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歷史通感

[關鍵詞]演歷史通感，涵義，教學運用

[中圖分類號]G63[文獻標識]B[文章編號]0457-6241（2015）07-0049-04

要論歷史通感，①自然必須先回到“通感”上來，否則會給人一種郢書燕說之感，弄清了“通感”為何物，我們方可在此基礎上，探討什么是“歷史通感”，進而才有探討其在日常的課堂教學中生發的可能性。筆者不揣谫陋，草成此文，尚祈教于方家。

“通感”是錢鐘書先生歸納出來的中國詩文的一個描寫手法。在其《通感》一文的開篇，錢先生就直接點出了這一發現的價值：“中國詩文有一種描寫手法，古代批評家和修辭學家似乎都沒理解或認識。”在列舉了大量的詩文證據后，錢先生揭示了其要義：

在日常經驗里，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個官能的領域可以不分界限。顏色似乎會有溫度，聲音似乎會有形象，冷暖似乎會有重量，氣味似乎會有體質。②

錢先生《通感》一文，最早發表于1962年第1期《文學評論》。翻檢《辭海》，我們看到的“通感”條目，其實是該文的辭書體例的表達：

也叫“移覺”。修辭手法之一。人們在日常生活中視覺、聽覺、觸覺、味覺等各種感覺往往可以有彼此交錯相通的心理經驗，于是，在寫說上當表現屬于甲的感覺范圍的事物印象時，就超越它的范圍而描寫成領會到的乙感覺范圍的印象，以造成新奇、精警的表達效果。如有些聲音給人“明亮”或“甘甜”的感覺，有些顏色引起“冷”或“暖”的感覺。憑借通感，藝術家可以突破對事物的一般經驗的感受，而獲得更精深微妙的體會，從而探尋到清新奇異的表現形式。“紅杏枝頭春意鬧”（宋祁《玉樓春》）、“嚦嚦鶯歌溜的圓”（《牡丹亭·驚夢》）等都是運用通感的名句。③

也就是說通感作為一個有特定內涵的術語，早已有了定論，這就要求我們使用時，務必小心謹慎，否則難逃臆說胡說之譏。那么，戴著鐐銬，我們該如何界說“歷史通感”呢？

還是讓我們回到《通感》一文中來，文中講到明末清初文學家、戲曲家李漁對宋祁名句“紅杏枝頭春意鬧”的批評：

此語殊難著解。爭斗有聲之謂“鬧”；桃李“爭春”則有之，紅杏“鬧春”，余實未之見也。“鬧”字可用，則“炒”（同“吵”）字、“斗”字、“打”字皆可用矣！

錢先生在引了同時代人反詰李漁的故事，分析了宋人詩文使用“鬧”字的通則后，指出：宋祁用“鬧”字，恰是“形容其花之盛（繁）”，“‘鬧’字是把事物無聲的姿態說成好像有聲音的波動，仿佛在視覺里獲得了聽覺的感受”。①也難怪李漁說“實未之見”了。在東西方的經典史著，諸如希羅多德的《歷史》、司馬遷的《史記》中，我們可以看到類似的情況。

試以英國歷史學家麥考萊對待西方歷史學之父希羅多德的復雜態度為例。麥考萊批評希羅多德的敘事方式就像下面這位搬運夫：

如果一位有教養的人敘述政府最近的變化， 他會說：“哥德里奇勛爵辭職；后來，國王請來了威靈頓公爵。”一位搬運夫講述這個故事時， 就會像他曾躲在溫莎行宮的帷幕后一般。“哥德里奇勛爵說：‘我干不了這事， 我得走。’于是國王說：‘那好， 我只好請威靈頓公爵出山了。’——就是這樣。”這正是歷史學之父的方式……

麥考萊的意思大概是此事或可“視”，彼聲無從“聽”。然讓那些過往的人物發“聲”，正是希羅多德的擅長，對此麥考萊卻充滿了崇敬之情：

在浪漫的歷史學家中，希羅多德是最早的一位也是最好的一位。他的熱情、單純、細膩，他描述場景和寫作對話的出奇的才能，他那甜美酣暢的語言，在敘事作家中都是首屈一指的。……我們不知道還有哪位歷史作家能在讀者心中激起對他以及他的作品如此濃厚的興趣。

在希羅多德那里，這種做法幾乎無可指責，那與他的整個敘述方式是一致的。……當我們進入希羅多德的精神世界時，我們沒有發現不一致。他的著作中自始至終都保留著戲劇通常具有的可能性。精心虛構的演說與人們熟悉的對話彼此融洽無間。

希羅多德的敘述是“戲劇性的，其目的是為了造成舞臺效果”。②司馬遷的敘述也免不了“個人的好奇而編造故事的風氣”，也因此《史記》中“那種強烈的個人意識，使它不完全追求所謂的‘真實’，而更看重敘述的力量”。③但二人顯然并非完全向壁虛構，其虛構的部分也不能減損二人的偉大及其作品的成色。他們操控著關乎生活在遙遠年代和國度的人物以及發生的遙遠年代和國度的事件的史料，將畫面和音響融合了起來。

