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周春倫
我們是預科生:一個班級和一間辦公室的故事
本刊記者_周春倫

興農中學預科班高三(29)班的學子們
這是一棟頗具規模的四層教學樓,以一個絳紅色環形建筑為中心,教室向兩側一字排開。名曰“骍龍堂”,與“興農”諧音。
高三年級29班位于骍龍堂第三層,29班是興農中學7個預科班之一。10年前,興農中學首次開設高中預科班,專門招收不被公立學校錄取的成績中等偏下的初三畢業生。預科班學制4年,在興農學習一年之后,才正式進入高一。
沿走廊往前,不遠處就是高三年級辦公室。辦公室的外墻上仍然張貼著激勵的語言:單調、乏味,我們無畏,我們志存高遠。內墻是《弟子規》:“首孝悌,次謹信。泛愛眾,而親仁。有余力,則學文……”這在興農中學里的很多地方都能夠看到。
辦公室里,安置有4張辦公桌,兩兩相對,坐著兩對師徒。師父常磊、馬仲坤,分別任教29班的物理和化學科目。徒弟李夢婷和王進來自四川,2016年,是兩位年輕女老師來興農的第4個年頭。
興農中學有“老帶新”的傳統。一位經驗豐富的老教師帶一位年輕教師,時間為完整的一屆。李、王兩位老師每周定期到師父班里聽課至少兩堂,而師父也會回聽至少一堂。大部分時候,充塞整間辦公室的是各類有關學生的話題。貴州話與四川話肆意往來,分不出彼此。
一條走廊之隔,29班的孩子在這里頻繁出入著。
正值八月,滿園桂花香濃郁得幾乎要將人心浸透。
就在一個月前,簡家樂剛剛從另一所高中轉入興農,他被安排在29班。一副大小伙子的成熟模樣,說起話來條理清晰。讓人很難將眼前的這個人與他口中曾經的自己的聯系起來。
他形容自己在原先班級的角色,“大概像是湯里的那顆老鼠屎”。被老師用來“殺雞儆猴”是常有的事。比如,總當著全班同學面被老師叫去辦公室,這讓他覺得很丟臉。班主任還曾就“是誰在影響班級”的話題發動全班公開投票,讓他親自站到講臺上唱出自己的名字(全班80多人,簡家樂被50多個同學投票檢舉)。
他幾乎忘了自己原來的樣子。3年前,他曾以優秀的成績順利進入這所公立中學的實驗班。青春期的叛逆,加之對初中緊迫學習生活的反叛,他迷上游戲并一發不可收拾。在被孤立的壓力下,簡家樂和媽媽關系開始惡化。高中最后一年,他決定換個環境。
比簡家樂更早一些轉入29班的,還有另一個人。1年前,劉心玥決定轉入興農中學。這是一個個子高挑、有些靦腆的女生。父親常年在國外,母親工作繁忙。初中之前,她跟隨爺爺奶奶生活。轉學之后,媽媽換了份輕松的工作,將家搬進了學校外的一間出租房,離學校5分鐘路程。她于是成為班里為數不多的走讀生之一。轉學的決定是她自己做的,她希望在興農嚴格的管理下,自己能夠上一個好大學。
和簡家樂、劉心玥不同,29班的更多孩子是從預科班一路走上來的,比如鄧鴻晉、楊曉怡。老師曾對班里孩子的家庭狀況做過統計,其中,單親家庭占比非常高,其次是留守兒童和隔代教育家庭。這些孩子的入校成績大多在300分左右,一個非常不理想的分數。青春期反叛、與老師的矛盾、與家人的沖突,種種原因讓他們成為了不受歡迎的所謂的“后進生”。
來到一個新環境,沒有人在意過去,這些孩子都松了一口氣。
老師們也有自己的過去。不同的是,孩子們口中的“過去”大多發生在來興農之前,而老師們的“過去”都是從興農開始的。在這之前無論有多少輝煌,來興農之后的巨大挑戰,都讓他們印象深刻。
馬仲坤老師是黔東南人,在預科班創立的第二年,他從貴州大學畢業之后直接進入興農中學。一上任便被“委以重任”,接手預科班的化學教學。兩個星期之后,這個性情直率的年輕人申請換班,“真的受不了,辭職的心都有了。”一直到3年前,他才從基礎班正式回歸。29班是他真正意義上帶的第一屆預科班學生。
“課上到一半,先出去哭一會兒。”女老師們再談起自己的過去,都神色輕松,言語間充滿調侃。剛來學校第一年,李夢婷老師被學生氣哭過兩次。從四川師范大學畢業時,她23歲,一身T恤、牛仔褲打扮,看起來與班里的學生無異。預科班班主任工作對這個獨生女提出了巨大挑戰,除了要照顧40多名學生的生活,更讓她覺得出乎意料的是這些孩子的學習基礎和習慣。從小學習優異,從重點高中順利升入大學,這些經歷讓她無法理解他們的世界。
最前沿的教學嘗試、課堂變革,在這個地方根本無法實施。年輕人的抱負從第一天踏上講臺便受阻了。和很多新老師一樣,她會因為學生的某個錯誤,獨自生氣很久。
李老師講到一件當時很不能理解的事情。有一天,她看到一位老師正神色嚴肅地批評一個學生,看起來非常生氣。但就在學生轉身離開的下一秒,這位老師便輕松地招呼她,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讓她錯愕不已。“沒想到現在我也能做到了。”她哈哈一笑。
眼前,兩對師徒都很健談,整個辦公室的氛圍很輕松,與他們口中的故事形成一種有趣的對比。仿佛那些“熊孩子”、令人“心塞”的往事,甚至每天仍然在發生的類似的事情,都不足以成為困擾。
“一定要允許孩子犯錯。”蒲邦順校長這句話放在此處顯得很合適。李老師也有意識地調整自己去適應學生。不再苛求他們不犯錯誤,用他們能接受的方式講課,與他們打成一片。這樣做之后,她發現很多原先看來無法解決的事情變得順利起來。很多新老師都和她有同樣的經歷。
在興農中學較早的一本資料里,有這樣一組數據:在辦預科班的8年中,有學生高考超過一本線,三分之一以上學生超二本線,85%以上超三本線。現在這個數據已經被突破。
雖然它仍然是一個分數,但在這樣一個特殊背景下,每一分背后包含了更多內容:學習信心的重新建立、學習習慣的重新培養、自己與他人關系的重新定位、對教師的信任,等等。
從29班教室的窗戶望出去,是教學樓外的一片空地。這里有一排玻璃展示窗,學生的習作被放大了張貼在里面供大家閱讀。關于校園生活、未來夢想,更多的是對父母的感恩。
高二年級一個叫張建的孩子在回憶了自己與父母的一次沖突之后,這樣寫道:“當那天在公交車上看到一位母親抱著自己的小孩艱難地站著,額頭上滿是汗珠,卻無人讓座時,那個母親看著懷里熟睡的孩子微笑。我深深地體會了媽媽您。”這個小細節很讓人動容。

