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移民作家哈金通過用英文寫作《等待》,實現了他在《他鄉寫作》中提出的作家利用文學創作“返鄉”的夢想。結合哈金的創作理念,《等待》主要在以下三個方面體現了他的文學“返鄉”征途:中國式英語的創新寫作、中西文化的碰撞和融合以及“等待”這一主題在文革時期和當今中國社會的啟發意義。
關鍵詞:移民作家;返鄉;中國式英語;碰撞;交融;等待
作者簡介:王欣,女,北京師范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英國小說。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11-0-05
引言:
哈金作為移民作家,他的文學作品與以下兩個概念密不可分:美國華人文學和華裔美國文學。美國華人文學是一個比較廣義的概念,它泛指生活在美國的華人、華裔作家用英語或母語創作的文學作品,同時涵蓋了美國華人中的英文文學和華文文學。哈金是第一代美國華人文學中用英文寫作的代表作家之一。第二、三代華裔英文作家則包括湯亭亭(Maxine Hong Kinston)、譚恩美(Amy Tan)、趙健秀(Frank Chin)、黃哲倫(David Henry Hwang)等。[1]針對華裔美國文學的界定,北京外國語大學吳冰教授提出如下定義,“凡是華裔美國人以華裔美國人的視角寫華裔美國人事情的文學作品都屬于華裔美國文學”(吳冰:16)。從這一視角來看,《等待》(Waiting)描寫的是典型的中國故事,不能算作嚴格意義上的華裔美國文學。同理,哈金很多取材于中國特定歷史時期的作品如《南京亡魂曲》《在池塘》也不能視為華裔美國文學,但都是美國華人文學中的代表作品。而像湯亭亭(Maxine Hong Kinston)、譚恩美(Amy Tan)等第二代華裔英文作家,把移民經歷作為寫作的焦點,盡管題材中融入了中國民間傳說和神話,這些東方元素已經被改寫、創造和再現,并滲透了西方價值觀念,在一定程度上彰顯的是美國夢和美國精神。對他們而言,中國不過是一個充滿神秘色彩的遙遠的古老的國度。對當今中國社會的生活和文化,他們表現出相對漠然的態度。與之不同,哈金多以原汁原味的中國故事作為創作的題材,他的寫作才真正踏上了借助文學實現“返鄉”夢的征途。
哈金在其散文集《他鄉寫作》(The Writer as Migrant)中詳細闡述了移民作家身份的特殊性和寫作的困境。在散文集第三篇 “一個人的家鄉”(“An Individuals Homeland”)中,他開篇引用了希臘詩人卡瓦菲斯的詩歌“伊薩卡”(“Ithaka”),點明了伊薩卡在詩人筆下不再是奧德賽“回歸”家鄉的象征,而是詩人本人“抵達”家鄉的象征。接著他引出了家鄉的兩層含義:出生地或目前所在地。因此,哈金認為,“家鄉不再是一個僅存在于過去和歷史中的回憶,而是緊密關系著個人的當下和未來的現實存在”[2]。在這個意義上,移民作家盡管不可能以不變的身份再“返回”原來的家鄉,但可以通過重溫對故鄉留存的記憶創新性地再現當前家園的風景,從而可以隨時“抵達”家鄉,實現另一種意義上的“回家”。這一創新性在哈金看來主要是語言的創新。他指出,“移民作家必須在語言中尋求根性”(The Writer: 79)。移民作家具備雙語寫作的潛在可能性,無論采用母語創作,還是“疏離”(estrange)母語采用他國語創作,語言創新的最終使命在于使自身藝術作品超越國界而煥發勃勃生機。總之,在尋求屬于自己的“伊薩卡”的途中,勿忘過去,重組記憶,再現家園成為移民作家明智的選擇。在“代言人和他的部落”(“The Spokesman and the Tribe”) 中,哈金也強調“作家真正的戰場應當是他的藝術創作”(The Writer: 29)。無論出于生活的無奈還是創作的自身需求,移民的特殊身份使哈金選擇了“疏離”本國語言寫作。正是這種疏離,使他能夠站在新的高度重新審視、反思在故鄉的人生經歷和中國特殊歷史時期的面貌,為他提供了更為客觀、冷靜的視角反思這些現象背后的成因,從而奠定了他娓娓道來的講故事的風格。長篇小說《等待》正是采用這樣的口吻,講述了橫跨20世紀60年代到80年代之間一個非常不起眼的部隊醫院的人物孔林等待18年的愛情悲劇。相比之下,國內描寫同一時期的創作往往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如王小波在《黃金時代》中淋漓極致地展現了恣意大膽的性愛主題、荒誕不羈的語言風格以及尖銳深刻的黑色幽默。
