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璐菲
(四川外國語大學 留學生部,重慶 400031)
呂叔湘先生說“以著字輔助動詞,初以表動作之有所著,繼以表事態之持續,此今語所盛用,而唐人詩中亦已有之,如白居易《惻惻吟》之‘道著姓名人不識’,王建《北邙行》之‘堆著黃金無買處’皆是也”。
曹廣順先生在《近代漢語助詞》一書中也對“著”進行了比較全面的歷時考察,概括起來,“著”主要經歷了以下幾個發展階段:
1.“著”為“附著”“置放”等義。“著”在先秦的大部分文獻中寫作“著”,《廣韻》釋義“著,附也,直略切”,表示“附著”的意義。“置放”義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附著”義的一種變化,但無論是“附著”還是“置放”,“著”都是作為實義動詞使用的。如:
(1)不入于耳,而不著于心。 (《淮南子》)
(2)底著滯淫,誰能興之? (《國語·晉語四》)
(3)必樹吾墓上以梓,令可以為器;而抉吾眼著之東門,以觀越寇滅吳也。 (《說苑·正諫》)
2.出現“動(+賓)+著+處所名詞”結構。動詞“著”的語法化過程,從漢代以后就開始了,首先出現了“動+著”的用法,并且集中出現在漢以后的漢譯佛經中,用法大致分為兩類。
A類:動詞多為帶有附著義的,如“纏、住、覆蓋”等,“著”后也多帶有處所賓語。“著”引出放置物體的處所,也是前面動作的一種結果,從意義上看,它仍有明顯的動詞性。如:
(4)猶如花朵纏著金柱。 (《佛本行經》)
(5)株杌婦聞,憶之在心,豫掩一燈,藏著屏處。
(《賢愚經》)
B類:動詞本身與思想意識、心理活動有關,“著”后的賓語,是這些思想意識、心理活動的對象,“著”表示這些動作附著在這些對象上,因此隱含一種動作持續或獲得結果的意思。在這里,“著”仍然是動詞。如:
(6)伽彌尼鬼者著小兒樂著女人。 (《童子經念誦法》)
(7)不留心于無明,貪著世間。 (《大寶積經》)
魏晉南北朝時期,“著”在先秦兩漢的基礎上,進一步語法化,特別是上述的A類用法有所發展。在上述的A類用法中,帶“著”的動詞中出現了一些不能造成“附著性狀態的”如:
(8)一二日,因載著別田舍,藏置復避中。
(《三國志·魏志》)
(9)王獨在輿上,回轉顧望,左右移時不至,然后令送著門外。 (《世說新語》)
這些“著”的功能主要是介紹動作是物體到達的處所,這種用法的出現為“著”轉變為介詞奠定了基礎。
唐五代時期,“著”字的用法進一步虛化,A類用法中,帶“著”的動詞在詞義上的限制已經沒有了,“著”的詞性也由動詞轉向了介詞。如:
(10)帝聞而惡之,以為狂言,命鎖著一室。 (《拾遺記》)
(11)婢驚云:甕中有人!婦人乘醉,令推著山下。
(《廣異記》)
同時,唐代更多的“動+著”,由漢魏的含有表示結果義,發展為直接表結果。如:
(12)自說孤舟寒水畔,不曾逢著獨醒人。 (《贈漁父》)
(13)黃鶴青云當一舉,明珠吐著報君恩。
(《留別司馬太守》)
更為重要的是,在唐代,“著”字本身的用法和意義發生了巨大變化,主要有表示狀態持續和動作同時進行兩類。
A.表示狀態持續
表示動作狀態持續的情況也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表示動作狀態本身持續,一類是動作行為本身并不能持續,但它能造成某種可以持續存在的結果。如:
(14)客嘗于飲處醉甚,獨乘馬至半路,沉醉,從馬上倚著(著)一樹而睡。 (《原化記》)
(15)舊墓人家歸葬多,堆著(著)黃金無買處。
(《北邙行》)
(16)憑著(著)朱闌思浩然。 (《題宛陵北樓》)
(17)師曰:“釘釘著(著),懸掛著(著)。” (《祖堂集》)