老照片:俯瞰骍龍堂,周末的校園
這篇文章陳列在這里,與校門口的“忠信篤敬”、教學樓里的《弟子規》、墻外“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更何況人呢”的巨幅版畫,以及興農中學許多關于孝親的活動用意相似。中學孩子用他們單純、敏感包容了其中的質樸和不事雕琢,并且受益。
楊曉怡對過去的自己表現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會因為母親端來一盤自己不想吃的水果而生氣,會因為不愿意上補習班而公然對抗。這個外表文靜的小女生的一句話讓人印象深刻:現在我如果不孝順他們,會覺得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而鄧鴻晉媽媽說到自己孩子的時候,表現得很開心:大男生性子粗,以前從來不知道父母親生日,現在每到生日或者父親節、母親節,都會打電話回家問候。在家會主動幫著做家務。
以“孝敬父母”為出發點,通過“孝親”去激發孩子主動向上的愿望,是興農學校的初衷。
預科班第一年,重點在糾正習慣,補習基礎。但在這之前,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大部分預科班的孩子都曾跟簡家樂有相似的經歷,他們迫切地需要重拾對自我的自信。
這個辦公室的每位老師心里都裝著一些關鍵詞:尊重,平等,鼓勵,包容,永遠充滿期待。
馬老師說,預科班發的獎狀通常是最多的:學習優秀獎,學習進步獎,單科第一獎,各類活動得獎,寢室表現好也有獎。老師盡可能地去發現學生的優點,哪怕它只是一個小小的閃光點。
楊曉怡喜歡英語。一次測試,她英語考了100多分,英語老師專門給她寫了一封鼓勵信,讓她受寵若驚,更加賣力地學習。漸漸地,這股勁頭延伸到其他學科上。這個曾經從來不將學習放在心上的孩子,談到學習時,用了“拼命”兩個字:“現在我就是拼命學拼命學,想著總有一天我會超越自己。”
興農學校的學生每學期都要分批到郊外的實踐基地住上三天。這期間,大家會共同完成一些事情,比如,學習農耕,生活體驗,包括磨豆腐、包餃子、手工制作等,還有一些有意思的素質拓展游戲,節目表演。意在融洽孩子們的關系,做好習慣引導,也是創造機會發現特長。
在上一次的體驗活動中,鄧晉鴻和同學自編自導自演了一個小品,在幾百師生和家長面前表演得惟妙惟肖,把鄧爸爸和鄧媽媽給驚呆了。
“那動作、神情,真的從來沒想過他有這個天賦。”鄧媽媽講話利落干脆,很愛笑。她說家里對孩子的管理從來很寬松,所以孩子在自制力和學習習慣方面有欠缺。來興農之后,班主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他愛遲到的毛病給糾正過來了。言語間,她很慶幸孩子選擇了預科班。三年下來,鄧晉鴻從一個性格內向的孩子,變得很活潑。在上一次模擬考試里,總分已達到重本線。
預科班從創設到今年已經進入第11個年頭,這也是馬老師進入興農的第10年。從毫無經驗的大學畢業生,到現在接下預科班重任,算是真正從興農成長起來的老師。與學生相處,他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他曾接手一個轉學生,玩游戲成癮,在原先的班級每學期逃課多達200節。這孩子一入校便向他申請外出上網時間。堵塞不如疏通,他對孩子說:我相信你,你也要信任我。孩子外出的頻率從剛開始的三天一次,慢慢減少到一周一次、兩周一次。馬老師說,這也是一個等待的過程,等待他慢慢適應住讀生活,在學習上找到興趣。后來,這孩子竟以500多的高分考入福州大學。畢業之后,他仍然聽從興趣,成為了一名職業游戲人。
馬老師回想起來,當時可能還有一件事對孩子的影響很大。出于對孩子的擔憂,孩子家長請各位老師聚在一起,了解情況。馬老師提前跟其他老師商量好,當著孩子的面,盡量挑優點說。當天,老師們你一言我一語,好一番肯定之后,孩子竟有些不知所措。他已經做好了被批評的準備,卻沒想到老師們如此看待自己。孩子的成長也是需要等待的,馬老師說,這個過程是很多因素的慢慢累積。
這天上午,周玉利走進了這間辦公室。王老師給來訪者倒水,會特意問上一句:白開水還是茶葉?到周老師時,不待他回答,便哈哈一笑:我知道你要茶。看起來,周老師似乎是這里的常客。

