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惠忠,高級教師,任教于江蘇省太倉高級中學,蘇州市名教師,蘇州市高中語文學科帶頭人,江蘇高考語文命題專家組成員,蘇州市優秀教育工作者、教育科研先進個人,全國中語會課堂優化研究課題組特聘專家。
瑞士語言學家、現代語言學之父索緒爾系統地研究了語言與言語的區別。他認為:語言是語言共同體成員心中的語法體系,是社會成員所共有的,言語則是個人的智能行為,是依賴于語法系統的說話行為;語言不受個人意志的支配,是一種社會心理現象,言語則是受個人意志支配的部分,它帶有個人發音、用詞、造句的特點[1]。據此我們可以認為,詞典中的每個字詞,不過是些符號,應當歸屬“語言”的范疇。可是,一旦融入作者的主觀感情,進入讀者的世界,這些“語言”便被運用,屬于“言語”的范疇了,因為有了作者情感與經驗的反照而立刻鮮活起來、飛揚起來。從文本解讀的角度看,只有貼近作者個人的言語,才能達成情感的共生,使讀者獲得審美愉悅。因此,在語文課文的教授過程中,理應牢牢抓住那些充滿靈性、浸透心靈、富含精神的言語展開教學。換言之,只有注重文本言語,才能在作者獨特的情感表達中獲得審美體驗;只有關注個人視角,才能對文學作品進行準確定位,才能精準而透徹地把握作品的社會主題。
以蘇教版選修教材《現代散文選讀》中的《葡萄月令》為例。課前自讀時,我醉心于汪曾祺先生親切而口語化的言語,疏淡雅致、平淡有味的行文風格。于是,就以“言語品味”為突破點,在學習活動中讓學生著力品析文本平實、樸素、潔凈的語體風格;然后由“言”及人,整體感知汪曾祺文人的靈性以及樂觀淡定的情懷。
課前布置的預習作業是:1.你喜歡這篇散文嗎?為什么喜歡(或不喜歡)?2.這篇散文寫的是什么內容?你從中讀出“人與物的對話”(專題名稱)了嗎?我根據學生預讀的反饋組織教學,在簡要介紹汪曾祺其人與“月令”體裁特點后,與同學重點探討課文言語之美和“人與物的對話”。在言語品味方面,嘗試了以下多種方法。
一、吟詠誦讀,感悟言語
吟詠誦讀的要義,在于把“寫在紙上的語言變成活的語氣”[2],在于“把文章中的神情理趣,在聲調里曲曲傳達出來,讓學生耳與心謀,得到深切的了解”[3]。為此,教師應指引學生誦讀文中精彩的片段,讓學生沉浸其中,讀出語感和情趣,讀出自己獨特的感受和理解。比如學習文中“三月”部分(第12-16段),教師先提示:“有人說,汪先生的文章不是用眼睛看的,要靠嘴巴來讀;讀,才能讀出汪先生文章獨特的韻味。”然后教師再請一位學生富于感情地誦讀課文,讀后詢問該生朗讀時是怎樣處理節奏、語氣與重音的,教師作出評議。接下來,師生共同思考“‘起!——起!哎,它起來了”的朗讀處理:這里的“起!——起!”是勞動號子;整句話簡約而不簡單,寫盡了作者動機單純的期盼之情與充滿童真的好奇之心(“哎,它起來了”簡直就是孩子嘴里的話語),故而應通過聲音,真切地傳達一種非常欣喜的語氣。再往下是教師范讀第15段,學生齊讀該段;教師強調,朗讀“葡萄藤舒舒展展,涼涼快快地在上面待著”這一句時,要把口語的特點、色彩尤其是那種勞動過后的喜悅表達出來。
二、對照比較,辨析言語
教育家烏申斯基說過:“比較是一切理解和思維的基礎,我們正是通過比較來了解世界上的一切的。”對言語的品味,最簡單、最直接的辦法就是刪減、替換關鍵詞語等,然后再加以對照、比較,看看句子的意思、感情是否發生了變化。
1.字詞的比較。如《葡萄月令》第15段寫“然后,請葡萄上架”,一個“請”字,再尋常不過了。為什么作者不用更自然的“扛”或“舉”等呢?經過比較,學生明白了:“請”字讓前面備料、刨坑、豎柱的活兒變得輕松有趣了,勞動不再是一種又臟又累的體力活,而是充滿了詩意——我們似乎看到了果農們勞動時滿面笑容、精神煥發的樣子。又如“樹枝軟了”的“軟”,“把在土里趴了一冬的老藤扛起來”的“趴”,“簡直是小孩嘬奶似的拼命往上嘬”的“嘬”,也可借助比較領略其鮮明、傳神的形象。
2.句子的比較。文中寫葡萄上架后用了一組排比句:“把它放在葡萄架上,把枝條向三面伸開,像五個指頭一樣地伸開,扇面似的伸開。”該句敘述方法,用了比喻、反復、排比修辭。學生說這組排比用得好,至于好在哪里,并不了解,只是說細致地描摹了葡萄枝條展開的狀態。教師啟發學生:“有時看似啰嗦、多余的句子,卻別有韻味。大家想一想,如果只寫‘把它放在葡萄架上,把枝條向三面伸開,是不是缺了點什么?三個狀語鋪陳,究竟展現了怎樣的情態,又有何效果呢?”師生品味、比較,最后達成共識:鋪陳狀語,字里行間可見出勞動者對葡萄的小心翼翼、百般呵護,以及看到葡萄上架后內心的舒坦、愜意與輕松。
