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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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字外衣下的世俗化信仰
───電影《老炮兒》與方言劇《老湯》的共性探討
文|忘川
近日,一部叫好又叫座的國產電影《老炮兒》風靡大熒幕。影片還未上映,著名導演馮小剛憑借《老炮兒》中“六爺”一角一舉斬獲臺灣金馬影帝的消息已不脛而走。一匹打破國產電影叫好不叫座、叫座不叫好魔咒的黑馬橫空出世,一時間風頭無兩,不但成為街談巷議的談資,同時毫無懸念地占領了向來對娛樂和文化風潮異常敏感的微博、微信等社交網絡平臺,名副其實地引領了一場專家學者和普通受眾、意見領袖與網民同樂的話題盛宴。
巧合的是,幾乎與電影《老炮兒》如火如荼的熱映同期,一部受到國家藝術基金資助的方言劇《老湯》繼去年亮相國家大劇院后再次進京展演,與電影《老炮兒》同屬“老”字號,《老湯》的上演同樣引起了曲藝界、戲劇界等方面的熱切關注。一部電影《老炮兒》,一部方言劇《老湯》,除卻在片名與劇名上顯而易見地使用了“老”的字眼以外,細細品讀,二者在多個方面呈現出共性特征,以下試析,或者可就其制作理念和成功模式探討一二。
方言,似乎總在“藝術作品能否傳播到更廣更遠的范圍”這一命題中扮演著尷尬的角色。思維定勢一旦形成,想要打破它需要勇氣更需要智慧。語言本就是承載內容、內涵,并且進行傳播的工具,為了好的傳播效果,選對工具顯得尤為重要。電影《老炮兒》與方言劇《老湯》都選擇了方言作為載體,這與創作上素來對方言的擔憂反其道而行,是對固有印象的挑戰。毋庸置疑,由于方言本身具有地域性,以全國作為目標受眾的藝術創作選取方言為載體,不能不說是要有些冒險精神的,好在《老炮兒》和《老湯》并非有勇無謀之輩,對語言載體的擇取層面而言,二者以實際表現交上了一份令人滿意的答卷。
可能有人會問,《老炮兒》怎么就成了方言電影?顯而易見,其中對白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普通話,而是充斥著兒化音、特定語氣詞和俚俗語匯的北京話,主要人物間講一口濃釅的“京片子”,是老炮兒們如假包換的身份標識。當六爺、悶三兒、燈罩兒操著濃郁的京腔閑話日常甚至“商量著關系身家性命的正經事”時,觀眾們好像在聽相聲,里面有捧逗、有包袱兒,處處小呲牙兒,一不留神還可能響個炸雷。這不能不歸功于北京話語音和語調本身就具有審美陌生化(相對全國觀眾而言)和文化想象搭配而來的天然喜感。語言載體和它所講述的故事相得益彰,管虎這一大膽的、似乎需要以損失一部分票房利益為代價的行動,事實上是建筑在全然的了解、理解和自信之上的。沒有對這部片子所表現主題全然的了解和理解,任何冒險都是愚蠢而危險的,更遑論特色和成功。
定位無比清晰的《老湯》是一出以河南方言為載體的方言劇,這部劇擇取河南方言演繹的原因絕不僅僅在于演出團隊來自河南,而是由劇情、內涵等多種因素的需要共同決定的──是內容與其最恰當形式的相互選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獨具匠心、必然且明智。

電影《老炮兒》海報