選擇英語寫作的哈金盡管在語言上“疏離”了母語,他獨特的中式英語(Chinese English)的創新性、中西文化碰撞與交融的情節設計和“等待”這一仍具有時代意義的主題,使得他在文學創作上重新抵達了家鄉。首先,從語言的角度來看,哈金利用英語語言創造了富有中國特色的“中國式英語”(Chinese English),使得小說讀起來具有原汁的中國味,對西方讀者而言則產生了“陌生化”[3]的特殊效果;此外,哈金采用翻譯式寫作的方法,將原作直白地展現在讀者面前,提升了小說的可讀性和影響力。其次,哈金通過設計惠特曼《草葉集》的插入和描寫文革時期相關人物對待這一作品的理解,體現了中西文化的碰撞和交融,同時展現了西方文化對中國特殊歷史時期的影響,促使讀者思考文化差異背后的深意,反思國內體制和社會制度,從而實現了移民作家文學的“回鄉”。第三,題目“等待”不僅是小說中主人公的狀態,還暗指了同一歷史時期中國千千萬萬民眾迷茫、貧瘠、躊躇的精神面貌,并且成為當今中國每個個體應當思索的問題。
一、“中國式英語”的創新——獨特的中國文化特色
哈金的“中國式英語”(Chinese English)絕不等同于因文化誤解造成的“中式英語”(Chinglish),而是建立在對中西方文化理解之上的自成體系的語言風格。他的創造性體現在避開簡單的機械的英中翻譯,而將“漢語和英語的語言形式和語義結合在一起,創造了自己的雜交語言”(Zhang Hang:305)。哈金將翻譯和寫作融為一體,他的寫作語言不僅實現了詞法層面的創新,而且在文化隱喻上的創新方面實現了新的突破。《等待》在以下三個方面充分地展示了哈金語言的創造性。
第一,民間諺語和俗語中蘊含的類比意象創造了“陌生化”的效果。“陌生化”由20世紀初俄國形式主義者什克洛夫斯基提出。“陌生化”,就是要“瓦解 ‘常規的反應,創造一種升華了的意識……最終構建出一種煥然一新的現實,借此取代我們已經繼承的,并且習慣了的非虛構現實”( 特倫斯·霍克斯:81)。“陌生化”不斷破壞人們的常備反應,使人們從遲鈍麻木中驚醒過來,重新調整心理定勢,以一種新奇的眼光去感受對象的生動性和豐富性。《等待》中哈金引用了大量民俗諺語,這些諺語在民間多以口頭的形式傳誦,因此往往含有豐富的比喻和形象。哈金采用英文的句法結構將其呈現,傳達富有中國民族特色的文化內涵,為西方英語讀者創造了新奇之感,延長了感受過程,增強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例如,孔林和淑玉第二次離婚時,法官懷疑孔林離婚的原因是第三者插足,不予準許,他總結道,“平日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Waiting: 122)。“鬼敲門” (ghost knocking at the door)這一說法對于信仰上帝的西方讀者創造了陌生化的效果。又如,楊庚指使孔林賄賂他的小舅子時找借口道,“有錢能使鬼推磨” (Waiting: 172)。哈金的英文原文把“鬼”(the devil)和“推磨”(grind grain and cook dinner)都直白地表達出來,創造了西方讀者相對陌生的畫面,傳達了具有中國地域特色的民間民俗文化信息,是語言創新的體現。再如,淑玉被護士追問談及自己裹腳的痛苦時,引用了老輩人的俗語“一雙金蓮一桶淚”(Waiting: 206)。“金蓮”(Golden Lotus)是中國封建禮教的產物,是十分具有中國文化特色的稱謂。哈金將這一稱謂以原始面貌呈現在小說中,不做任何注釋和冗長的介紹,為讀者帶來耳目一新之感,促使他們通過語境和小說情節的發展揣摩其含義。除此以外,歇后語這一中國特有的凝練的語言藝術在文章中的穿插,不僅增添了語言自身的趣味性和形象性,更通過語言的變形達到了陌生化的文學效果。如“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Waiting: 270)和“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Waiting: 174)等歇后語的使用使讀者穿梭在英文的字里行間,捕捉到說話人的嘲諷和無奈。
