戰區的平民。德國人約翰·拉貝(John H. D. Rabe)領導的南京國際安全區,正是根據“饒家駒安全區”的模式,并通過饒家駒神父與日方進行聯系,在南京大屠殺期間保護了20多萬中國難民。此后,在抗戰期間的武漢、杭州、廣州、福州等地,“饒家駒安全區”模式在不同程度上得到復制,特別是1938年武漢淪陷前,饒家駒神父又創建了漢口難民區,再次救助了4萬中國難民。
自1937年11月起,紅十字國際委員會駐中國代表卡拉姆(L. P. Calame)多次參觀南市難民區。經他提議,1938年,第16屆國際紅十字大會通過了《安全區決議案》,主要動因就是上海“饒家駒安全區”的成功實踐。1948年,第17屆國際紅十字大會通過了《戰時保護平民公約草案》。1949年,63國代表在此基礎上制定了日內瓦公約及附件,第四公約就是《關于戰時保護平民之日內瓦公約》。其中第15條附件的評注寫道:“第15條是一定數量的實際經驗積累的結果……1937年中日戰爭期間,一個中立區也在上海建立起來……它被稱為饒家駒區,是為了紀念成立這個區的人。” 1977年,公約的兩個《附加議定書》簽訂,以補充和澄清1949年文件。其中再次提及“饒家駒區”案例。 今日,在烏克蘭、伊拉克、也門等國家,所有平民保護行動的國際法依據均源于此。
2014年,在上海召開了紀念饒家駒國際研討會。據悉,在紀念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和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之際,上海將在原南市地區建立饒家駒紀念牌。
五、救助猶太難民:上海歷史上的難忘篇章
從1933年到1941年,特別是從1938年到1941年,大批從希特勒屠刀下逃生的歐洲猶太人遠涉重洋來到上海,其總人數達3萬,除了其中數千人經上海去了第三國外,至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仍有25 000名左右猶太難民把上海當作他們的避居地,僅后一個數字就超過了加拿大、澳大利亞、印度、南非、新西蘭五國當時接納猶太難民的總和。
中國人民強烈譴責納粹的反猶暴行,并積極救助避難來滬的猶太難民。早在1933年5月,納粹德國掀起反猶惡浪之時,總部設在上海的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就派代表團前往德國駐上海總領事館提出強烈抗議。代表團以宋慶齡為首,團員包括蔡元培、魯迅、林語堂、楊杏佛、史沫特萊、伊羅生等中外知名人士。他們義正辭嚴地指出:“德國政府和法西斯黨有計劃地組織并鼓動的對猶太人的迫害以及反猶暴行是人類文化倒退到中世紀和帝俄的最黑暗日子的征象”。
“八一三”事變后,許多上海市民自身也淪為難民,不得不在難民所中棲身。但即使在這種困境下,他們仍然克服種種困難,給予猶太難民無私的接納和真誠的幫助。在猶太難民聚居的虹口地區,上海市民騰出自己的住房給難民居住,幫助猶太難民尋找工作,為猶太難民提供生活上的各種幫助,如臨時照顧猶太兒童、借給猶太難民一些生活用具、安排猶太兒童同中國兒童一起學習等。在猶太難民醫院建立之前,中國醫院還收治了許多猶太難民。中國教會和上海救援或慈善團體,如上海難民收容所、上海基督教青年會等也都捐房捐款幫助猶太難民。1939年上海出版的《東方雜志》刊文指出:“雖然我們在上海尚有十多萬難民的生活不易維持,但我們只要能力能辦到,總可以盡力幫助猶太難民……我們應站在弱小民族的聯合戰線上,一致對付欺凌弱小民族的敵人。” 1939年2月17日,鑒于逃亡到上海的猶太難民越來越多,安置越來越困難,時任中華民國立法院長、國防最高委員會委員孫科提出一項議案,建議在西南邊區劃定猶太人寄居區域,以容納更多無家可歸的歐洲猶太難民。 由于戰火蔓延、經費缺乏等原因,這一計劃最終沒有全面實施。