(18)師曰:“咄!這饒舌沙彌,猶掛著(著)唇齒在。”
在上面的例子中,“倚、堆、憑”這樣的動作本身可以延續,“著”加在其后,表示這種靜止狀態的持續。“釘、掛”這些動作在瞬間完成,不能延續,但由這些動作產生的結果,可以持續下去,而這種持續狀態,正是由“著”來表達。同時,從“著”后所帶賓語的情況來看,賓語不限于處所名詞,是動詞V關聯的對象,“著”與動詞關系越發緊密,自身動作性進一步削弱,這些表示動作或動作結果持續的“著”已經變成表達動作狀態的助詞了。
B.表示動作同時進行
除了上述兩種形式,唐代還出現了“動+著+動”的形式,表示兩個行為同時進行。當“著”表達的持續狀態是另一個動作進行的條件時,這種形式便出現了。如“倚著一樹而睡”,“倚著”是“睡”進行的條件,方式,去掉連詞“而”,“倚著睡”這樣的“動+著+動”的進行態格式隨之產生。但是這樣的用法在唐代并沒有普及。較早的用例如:
(19)多只煉得藥,留著(著)待內芝。
(《侯真人降生臺記》)
(20)皇帝忽然賜匹馬,教臣騎著滿京夸。
(《敦煌變文集》)
宋代“著”表持續的用法大量增加,也更典型,“動+著+動”的句式日趨成熟,被廣泛使用。如:
(21)三峽重過鶩久別。玉環留著綴相思,歸向青山嘯明月。 (《全宋詞·洪適·清遠峽》)
(22) 傳聞有意用幽側,病著不能朝日邊。
(《病起荊江亭即事》)
(23)師乃呵云:“看總是一樣底,無一個有知慧,但見我開這兩片皮,盡來簇著覓言語意度。” (《景德傳燈錄》)
(24)向尊前,閑暇里,斂著眉兒長嘆,惹起淚恨無限。
(《秋江月》)
隨著“動+著+動”的格式使用增多,宋代還發展出“形+著+動”格式,如:
(25) 不是大著個心去理會,如何照管得。(《朱子語類》)
(26)須是軟著心,貼就它去做。(同上)
在宋代也可以看到這樣的例子,如:
(27)忽然死著,思量來這是甚則劇,恁地悠悠過了。
(《朱子語類》)
(28)又只恐你,背誓盟,似風過,共別人。忘著我。
(《全宋詞》)
這些例子中,“死、忘”這樣的動作不能持續,不能造成持續狀態性結果,按照宋代助詞的分工,應該用表示完成的助詞“了(卻)”,從這一點來看,這種情況的存在也是助詞體系尚未完善的一種表現。
元明以后,表持續、進行的用法大量出現,“著”的意義也更加虛化,基本脫離“附著”義,只表狀態,不帶有意義,已經完全語法化為表示時態范疇的語法助詞,并且這種用法逐漸固定下來。如:
(29)蒙古漢軍周歲出征去呵,自備氣力去底也有,請官糧吃著去底也有。 (《元典章》)
(30)我有一個伙伴后了來,我沿路上慢慢的行著等候來,因此上來的遲了。 (《老乞大》)
(31)西門慶遠遠望見一個官員,也乘著轎進龍德坊來。
(《金瓶梅》)
(32)行者在轎后,胸脯上拔下一根毫毛,邊做一個大燒餅,抱著啃。 (《西游記》)
從上面對“著”的歷時演變的考察中,我們可以發現,“著”的語法化過程也大致經歷了動詞→介詞→助詞的過程。“著”由表示“附著”意義的動詞完全語法化為表示時態范疇的語法手段,其語法化程度是相當高的。那么“著”的語法化動因是什么?與其他的動詞語法化過程是否有不同?下面我們進一步探討。
劉堅等(1995)指出,漢語的語匯語法化在大多數情況下是由某一個實詞的移位開始的。這里的實詞移位就是實詞在句法位置上做出了改變。“著”由具體的“附著”義動詞向助詞轉化就是從與其他動詞大量連用開始的。作為非主要動詞,“著”的地位急轉直下,處于主要動詞之后,不管在結構上還是語義上,都成為依附出現的成分,詞義抽象虛化,語法功能也隨之發生改變。南北朝時,出現了“V+著+處所賓語”句式,介詞用法由此產生。當后面可以再接賓語時,成為表示動作結果的補語,最后,進一步語法化成為表示持續語法意義的助詞。這一系列的變化,都起源于“著”進入“V+著”的句式,占據主要動詞之后的句法位置。由此可見,進入特定的句法位置是其語法化的基礎和重要條件。
