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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炮兒”傳說:1968年的北京江湖
“老炮兒”即北京話中的“頑主”、“混混兒”。出身貧寒的“小渾蛋”周長利是1968年北京最有名的“頑主”之一,在他被200多紅衛兵圍追堵截捅死之后,北京市的“頑主”每人往軍用挎包里裝一把菜刀,“見到紅衛兵,就辦”。
“老炮兒”即北京話中的“頑主”、“混混兒”。出身貧寒的“小渾蛋”周長利是1968年北京最有名的頑主之一,被紅衛兵亂刀扎死時,傳說還抱著樹不愿倒下,成了當時北京頑主與紅衛兵矛盾激化的標志人物。有關“小渾蛋”的死有諸多版本,可以獲得證實的是,周長利一個人被200多個紅衛兵圍截,他死后北京市的頑主每人軍用挎包里裝一把菜刀,“見到紅衛兵,就辦”。

1967年1月的北京街頭
從學生證上撕下來的照片已經殘破不堪,周長利留一點中間的劉海,笑得完全是個學生樣。妹妹周秀蘭不知道該不該公布照片,“有人說哥哥行俠仗義,有人說地痞流氓,但起碼這是真人真事”。周秀蘭一直不明白,為什么周長利死了40年,依然能從各種渠道聽到有關他的消息,她的理解是,“哥哥從小就人緣好,嘴甜,他從沒為家里的事打架,都是幫朋友打完架,回來再被父親一頓揍”。
周秀蘭一直以為,周長利就是紅衛兵,但是“文革”初期的紅衛兵主力大多由各機關大院的高干子弟組成。在“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渾蛋”的血統論下,青少年很快就有了明顯的階級分化。周長利的父親因建國前開過鐵匠鋪,家里被歸為資本家,一家8口住在德勝門城樓與西海之間的一個簡易樓里,鄰里關系非常好。
在周家弟妹們的記憶中,哥哥從小練武術,誰生病了都是哥哥背到醫院,還買三分錢一包的米花糖給大家分。“家里吃了上頓沒下頓,哥哥總說,他吃過了。”但在社會上,十六七歲的“新街口小渾蛋”已經頗有口碑。北京的頑主群體大多出自貧民,他們打群架,保護自己管轄領域的“佛爺”(小偷),并和紅衛兵勢不兩立。
和那個時代所有的年輕人追求一樣,周長利只喜歡紅衛兵的軍裝。“將校呢,塔帽,這些都是有錢也買不來的。只有高干子弟才能穿。”自認血統高貴的老紅衛兵,在“破四舊”的行動中已經樹立了權威。“我們砸爛公檢法,懲治壞人,連交通都是紅衛兵指揮。”老紅衛兵王小點說。而頑主既沒有渠道融入社會主流,又要在氣勢上和紅衛兵一爭高低,扒衣服、搶帽子,成為雙方最理直氣壯的打架導火索。“那些大院子弟的特征就是,打倒一個其他人全跑了。”周長利常常打了大院的紅衛兵,搶了衣服,就拿出軍官證和大家玩鬧:“我爸爸是軍官!哈哈哈哈!”