方言劇《老湯》劇照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老湯》使用河南方言演出,為河南墜子等曲藝形式的引入和施展提供了空間。用河南方言演出是河南墜子等地方曲種的“標配”,因此可以認為用河南話對白是實現話劇與河南墜子等曲藝樣式“無縫銜接”的必要技術處理。試想,假如一個以普通話對白的情境中,突然接入用河南話演唱的墜子,無疑會使觀眾產生“跳戲”的感覺。僅由這一點推斷,《老湯》用方言演出的必要性毋庸置疑。
同時,對于這出戲使用河南方言演繹的解讀不應僅僅停留在技術手段層面上,河南方言對白是熬出這鍋《老湯》必不可少的素材,借此熬出的是河南的風情,煮出的是中原文化的精髓。無怪乎《中國戲劇》主編賡續華觀后認為,河南方言的臺詞沒有說教味兒,劇中不時出現的拖長尾音的“噫——”等極具河南人文情趣的詞匯向觀眾詮釋傳達了河南的人,河南的事兒,河南的情,河南的心,河南的性(性格),以及河南式的幽默,使得觀賞過程非常愉悅。
當藝術跨界成為潮流,從來不缺少藝高人膽大的弄潮兒敢為人先。一切事物都在不斷的發展變化之中,既然類型和類別是人為地依據某種規則劃定,那么當舊有的分類已經不能適應和滿足新環境和新條件的需要,打破陳規就顯得合情合理,勢在必行。《老炮兒》和《老湯》的創演在不同程度上都體現了“跨界”的理念──《老炮兒》突破了“類型片”的界定,你無法把它簡單化地歸類為任何一種既定類型電影;《老湯》則打破了藝術門類的界限,使得話劇和曲藝兩種截然不同的藝術門類有機融合,彼此豐富,作出了創新性的探索和嘗試。
“類型片”這一概念源于上世紀九十年代后的美國影業,指把拍攝電影作為娛樂手段、同時只注意影片的商業價值而忽略其他的產物。類型片可以說是一種重復、模仿、復制和批量生產的非藝術品,以實現票房利潤最大化為首要目的。現代常見類型片類型有:科幻片、犯罪片、喜劇片、動作片、驚悚片等等。《老炮兒》透露的有人心的變化,有時代和社會的變遷,有對人性的拷問,有對父子關系的探討……說它表達了很多,毋寧說好的作品令看官們見仁見智,甚至說“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不為過,由層出不窮的各類影評中可以發現,與六爺同輩的年長者從中看到時代的更迭;與曉波、小飛年齡相仿的青年對其中表現的叛逆困惑感同身受;為人父母、為人子女者被牽引著重新思考親子關系……無法被簡單歸類由一個側面折射了《老炮兒》的誠意和其內涵的豐富性。
曾經與《老湯》主演、羅小船飾演者范軍有過多次合作的著名曲藝作家、表演藝術家趙連甲先生對這部劇打破界限,融合兩個藝術門類優長的做法給予了更為直接的肯定,他認為,有深厚曲藝創作功底的王宏寫這部戲起用曲藝的團隊擔綱顯得“可得勁兒”,“曲藝要改革、要創新,需要把面兒放寬一點。我們行內容易犯一個毛病,不給時間,不容變動,出現新生事物習慣性反對,這樣的現象一輩接一輩。現在王宏給河南曲藝團寫了劇,有人說這還是曲藝嗎?對此我想問,你怎么就沒看到這里邊有好多曲藝呢?而且曲藝的表現技巧和功力得到了提升和豐富。”時移世易,如今各個藝術門類都在不斷地豐富和發展自身,貼標簽式的類型判定早已不能適應現實發展,歷史長河中,適者生存,曲藝亦是如此。我們欣喜地看到《老湯》中曲藝語言展現出的超強能力:劇中范軍始終身著一身服裝,中途沒有進行任何造型和服飾等外在的變裝,他依靠曲藝跳進跳出的表演方式時而是老年羅小船,時而又是青年羅小船,這屬于曲藝獨有的表演方式充滿寫意性和模擬性,大大擴充了話劇舞臺的表現。“包括我們曲藝所講究的包袱尺寸、語言節奏、語速、語味、語氣,表演的生活化等等都巧妙地運用到這出戲中了,這不也是藝術的發展嗎?難道說曲藝永遠只能是一出一站,一唱一散嗎?這出戲對藝術的發展是有理念的,體現了源自大愛的追求和精神。”趙連甲如是說。