在這里，史料成了那一樹可視可觸的杏花，如同杏花在詩人的心頭鬧轟轟一樣，它們也在史家那里發出了穿越時光隧道的綿延不絕的“聲響”。筆者認為，這種對史料的“移覺”，突破了對史料的“一般經驗的感受”，讓著史者“獲得更精深微妙的體會”，或可稱為“歷史通感”。

上述“歷史通感”或難掩其“不見”與“虛構”，當歷史學開始習慣于用嚴肅的話語書寫過去時，它似乎被勒令全身而退了，而只能活躍在通俗作品、文學作品和影視作品中了。那么在此背景下，我們談“歷史通感”又有無必要呢？

“歷史通感”已然進入了史家的視野。筆者先征引黃仁宇先生《萬歷十五年》開篇的一段：

公元1587年，在中國為明萬歷十五年，論干支則為丁亥，屬豬。當日四海升平，全年并無大事可敘，縱是氣候有點反常，夏季北京缺雨，五、六月間時疫流行，旱情延及山東，南直隸卻又因降雨過多而患水，入秋之后山西又有地震，但這種小災小患，以我國幅員之大，似乎年年在所不免。只要小事未曾大災，也就無關宏旨。總之，在歷史上，萬歷十五年實為平平淡淡的一年。④

對于讀慣嚴肅話語寫作的人們，接觸此種書寫，無異遭遇電擊。20世紀80年代，此書在大陸甫一出版，便引起知識界的強烈反響。著名歷史學者李劍鳴這樣描述他的觀感：

我最初讀的時候是在1980年代中期，那時最欣賞的是它的寫法。用生動、流暢和優雅的敘事方式，來講述在正史當中不被注意的小事，從這些小事來看整個明朝歷史的癥結，這是很有意思的路子。這本書的文辭也特別好，可以說達到了莊重優雅的境界。文章的句式變化很多，遣詞造句多有出人意表的地方。總之，把歷史寫得這么引人入勝，這么好讀，真是難能可貴。①

在《萬歷十五年》的敘述中，不再是史家的“獨白”，我們看到史家讓史料發出了“聲音”，面對史料，史家發生了“歷史通感”。如：

她（鄭貴妃）對萬歷優柔寡斷的性格感到不快，并且敢于用一種撒嬌諷刺的態度對他說：“陛下，您真是一位老太太！”

這真是神一般的聲音！再如，在一次獻俘儀式中，刑部尚書宣讀俘虜的罪行后，請皇帝批準將此輩押赴刑場，明正典刑。黃仁宇在此寫道：

皇帝答復說：“拿去！”他的天語綸音為近旁的高級武官二人傳達下來，二人傳四人，而后八人、十六人、三十二人相次聯聲傳喝，最后大漢將軍三百二十人以最大的肺活量齊聲高喝“拿去”，聲震屋瓦，旁觀者無不為之動容。

聲音與畫面交融，真有身臨其境之感。

有意思的是，在本段的開頭，黃仁宇寫道：“在過去的十五年……他還曾檢閱軍隊，頒發戰旗，并在一次戰役獲得勝利以后接受‘獻俘’。”也就是說，本段所描述的獻俘儀式當在不遲于1587年。然在本章的注釋中，他指出：“獻俘的詳情據《涌幢小品》卷1頁18～19所記加以描述。該書所述獻俘時間稍后于1587年。”②以后來之事，度先前必有。這真是有類柯林伍德所說的“先驗的想象”了。

柯林伍德指出“先驗的想象”有兩個特征：

首先，它絕不是任意的或純屬幻想的；它是必然的，或用康德的話來說，是先驗的。

其次，以這種方式推論出來的東西，本質上是某種想象出來的東西。

他說假如我們知道愷撒有一天在羅馬，后來又有一天在高盧，那么我們就不能不想象凱撒在這些連續的時間里，曾經從羅馬旅行到高盧。這是先驗的想象。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是真實的，就像“我們眺望大海，看見有一艘船，五分鐘之后再望過去，又看見它在另一個不同的地方；那么當我們不曾眺望的時候，我們就會發覺自己不得不想象它曾經占據過各個中間的位置”。