周長利的出名并非他自己打架兇猛。他的外號本來叫“周疤拉眼兒”,因為一次把另一幫頑主“大渾蛋”打倒了,得了外號。他并不是北京城最能呼風喚雨的老大。他所轄區域雖然僅限于新街口與德勝門之間的約兩三平方公里的區域,但德勝門一帶沿后海當時集中大片的平民百姓,而且又離政治中心中南海最近,交游廣泛的小渾蛋是公認的頑主中最厲害的角色。
周長利死后,邊作軍帶領北京四個地界的頑主集體發喪。邊作軍的眼睛很亮,說話深沉有力。這一兩年因為在網上看到了關注自己的帖子,邊作軍買了電腦,先把要發的寫在稿紙上,再用手寫板回帖子,還在手邊擺了本《新華字典》。“我就是個老初二水平,怕寫錯別字對不住大伙兒。”
邊作軍和小渾蛋相識,是在營救自己姐姐、姐夫的時候。邊作軍的父親是傅作義部隊的軍醫官,起義后在“人大”和北京工業大學的醫務室工作。“‘文革’剛一開始,我們家就被抄家了。學校里的紅衛兵把同學打死了。”身為老小,看著父母、哥哥姐姐全都挨整,邊作軍開始聯絡朋友救家人。“我姐姐、姐夫是小學老師,紅衛兵說他倆和老校長關系好,保皇派,就打他們,他們才是真正的流氓。”小渾蛋和邊作軍并不相熟,卻在人員安排、部署方面顯得非常熟練,“那時起我就明白了,如果我不先出手,就得被人打死”。
邊作軍摸過去用瓦刀照造反派腦袋上就是一下,救出了姐夫,也因此被拘留97天,“那是我第一次動刀子,以后就什么都不怕了”。他在褲腰上插兩把三棱刮刀,“這個最常用,包上尖,好帶”。刮刀有六七寸,最長一尺二,捅人的時候傷口不大,卻很難痊愈,是最富時代特征的武器。小渾蛋和邊作軍都練過些身法,又都善于先發制人,但各自都受過重傷。“月壇公園我在后面掄武裝帶,沒跑了,腦袋上被捅一窟窿,手、腿都折了,在家歇了兩個月,紅衛兵來抄我朋友的家,我斷著胳膊還一只手拎著菜刀去茬架。”邊作軍的“魯”讓周長利很欣賞,“他對我說,咱們一塊玩,要不玩出點名堂,在這個社會沒法混”。
“最后打死小渾蛋的是高干子弟王小點,但王小點沒承認過。”邊作軍搖著頭說,“誰都知道他,誰敢動?”邊作軍說自己永遠忘不了1968年6月24日,“小渾蛋是因為我而死的。什么時候我也這么說”。
邊作軍當時跑到了周長利的家,“等啊等,結果消息來了,說人死了”。邊作軍說他于是和周長利的父親借了個板車,還有鄰居、朋友一起去領回了尸體。“我們給他洗,衣服就和篩子似的。大拇指沒了,身上刮刀、平刀的傷口沒法數,腦門一窟窿。”拖到河邊洗,就在河邊停尸。周家的弟弟妹妹們都記得,“那天晚上,河邊上黑壓壓跪了好幾百號人”。當時的一句話是,“邊作軍四角城搬兵”,邊作軍將所有的大頑主都通知到了,要一起去東郊火葬場給小渾蛋送葬,“我們人手一把菜刀,那幫紅衛兵有很長時間都不敢上街。但其實我們也沒真弄死人,傳說我們把北京的菜刀買空了,這就夸張了”。
王小點真名王南生,是解放南京的時候在南京總統府出生,“誰是流氓啊?我們是維護社會正義”。周長利死后,王小點和主要參與者被關進學習班,100天至200天不等,后來紛紛從學習班參軍。王小點去了東北。而頑主群體因為要報仇,使北京市一時草木皆兵。一個月里,平民與大院紅衛兵的沖突頻發,周長利的一位姓袁的朋友80年代初刑滿釋放,“軍代表說,因為沖突的事實不清,只以流氓斗毆罪判我15年,如果有實事,就直接槍斃了”。
1968年,王小點留級到初三,是當年老紅衛兵里的猛將。提到自己當年的手表,“那不是歐米茄,我們還沒富到那個程度,是一塊浪琴。”王小點說,“我都上中學了,還沒塊表帶?”邊作軍聯系了一位作家,希望能將自己前半生的故事寫寫,而王小點的弟弟們都去了德國,“過上了另一種生活”。王小點手上還可見到邊作軍用木棒留下的一道很細的疤。“1966年,‘1226’會議后,最先起來的老紅衛兵們已經被宣布為‘保皇派’。那時我們成立了‘聯合行動委員會’,簡稱‘聯動’,被‘中央文革領導小組’定性為反動組織。”在政治上已經沒有地位的老紅衛兵,大都來自部委大院,“我們也不服,大學生的‘三司’組織可以亂抓人,我們已無立足之地。怎么辦?那就上社會”。
在頑主眼中趾高氣揚的老紅衛兵,其實也并不風光。“我們的父母都受到了打壓。”王小點所在的翠微中學,與太平路、育英三所中學組織了“三校聯防”。這些學校包括了軍博宿舍、鐵道部、空軍、海軍、總政等大院的孩子們,也是老紅衛兵最厲害的組織。“大學生要來砸我們學校,三卡車人還沒下來就被我們打回去了。東城有架打,我們三個學校一起出動。”王小點不使用邊作軍“頑主”的稱呼。“小渾蛋這種人,對干部子弟不滿,飛軍帽,扒衣服,不過他鎮著的時候,東城西城的流氓還是不敢露頭。”(《三聯生活周刊》2007年第4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