第二,文革時期的標語、政治著作和特定名詞彰顯了中國特定時期的時代特色,也是哈金獨具一格的中國式英語的體現。小說的背景設置在20世紀60年代初到80年代中期,跨越了文革的十年浩劫。文革時期政治化的標語和口號正是中國話語這一時期最突出的特征。它是社會高度政治化的產物,是意識形態操控語言的集中體現。例如,小說第一部第三章,開篇交代時間為1966年冬天,正值國民經濟剛剛恢復,文革尚在醞釀的初期。這一時期沈陽軍區對孔林所在的部隊醫院下達了這樣的口號“我們要發揚長征精神,恢復騾馬化的光榮傳統” (Waiting:37)。這顯示了文革初期動蕩較小,國民經濟的恢復和調整仍然占據重要地位,可以反映出民眾斗志昂揚,艱苦奮斗的精神面貌。第六章,文革的影響愈加明顯。孔林和吳娜曼私下討論的話題變為被批斗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以及醫院內部的分門別派。醫院不同派別之間相互指責對方“搞修正主義,篡改黨中央的路線,閹割毛主席思想的靈魂”(Waiting:55)。接下來,吳曼娜與孔林的表弟孟梁在勝利公園見面時,已經是1972年6月。借吳曼娜的視角,哈金描述了特別值得注意的細節——兩個劃船大學生乘坐的船上原來用紅漆刷的“毛主席萬歲”只剩下“毛主席萬”(Waiting:113),“歲”因為湖水長久沖刷而模糊不清。“毛主席萬歲”之類的標語是文革時期個人崇拜極度膨脹的體現,是非常典型的文革時期政治話語。而這一看似輕描淡寫的細節暗示了1972年文革接近尾聲時,個人崇拜開始降溫期。看似不經意帶過的筆墨,實則發出了作者的疾呼:長達六年多的階級斗爭給人民群眾帶來的傷痛的烙印,怎會如船上的紅漆字一樣隨歲月的流逝而磨滅?這充分體現了哈金現實主義的寫作手法——“把滾燙的情感包裹在一層近乎冷酷的敘述風格中”(金亮:331)。除標語外,小說中提到了毛主席的多部作品,如《矛盾論》以及經典的“老三篇”—《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這些作品帶有強烈的社會主義色彩。特定的歷史名詞“紅衛兵”(the Red Guards)和“紅醫聯”(the Red Union)等都是文革這一特殊歷史時期的產物。
第三,對引用到的中國詩詞、紅歌歌詞采用“異化”的翻譯策略,保留了中華民族的語言文化特色和民族特征,為英語讀者帶來異國情調。而和普通意義上的譯者不同,哈金同時兼備了譯者和寫作者的雙重身份。這就使得讀者的接受不再受譯者理解原文水平的影響,而是能夠直接與作者對話,揣摩作者傳達的深意。換言之,哈金翻譯式的寫作方法巧妙地通過英語句法結構保留了源語言的內核和內涵,形成自身獨具風格的中式英語。例如,哈金在翻譯《沁園春·雪》中“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時采用直譯的方式,“The mountains and rivers are so enchanting/They have inspired innumerable heroes to compete for them” (Waiting: 117)。在引用柳永《鳳棲梧》中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時,亦采取直譯的方式,“For her I have grown bony and pale /Yet I do not regret my robe /Is turning baggier day by day”(Waiting:248)。以上譯文中,“enchanting”“bony”“pale”“robe”“turning baggier”對英語讀者而言,都是非常淺顯的詞匯,能夠幫助讀者迅速捕捉原文含義,構建原詩描述的畫面。盡管譯文沒有體現出原詩的韻律美和意境,表意卻更直白裸露,樸素平實的譯文風格符合小說整體的語言特征,保留了小說語言的完整性、協調性和統一性。
二、《草葉集》的插入——中西文化的碰撞