“著”的語法化,不僅與自身語法位置的變化有關,也與其連用的其他動詞有緊密關系,換言之,語境也制約和影響“著”的語法化進程。比如,在“著”的語法化過程中,帶“著”動詞出現了許多不能造成附著狀態的,這就使“著”字的動詞義“附著”消失,而只擔當介紹處所的功能,從而轉化為介詞。隨著語言的發展,前一動詞的適用范圍繼續擴大,也使“著”進一步虛化成為表示狀態的持續或進行。
上面動因都是從語言系統內部考察,語言的演變與發展,是語言系統內部和外部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石毓智(1995)從語言系統的外部———時間的一維性對動詞和介詞的獨特關系進行了探討。他提出,介詞的形成不完全是基于語言內部的調整,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時間的一維性在語言中的投射:如果在同一個時間位置上發生多個行為動作,一般只能選取其中一個動作的速度和距離來計算,否則會造成重復計算。因此,在語言中,一個句子有多個在同一時間位置上的動詞,有一個并且只有一個可以具有與指示時間信息有關的句法特征,(比如加“著、了、過”重疊等)這個就是主要動詞,其他的則是次要動詞。結果,那些引進與動作行為密切相關事物(比如施事、受事、與事、工具、處所、時間、范圍、目的、方式、原因等)的動詞用作次要動詞的頻率極高,最后就退化了一般動詞指示時間信息有關的句法特征,久而久之,轉化成為介詞。這啟示我們,從認知的角度考察“著”的語法化動因。“著”由動詞語法化為介詞在于時間的一維性在語言中的投射。同時,時間的一維性不僅制約著漢語的句法規則,對其他語言也有影響。因此,跳出漢語去解釋其他語言,從更宏觀的角度去證明其合理性,這也是有必要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具有類型學的意義。
在對“著”的語法化考察過程中,我們發現了學術界存在爭議的或是尚待解決的問題。比如“長文尚小,載著車中”(《世說新語》)“其身坐著殿上”(《六度集經》)、“嬖妾懸著床前”(《六度集經》)這樣的例子中,“著”是動詞還是介詞有爭議。值得注意的是,像這樣的例句,“著”都是在處所詞語前,并且常常和“前”、“后”、“上”、“下”、“中”、“邊”等字照應。不管怎樣,“著”的意義已經虛化,即使說是動詞在功能上也不完全了,或許可以像趙金銘先生說的那樣,這是“弱化動詞”吧。還有位于“著”后的處所究竟是怎樣慢慢消失的,這個也尚待研究。在同樣的文獻中,有的作者會用“著”,有的則用“著”,存在大量“著、著”混用的情況,據張學成先生考察,直到當代“著”才從“著”字中獨立出來(臺灣至今還是“著、著”混用),出現這樣一種情況的動因是什么,值得思考。此外,學者提到,“著”的演變受到佛經的影響,如《祖堂集》,那么“著”的語法化的出現,最早是不是也出現在佛經譯本中?如果是這樣,那么語法化就要考慮外語的影響、方言因素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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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呂叔湘.釋景德傳燈錄中“在、著”二助詞(選自《漢語語法論文集》)[M].商務印書館,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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