太平洋戰爭爆發后,在德國的反猶政策影響下,上海的日本占領當局開始對歐洲猶太難民進行限制和迫害。1943年2月,日本當局在虹口設立“無國籍難民隔離區”,迫使猶太難民遷入隔離區。此后,猶太難民們經歷了他們居留上海期間最困難的兩年半。在此期間,上海人民和猶太難民在虹口同甘苦,共患難,結下了深厚友誼。猶太難民莉莉·芬克爾斯坦(Lilli Finkelstein)在回憶錄中寫道:“我們發現中國鄰居非常友好,他們知道我們的處境是多么困難,但他們并沒有利用我們的困境牟利。” 戰時與猶太難民一起居住在虹口的王發良老人回憶道:“那時希特勒迫害猶太人,日本人迫害中國人,我們與猶太難民同處患難之中,大家在一起友好相處,互相幫助”。 猶太難民威廉·肖特曼(William Schurtman)認為,生活在中國人中間,猶太難民感受到在歐洲從未體驗到的友好氣氛。 1945年7月,美國飛機誤炸虹口區猶太難民居住區,造成31名猶太難民死亡,250名難民受傷,周圍的中國居民雖同樣傷亡慘重,但仍奮不顧身地沖入火海,搶救出許多猶太難民。
1994年,上海市政府在虹口區建立了猶太難民紀念碑,后又建立了猶太難民紀念館。以色列歷任總統和總理、德國總統和總理、奧地利總統、美國第一夫人等各國貴賓均專程到此,以緬懷那段歷史,并對中國人民表示深切的謝意。
結論:研究那段歷史的重要價值和意義
綜上所述,可以得出幾點結論。
第一,上海作為中國最大的城市,早在1932年初就開始了抗日斗爭,直到1945年9月,歷時近14年。在這艱苦和漫長的歲月里,中國人民和上海人民的抗日斗爭始終與各國人民的反法西斯斗爭密切結合,使上海成為世界反法西斯統一戰線的一個重要戰場。
第二,中國人民、上海人民的全民抗戰,得到了在滬、在華外國人士和全世界人民的支持,同時中國人民、上海人民也大力支持世界各地的反法西斯斗爭,而且以實際行動救助來到上海的各方難民。這種互相援助充分體現了世界反法西斯統一戰線的強大力量,在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斗爭的歷史上寫下了光輝一頁。
第三,就意識形態和價值觀念而言,上海的中外居民千差萬別,如外僑中一些人(特別是歐美國家僑民中的上層人物)是靠不平等的特權起家的,另一些人(如部分白俄代表人物)曾經是堅決反蘇反共的。然而,當全人類面臨法西斯的威脅時,上海中外居民中的大多數人,即使是上述兩類人都毫不猶豫地站到了堅決抗擊德、日法西斯一邊,為支持中國抗日戰爭做出了力所能及的事。這使我們更加深刻地體會到超越意識形態的反法西斯統一戰線的偉大凝聚力和重要意義。審視今日世界,在應對恐怖主義、氣候問題、食品安全等諸多全球性挑戰方面,也形成了這樣的超越意識形態、包容性強的“統一戰線”。
第四,研究世界反法西斯統一戰線在上海的活動及其取得的巨大成果,不僅具有重要學術價值,而且還具有重要現實意義。近年來,國際上霸權主義與強權政治橫行,新納粹、種族主義、極端主義和恐怖主義再次泛濫,“文明沖突論”甚囂塵上,有人公然否認法西斯犯下的歷史罪行和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成果,這使這個問題具有的以史為鑒、溫故知新的意義愈發突出。同時,這個問題因其特有的內涵又在促進中國人民與各國人民的友誼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今天我們紀念那段歷史,就是要弘揚人類歷史上友好互助、抗邪扶正的正義業績,傳承人類文化中的真善美價值觀,以構建和諧、包容、美好的世界。
[收稿日期:2015-04-19]
[責任編輯:陳鴻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