簡家樂

楊曉怡
他剛剛在預科班上完一堂語文課,講句子的連貫。不久前,中國女排剛剛贏得奧運冠軍。他便抓住這個熱點,以朱婷扣球引入,結合高考真題,邊學邊練。孩子們很好地回應著。這樣一堂練習課,他竟也上得幽默風趣。
周老師是和馬老師同一年來到興農的。在這之前,他在云南任教6年之久,獲云南省十佳優秀教師提名。總結自己這些年在興農的教育經驗時,他說了這樣幾句話:備課不僅僅是備知識,還要備學生;跟孩子要有近距離的交流;多鼓勵,多包容,不放棄每一個學生;讓學生感受到你真誠的關愛。
來興農之后,他也遇到過讓人頭疼的學生。這是個女孩子,名叫程玉卓。剛入學時,喝酒,打架,不懂得尊重老師,不會與周圍的同學相處,以至于同寢室的幾個女孩子聯名要她離開。
周玉利找她長談話,也給寢室的同學做思想工作。在談話的過程里,他發現,這個來自離異家庭的女孩子,其實有非常脆弱的一面。在母親面前,她表現得冷漠叛逆,但當周老師和她談到母親時,她會流淚。
這注定是一場較量智慧與耐力的拉鋸戰。程玉卓的字寫得不錯,周老師便故意找她來辦公室幫忙抄寫一些文件,并借機夸獎一番。后來發現她作文也寫得不錯,又趁機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肯定了一回。也許是感受到這位老師是真的對自己用了心、鐵了心,那天,她主動找到周老師說了一句話:我錯了,我以前都錯了。此后,她改變之快令人咋舌。最后,這孩子以500多分的成績,考入貴州大學。孩子的母親還特意寫信給周玉利,表達感謝。
在興農,每位老師似乎都有一些這樣的故事。
每年暑期,總有學生會回到母校,探望當初的老師們。就在這天下午,一位學生回來看望周老師,并帶來了制作精美的信箋,請他轉交給其他老師。

周玉利老師和學生
雖然四位老師均沒有在這一屆擔任班主任,時常出入這間辦公室的,卻不乏家長。
劉心玥媽媽來了,常老師很自然地跟她聊起孩子的情況。他勸導劉媽媽:這是一個心思敏感的孩子,她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你們不要再給她太多壓力。
在興農中學,無論是班主任或科任老師,與家長的交流都很頻繁。家長見老師很容易,只需要在微信上提前約好時間。
轉學來興農僅一個月,簡家樂已經成為這間辦公室的常客,時常幫老師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相較于以前的班級,他更喜歡這里的氛圍:同學之間有更多交流,老師很容易接近。班里同學甚至還會親切地稱呼班主任為“老劉”。
四年高中生活已經進入最后一年。一年之后,29班的孩子們將和其他孩子一樣,通過高考走出這所學校。
是時候談論夢想了,預科班的孩子同樣有對未來的憧憬。
楊曉怡和簡家樂的夢想都是成為一名教師。簡家樂說,自己常常見到學長學姐們回校探望老師,很向往那種桃李滿天下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