《等待》是以20世紀60年代中國大陸為背景的中國題材故事,包含了典型的中國故事情節:孔林與劉淑玉的舊式婚姻,淑玉傳統農村婦女的形象,軍隊醫院不近人情的離婚規定以及鵝莊的封閉觀念和習俗等。這些中國元素中,唯一的西方文化的蹤跡——《草葉集》的插入則頗值得玩味。《草葉集》是19世紀美國著名詩人惠特曼(1819—1892)的代表作,發表于19世紀中期。當時美國基本完成工業革命,資本主義工商業經濟迅速發展,而隨著南方奴隸制經濟的發展,南北矛盾日趨突出。與此同時,政治上代表南方種植園主的民主黨和代表北方工業集團以及西部農場主的共和黨處于激烈的對峙時期。自由發展的經濟帶來的社會生活各領域的變化以及和政治上的波動使得惠特曼最終轉向自然(nature)——天空、大海、樹木、動物、性和宇宙空間尋找心靈的慰藉。對于惠特曼,《草葉集》中的自然“不僅僅成為華茲華斯式或愛默生式的靈感源泉,而且像過濾器或凈化器一樣,剔除了詩人在美國經歷中不合時宜的元素,從而使詩人的心靈得到凈化和健全”(David S. Reynolds :88)。惠特曼在作品中熱情謳歌了美洲大陸的自然和人文景觀,并且表達了對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民的熱愛。正如詩人在“《草葉集》前言”(Preface to Leaves of Grass)中明確指出,“美國最偉大的天才并非行政機構、立法機構、大使官、大學或教堂… 而是人民大眾”(2132)。惠特曼還在詩中表達了對自由和民主的熾熱向往,表示 “詩人是自由的發聲者和闡述者”(2139)。 在《等待》中,《草葉集》最先由魏副政委的口中引出。魏副政委不僅僅了解《草葉集》,對之喜愛程度非常深厚以至于在向吳曼娜推薦時,甚至有些激動過頭。他認為“這是一本非常好的詩集。這里面的詩歌都寫得很沖、很大膽, 而且保羅萬象,好像是一個獨立的宇宙”(Waiting: 144)。對魏副政委,文中交代不多,但肯定的一點是他具有深厚的政治背景—省軍區的負責干部,權利遠遠凌駕于醫院黨委之上。這樣一個與政治有著緊密聯系的人,按邏輯推理,對于反感政治斗爭,倡導回歸自然秩序的惠特曼應當持否定態度。而哈金在文中如此安排,諷刺意味可見一斑。再者,魏副政委在享受自身婚姻自由的時候,實則剝奪了吳曼娜的自由,使被拋棄的她遭到各種不公平的詬病和流言蜚語。這種以權利為中心的、集權社會賦予當權派的特定自由,與建立在“人人生而平等”基礎上的西方自由觀念,大相徑庭。哈金如此戲劇性的安排和設計,是對中國20世紀60年代僵化的制度、高度集權的社會和語言冷暴力的無情揭露。通過插入《草葉集》,哈金不僅呈現了中西文化的差異,而且引發國人對于社會制度和歷史狀況的反思。另一值得思考的現象是,與魏副政委不同,孔林對《草葉集》持強烈否定的態度。在他看來,這本詩集“古怪、狂放,甚至有宣揚淫穢之嫌”(Waiting: 153)并且認為“應當批判詩人的狂妄自大”(Waiting: 153)。對野草,孔林認為,“野草是矛盾對立統一的產物,它集合了天地之精華、陰陽間的正氣,是充滿無產階級進步精神的象征”(Waiting: 154)。孔林作為生活在中國20世紀60年代到80年代的一名普通知識分子,他對《草葉集》的理解是當時社會這一知識分子群體對社會認知的寫照。受社會、家庭和所受教育的局限,孔林對《草葉集》中的自由民主精神和大膽的想象無法理解,他只能從自身經歷和周圍現象中尋找能夠吻合點,因此在《草葉集》看到的是對人民群眾的謳歌和無產階級的歌頌,這是典型的中國式的解析。筆者認為,哈金如是處理,最終目的不是彰顯中西文化差異,而是借助這種自然發展的故事情節,把中國文革時期知識分子的面貌和西方的自由民主精神客觀地并置在讀者面前,把思考的空間留給讀者,同時以這種回望故國歷史和穿插西方文化的特殊設計成功地實現了文學創作上的回歸故國、“抵達家鄉”之旅。
三、映照歷史而超越歷史的等待觀
“等待”這一主題不僅推動了整部小說故事情節的發展,并且成為小說中主人公的基本生存狀態。通過這一主題,哈金回望了中國20世紀60年代至80年代的社會狀況以及人們的精神面貌。盡管哈金在接受訪談時曾表示不喜歡在作品中刻意加入政治意象,小說中三個主要人物耗時18年的等待卻不由引起讀者對文革時期的社會制度、道德標準和人類生存意義的探索。除此以外,這一主題實際上超越了中國社會特定歷史時期,成為值得當下每個個體思考的問題。