而假如我們無端地加入愷撒“在路上遇到那些人的名字以及他對他們所說過的話，來填補對愷撒行動的敘述”，那么這就是任意的，是幻想的。③

由此，筆者認為，當我們面對史料時，只要合理地運用“先驗的想象”，“歷史通感”依然可以是真實的。如我們讀《魯迅日記》1917年9月30日條：

晴。星期休息。……下午……朱蓬仙、錢玄同來。張協和來。舊中秋也，烹鶩沽酒作夕餐，玄同飯后去。月色極佳。④

我們完全可以給這頓中秋大餐的畫面，添加出諸多的音響。我們既知錢玄同為了《新青年》雜志，屢屢向魯迅約稿的事情，那么我們又何妨加入些二人圍繞此事的對話呢。《吶喊·自序》中就有現成的。我們也可以為此次會面加個尾聲，主客道別，客曰“請留步”，主曰“恕不遠送”，或者徑直如今日一般，主客互道“再見”。

對于歷史寫作而言，“歷史通感”已經意味著另一種可以再現歷史真實的歷史書寫。“讓證據說話”，在這個意義上，獲得了更直接而圓滿的落實。

“學術情懷，中學立場”這八個字是筆者的追求。于“歷史通感”，雖不能至，心向往之。拙稿《書信與日記里的新文化運動現場》，就試圖將當日的諸多聲響、色彩、氛圍、明暗光影變化還原出來，因學力和積累的關系，收效甚微。在日常課堂教學中，筆者也多有嘗試。既然“歷史通感”或者意味著別樣的寫作，那么其在歷史課堂教學中的運用，是否會產生別樣的教學呢？

試以必修三專題三《順乎世界之潮流》一課中“睜眼看世界”一目為例。這一目主要講了林則徐和魏源的行與思。作為近代中國“睜眼看世界”的先驅，林、魏的思想無疑是鴉片戰爭后中國人學習、尋求變革的思想歷程中的重要環節。關于二人的交集，人民版教科書是這樣表述的：

魏源受林則徐的委托，在《四洲志》的基礎上增補了大量資料，編成《海國圖志》一書。

可能很少有教師會在這里做文章。但這里實可看到思想史上的傳承關系，看出思想的涓涓細流如何流淌，星星之火如何閃爍。筆者于此是這樣處理的。

首先簡單介紹林則徐、魏源的身份信息，接著用一段背景敘述引入那次悲欣交集的會面：1841年6月28日，道光帝下旨，將林則徐從重發往伊犁，效力贖罪。7月13日傍晚，林則徐獲知這一旨意，次日午后，他踏上了流放之路。8月中旬，途經京口，今鎮江市，遇到了闊別六年的老友魏源。時林則徐57歲，魏源48歲。①然后提供了魏源《江口晤林少穆制府》詩二首：

萬感蒼茫日，相逢一語無。風雷憎蠖屈，歲月笑龍屠。方術三年艾，河山兩戒圖。乘槎天上事，商略到鷗鳧。（魏注：時林公屬撰《海國圖志》）

聚散憑今夕，歡愁并一身。與君宵對榻，三度雨翻萍。去過桃千樹，憂時突再薪。不辭京口月，肝膽醉輪■。②

接著請學生研讀詩詞，思考：從詩中看到了哪些畫面？又聽到了哪些音響？

學生也許不能精確理解兩首詩的內容，但從中不難看到的畫面有：兩人的見面、無語、歡喜、憂愁、徹夜的臥談、黑夜、清晨、屋外的陣雨、浮萍的翻騰、兀自流淌的江水、江邊的水鳥等。可以聽到的聲音有：水鳥撲騰的聲音、陣陣的雨聲、還有最為重要的談話。林、魏到底談了什么呢？根據“時林公屬撰《海國圖志》”這句魏源的自注，與上引教科書那句話相對接，運用“先驗的想象”，也就不難“想象”出對話的主要內容了。我們簡直如在場一般，可以寫一篇《記林、魏京口之會》了。當然在對話中，年長的林則徐絕不會叫魏源“小魏”的，而魏源也不會管林則徐叫“林老”或“老林”的。

倘更進一步，我們還會感受到這兩首詩所傳達的憂傷情緒，這仿佛也是那段歷史的憂傷，讓我們感到鴉片戰爭后新思想萌發之艱難。“雨翻萍”的意象，多少讓我們想到了林、魏的際遇，腦海中不禁浮出文天祥那句“身世浮沉雨打萍”了。

“歷史通感”的運用，或有助于改進我們的歷史課堂教學。在這里，歷史教學不再只是教師的種種表情，學生的種種神態，我們看到了歷史的種種畫面，看到了人物的穿梭往來。在這里，歷史教學不再只是教師的種種聲音，那些聲音或者是念叨著關于歷史的流水賬，或者是宣讀一系列宏大的標簽，上面寫著“文明史觀”“全球史觀”“一分為二”等字樣，也不再只是學生的種種應答，那些應答仿佛是各類考試的不太純凈的回聲，我們聽到了歷史的種種聲音，聽到了人物的聲聲訴說。

【作者簡介】方軍，男，1975年生，中學特級教師，浙江省溫州中學歷史教師，主要從事中學歷史教學和命題研究。

【責任編輯：李婷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