3.標點的比較。比如“不大一會兒,小葉就變了顏色,葉邊發紅;又不大一會兒,綠了”和原句“不大一會兒,小葉就變了顏色,葉邊發紅;——又不大一會兒,綠了”相比,只不過少了一個破折號,但正是這個破折號,代表著“不大一會兒”的時間停頓,作者巧借標點調控了敘述的語氣。又如“九月的果園像一個生過孩子的少婦,寧靜、幸福,而慵懶”,如果改寫成“九月的果園像一個生過孩子的寧靜、幸福而慵懶的少婦”或“九月的果園像一個生過孩子的少婦,寧靜、幸福而慵懶”,表達效果均會打折扣。后置的定語,“而慵懶”前的逗號,形成了一種有意味的節奏。再如作者特別喜歡用句號,有時兩三個字就用句號(像“樹綠了。”、“碧綠。”、“硬的。”),假如把這些句號改為逗號,口語的韻味和敘述的生活氣息將大為遜色。
三、聯系生活,揣摩言語
語言文字反映生活,它使生活更富色彩;學習、品味言語,要注意聯系生活經驗。教師應善于啟發學生結合自己的生活,“一邊讀,一邊回想自己所經歷的相似人生,或者一邊讀,一邊到現實生活中去”(茅盾語),從而理解其義,感悟其趣,誘發語感,讓學生將言語形象升華為自我的、獨特的體驗。例如《葡萄月令》文末寫“老鼠愛往這里面鉆。它倒是暖和了,咱們的葡萄可就受了冷啦”,“咱們的葡萄”這一稱呼有什么講究?教師不妨點醒學生:“把‘咱們還原到生活場景中,在日常生活里說‘這是咱們的孩子,就是指‘我和‘我愛人所生的孩子吧?而這里的‘咱們指的是……”學生回答:“作者和果園。”由此體會,汪先生寫葡萄的生長猶如記錄一個新生的嬰兒成長的過程,細膩,入微,這是因為他把葡萄當成了自己的孩子。
四、體察心境,咀嚼言語
一篇文章的催生通常是由作者的心境決定的,正所謂“發乎情,止乎理”。深入體味、細致察覺作者心境,有利于領悟作品的言語表達。《葡萄月令》言語表達方面最突出的特點,在于注重文筆間穿插作者剎那間的感受(像“它真是在喝哎”,“是一種什么力量使葡萄拼命地往上吸水呢”,“真快”),作者的姿態乃至心態(像“葡萄是吃的,不是看的。我們得保護它”,“去吧,葡萄,讓人們吃去吧”,“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人,總不能這樣無情無義吧”)時不時地躍然紙面。其好處是,看似把葡萄看成人,又明明把它當植物在寫;看似寫成植物,卻又明明是當一個孩子侍養著。如“八月”部分(第22-30段)寫道:“葡萄抽條,絲毫不知節制,它簡直是瞎長!……這樣長法還行呀,還結不結果呀。”驅遣想象映現當時的場景,進而透視作者的心境,自可讀出“瞎長”一詞富于戲謔色彩。針對該部分另三個句子——“沒有像它這樣的:‘漫灌,整池子地喝”,“凡是作物,都是優先把養分輸送到頂端,因此,長出來就給它掐了,長出來就給它掐了”,“有人說葡萄不開花,哪能呢”,教師可引導學生逐句討論,在咀嚼、想象與交流中破解言語密碼,洞悉言語背后的情味與深意。如“沒有像它這樣的:‘漫灌,整池子地喝”看似責備,實為贊賞其旺盛的生命力;“長出來就給它掐了,長出來就給它掐了”以反復辭格凸顯葡萄藤長勢之快,同時表現了果農侍弄葡萄之辛勤、專注,作者的童心溢于言表;“有人說葡萄不開花,哪能呢”,這種倒裝的敘述方式,充滿純真與孩子氣。體察心境,使學生漸漸了然文本的妙處,并與作者產生情感共鳴。
本堂課的作業是:“請你用一兩句話評點課文或汪曾祺。”學生在作業中,或以為“葡萄背后有一個人滿含深情地在那里注視著,他在那里勞作,辛勞之后又心滿意足地看著葡萄”,或以為“作者‘融奇崛于平淡,似乎不是在寫文章,而是在和老朋友聊天,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又似與孩童嬉戲,率性自然”,或以為“這篇散文十足體現了‘人與物的對話,透過文字我看到了一個熱愛勞動、熱愛生活、善于感受與體驗美,而又豁達、淡定、隨和的老頭”,或以為作者“恰似一泓水,自由自在地流淌著,順其自然地活潑著,亮晶晶地染上了人間煙火”……
長期以來,很多教師把閱讀教學的重心偏向“得意”,即品味語言傳遞的內涵和思想。然而,“得意”并非閱讀教學的全部意義,在王尚文先生看來,“其它學科重在教材‘說什么,語文學科則重在教材‘怎么說”[4],“發現言語形式,關注言語形式,深入言語形式,從而把握其門徑,學習其藝術,這就是語文教學最重要的任務”[5]。確實,閱讀教學不僅要理解語言所表達的“意”,更要關注言語的表達形式,品味作者的“意”是如何表現出來的。誠如是,中學語文課堂自然會更加生動、更加有趣起來。
參考文獻
[1]費爾迪南·德·索緒爾著.普通語言學教程[M].張紹杰譯.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1.
[2]朱自清.了解與欣賞[G].中央教科所.朱自清論語文教育.河南:河南教育出版社,1985.
[3]葉圣陶.論國文精讀指導不只是逐句講解[G].中央教科所.葉圣陶語文教育論集.北京:教育科學出版社,1980.
[4]王尚文.語言·言語·言語形式[J].浙江師大學報,1996(1).
[5]王尚文.言語形式四題[J].小學語文教師,2011(5).
(責任編輯 郭向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