小說中,等待的主體有三個:孔林、吳曼娜和劉淑玉。孔林是“等待”這一故事中的核心人物。他是木基市一名中年軍醫,年輕時受父母之命,不得已與農村婦女劉淑玉結婚,并有了一個女兒孔華。在部隊醫院期間他愛上了年輕護士吳曼娜,想要離婚,但因為妻子淑玉兩次在法庭上保持沉默,淑玉之弟本勝的阻撓和傳統道德的壓力,無法達成協議離婚。而按照部隊醫院規定,部隊干部若想單方面離婚,必須與妻子分居18年。因此,孔林為了離婚等待了18年,期間飽受身心的煎熬。而當他終于和吳曼娜步入婚姻的殿堂后,卻發現她已經變成了暴躁、古怪、無法理解的中年女人。理想中的婚姻破滅為圍城式的墳墓。孔林再次陷入極大的痛苦。他猛地發現自己從來沒擁有過愛情,“這么多年的等待,等來的卻是一場錯誤”(Waiting: 295)。而這期間,他不過是“為了等待本身而等待”(Waiting: 294)。小說結尾,面對時日不多的吳曼娜和嗷嗷待哺的雙胞胎兒子,孔林決定回到淑玉身邊。此時,“他卻注意到吳曼娜的聲音仍然充滿了活力”(Waiting: 308)。這一意味深長的結尾暗示了孔林仍需要等待才能回到淑玉身邊,而回到淑玉身邊意味著他退回等待的原點,陷入新一輪無休止的等待狀態中。他人生的悲劇亦在于此。孔林是當時文化大革命部分知識分子的縮影。歷經十年浩劫,壓抑的社會環境和僵化的社會制度剝奪了他們尋求自由的意志,以至于面對不近人情的體制時,他們從未試圖改變,而寧愿選擇在逃避中耗費人生的光陰。
在這場等待中,孔林并不是最大的受害者。吳曼娜才是真正被這十八年的等待剝奪了青春和希望的悲劇人物。在陷入這場等待之前,她是年輕漂亮的護士,對愛情充滿向往。而被戀人董邁拋棄愛上孔林之后,她逐步陷入痛苦的深淵。魏副政委的拋棄、惡人楊庚的強暴、群眾的流言蜚語等,徹底壓垮了她對生活的信念,使她變得喜怒無常、疑神疑鬼。在與孔林的婚禮上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泣不成聲。而煎熬了18年的她不僅損耗了自己的生命,等來的最終結果是懦弱無能的丈夫和一場不堪一擊的婚姻。吳曼娜的身上體現的是20世紀60年代到80年代期間中國普通女性的命運悲劇。雖然當時的中國婦女已經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解放,她們仍然受到傳統道德觀念、官僚體制和集權社會的壓迫,難以維護自身權利,是社會相對弱勢的群體。面對社會不公的待遇和傷害,她們除了等待未來可能的改變,別無選擇。
相比之下,只有淑玉似乎是這場等待唯一的成功者,她最終等來了孔林的回歸。實際上,等待對她而言,亦是悲劇。淑玉是中國傳統農村婦女的代表——裹小腳,穿粗布衣服,干農活。她從不違反孔林的要求,每次都口頭答應離婚,但每次在法庭上都緘默不語。她的堅持除了對丈夫的忠誠,更重要的原因是受封建道德觀念的影響。在她心目中,正如妻子的三寸金蓮只能給丈夫看一樣,她的命運掌握在自己的丈夫手中。至于離婚以及從中爭取利益等是她超越她的理解的。這樣一個恪守封建三綱五常觀念的中國傳統農村婦女,苦等18年,更多出于習慣性的宿命式的守候和根深蒂固的忠于家庭的道德觀念。而她18年來,甚至從結婚的那天起,都從未享受過真正的愛情。像淑玉一樣尚在愚昧無知時期的傳統農村婦女,等待的悲劇緣何而起?她們又在等待什么?這些都是哈金在小說中拋給讀者思考的問題。
當然,這些人物等待的悲劇不能完全歸因于政治的宿命。孔林懦弱的性格缺陷、吳曼娜心智的不成熟和淑玉的認識局限也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他們的結局。
可以說,“等待”是社會環境給予他們的壓力,更是他們主動選擇的生存狀態。這種迷茫、困惑和躊躇的精神狀態即使在當下中國相對自由開放的社會,仍然無法得到規避。信息和科技高度發展的后現代時期,選擇和機遇的極度膨脹,加劇的是心靈的荒蕪和精神的困頓。有多少人仍在等待?為何等待?在等待什么?這種等待是否值得?等到了如何,等不到又如何?這些哲學式的思考是當今中國社會每個個體應當直面的問題。這也正是哈金通過文學踏上“回家”的征途,不遠萬里、遠渡重洋的呼喊和質問,這也正是這位移民作家通過自己的“回家”對現代人尋求“伊薩卡”的啟發。
結語:
《等待》是一部偉大的長篇小說,它真正融入了作家的心血和感悟。《等待》充分展現了哈金敏銳深厚的感知能力、細致打磨的英文功底和可知可感的敘述格局,這些源于他內心深處對人文關懷的思考、對故國文化難以割舍的情結和對中國小說創作寄予的深切希望。在“呼喚‘偉大的中國小說”一文中,哈金指出,偉大的中國小說應當是“一部關于中國人經驗的長篇小說,其中對人物和生活的描述如此深刻、豐富、真確并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個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國人都能在故事中找到認同感” (56)。《等待》雖然由英文創作,疏于波瀾壯闊的故事情節和包羅萬象的大千世界,這一等待的故事本身和主題含義,使得經歷過中國這一特殊歷史時期的人群從小說人物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找到了文化上的認同感。這恰恰是哈金文學“返鄉”之旅的體現。哈金在《等待》中采用的語言的創新、中西文化的交融和跨時代的主題為移民作家的寫作提供了啟發性的思考。移民作家無論身在何地,用何種語言寫作,用何種方式敘述,若能建立創作中華民族“偉大的中國小說”的宏大意識和責任感,對創作的文學作品精雕細琢,用事實和情感鋪墊,引發讀者不由自主的共鳴和強烈的認同感,那么他們在文學“返鄉”的征途中都已滿載而歸。正如哈金在詩歌“他國”中所說,“你必須穿越國界回到家鄉/在那里建造自己的家園/用文字作花環”(660)。哈金的文字已經穿越國界,遠渡重洋,成功返鄉。
注釋:
[1]參見劉俊 《第一代美國華人文學的多重面向——以白先勇、聶華苓、嚴歌苓、哈金為例》,載《常州工學院學報》2006年06期,第15—16頁。
[2]Ha Jin, The Writer as Migrant,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8, p. 65. 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將隨文標出該著名稱前兩個詞和引文出處頁碼,不再另注。
[3]“陌生化”是20世紀俄國形式主義者什克洛夫斯基的主要觀點。
參考文獻:
[1]Hang Zhang, “Bilingual Creativity in Chinese English: Ha Jins In the Pond”, World Englishes 21.2 (July 2002): 305-315. Rpt. in 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Vol.262. Detroit: Gale, 2009.
[2]Jin Ha, “Another Country” in A Free Life, New York: Vintage Books of Random House, Inc. 2007, p.660.
[3]The Writer as Migrant,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8.
[4]Waiting, New York: Vintage Books of Random House, Inc. 1999, p.122.
[5]Reynolds David S., “Politics and Poetry: Leaves of Grass”, Ezra Greenspan,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Walt Whitma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5, p.88.
[6]Whitman Walt, “Preface to Leaves of Grass” in The Norton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 vol. B, New York: W.W. Norton & Company Ltd. 2003, p.2132.
[7]哈金 “呼喚‘偉大的中國小說”,載《青年文學》,2008年第11期,第56頁。
[8]金亮 “譯后記”,《等待》,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331頁。
[9]特倫斯·霍克斯《結構主義符號學》,翟鐵鵬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年,第81頁。
[10]吳冰 《關于華裔美國文學研究的思考》,載《外國文學評論》2008年02期,第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