《老炮兒》和《老湯》在選角上不約而同地走了一條大膽而聰明的路。在神奇的魔法下,小鮮肉不再被詬病靠臉零演技,承擔起內涵角色;而曲藝演員范軍出演話劇游刃有余,表現出對話劇舞臺超強的駕馭能力。事實上,所謂魔法,仍是基于創作者對于作品胸有成竹的掌控能力而作出的恰當選擇。
管虎選擇李易峰和吳亦凡出演曉波和小飛,不能不說一定有出于商業策略的考量,然而由于演員與角色所處年代、年紀等條件接近,因此通過揣摩體會角色心理和行為方式進而較為準確地詮釋角色似乎并不困難。與此同時,影片良性利用明星強勁的粉絲效應未嘗不可,更不失為一種聰明的做法。事實證明,這次選角打破了偶像明星被詬病靠臉吃飯、缺乏演技的定論,其結果在客觀上是加分的。
身為曲藝演員的范軍在方言劇《老湯》中的表現是可圈可點的。解放軍藝術學院教授、著名戲劇評論家王敏認為,在一定意義上,演員是工具,工具不同,劇的呈現也就不同,于是之和梁冠華的王利發一定是兩種樣子,而范軍就是范軍,他用活了渾身的曲藝細胞,貢獻了一個只屬于范軍的羅小船。劇中“吃雞”和“算賬”兩處情節有大段對白,深刻揭示人物內心,范軍扎實的語言功底幫助他啃下這兩塊硬骨頭。就選角而言,可以說,不僅僅是《老湯》成就了范軍,同時,范軍也成就了《老湯》。
《老炮兒》也好,《老湯》也罷,盡管表達不盡相同,但它們都發起了試圖跨越年代鴻溝的新老價值觀對話。
縱然不是全部,《老炮兒》的相當一部分筆墨讓人們相信這部電影有意觀照了時代的變遷和人心的流轉。時代變了,人心變了,許多從前說一不二、走遍天下的老規矩在如今的現實面前成了笑話,而抱持著老規矩不肯撒手的六爺一干人更加像個笑話。笑著笑著笑話當了真,當真了不免生出幾分執著,執著心并不都該摒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一顆執著赤子心讓過時的老規矩升華為一種信仰。在很多時候,講金錢講權力講實用就是不講信仰的日子里,《老炮兒》所呈現的信仰雖然披上了世俗化的外衣,但絲毫不能遮蓋它灼痛人眼、發人深省的本質。正如馮小剛在接受采訪時,借用狄更斯的話所說:“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每個時代都有屬于它的驕傲、苦痛和迷思,在總急著否定些、批判些什么之前,藝術創作為我們開啟了一種新的可能—造一臺時光機,連通時光,連通心靈,讓生來不同的人們有機會傾聽彼此。
在宣傳定位上,《老湯》明確自己講述了“一個誠實守信的故事”,雖然這并沒什么不對,但賡續華認為,關于主題的呈現完全可以通過藝術的表達,于表演當中自然流露出來,比起主題先行,自然流露,讓觀眾自覺領悟更為可貴。事實上,除卻很明顯的“誠信”主題以外,這出戲也通過情節和人物表演于不同年代間的穿梭,架設了一座橋,實現了不同年代間價值觀的對話和碰撞。同時,現代劇情中羅小船、羅中船、羅大船三代人之間的互動也更為直接地發起了新老價值觀之間的對話,由此生發的理解無疑將更加多元,因為故事不再被限定在“誠信”這一個層面上考量,而將產生人性、命運、愛恨等等視角,不同人不同心境,這無疑是彌足珍貴的。
(注:文中所直接引用與轉述趙連甲、王敏、賡續華觀點均出自三位在“河南省藝術名家推介工程入選人物范軍推介會”上的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