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吟誦是吟詠和誦讀的合稱,是中國傳承已久的讀書之法,幾千年一直在學校里代代相傳,后來隨著科舉考試的廢止而式微,終成絕響。它是漢詩文原本的聲音形式,是古人的教學、學習、創作方式和情感表達的方式。以吟誦的方式學習《詩經》,有助于把握其整體風格、音韻美、內容和情感。
【關鍵詞】《詩經》 吟誦 教學 反思
【課題項目】此文為校級質量工程項目《師范技能創新——“中國古典詩文吟誦及創作”人才培養模式創新實驗區》的階段性成果。
【中圖分類號】G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3089(2016)07-0075-02
一、吟誦概說
“吟”與“誦”都是古已有之的教學、讀書、創作方式和表達情感的方式。《說文解字》:“吟,嘆也,呻也,從口今聲。”《增韻·侵韻》:“吟,哦也,詠也。”《尚書·舜典》:“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詠),律和聲。”《說文解字》:“詠,歌也。從言永聲。”“永”即長言之,把聲音拖長地讀。《毛詩序》云:“吟詠情性,以風其上。”唐孔穎達疏:“動聲曰吟,長言曰詠,作詩必歌,故言吟詠情性也。”簡單而言,“吟”與“詠”類似,都是拉長聲音歌唱的意思。屈原《漁父》言:“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又《說文解字》:“誦,諷也,從言甬聲。”《周禮·春官·宗伯》:“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諷、誦經常互訓,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倍文曰諷,以聲節之曰誦。倍同背。謂不開讀也。誦則非直背文,又為吟詠以聲節之。”即以聲音來分辨掌握句讀的節奏韻律。具體而言,“吟”、“詠”、“歌”的音樂性旋律性更強,“誦”則聲清而義明,類似于今天的朗誦,又比之多了節奏性和韻律感。
具體到《詩經》,它作為周代禮樂文明的體現,一開始是周王朝及各諸侯國[3]的樂官和樂工們在各地采詩、公卿獻詩的基礎上,加以收集、整理、編訂、入樂,在各種典禮儀式和朝廷上奏樂演唱,以觀風俗之盛衰,政治之得失,這是《詩經》之用。到了春秋后期,禮崩樂壞,詩歌逐漸不用于各種典禮儀式的演奏,也逐漸與繁復的音樂相分離,變成一種具體的學習用書,即《詩經》之學。在《詩經》的傳承流播中,孔子起了極大的推動作用,《史記·孔子世家》載:“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墨子·公孟》也說孔門弟子“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可見《詩經》作為教學用書,可以一般地誦讀,可以配樂誦讀,可以吟詠歌唱,還可以邊唱邊舞。從誦讀到吟詠、弦歌的過程一直遵循的是漢語本身的讀音,沈括《夢溪筆談·協律》:“古詩皆詠之, 然后以聲依詠以成曲, 謂之協律。”后人將此特點概括為“以字為譜”或“依字行腔”。時代久遠,語音早已變遷,我們無法窺見孔子當時如何教學《詩經》,只能從歷代傳承的前人處覓見一縷芳蹤。中華吟誦學會的老師們在采錄了近千名上過私塾的老先生,整理了上萬字的文獻資料的基礎上,將其總結為:“一本九法”,“一本”是聲韻涵義。“九法”包括入短韻長、虛實重長、依字行腔、依義行調、平長仄短、平低仄高、模進對稱、文讀語音、腔音唱法。今天大中小學所學的普通話吟誦之法大都本于此。
二、《詩經》吟誦教學實踐
一般而言,世上先有聲音后有文字,吟誦便是古典詩歌的聲音形態。《毛詩大序》:“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嗟嘆、永歌便是拉長聲音地讀或唱。宋代真德秀《讀書記》:“讀詩之簡要真訣,學者不可以不知也。又曰,讀詩正在于吟、詠、諷、誦其委曲折旋之意,正如自家作此詩相似,自然能感發人之善心。”足見吟誦是學習詩詞的重要方式,通過吟誦,讀者能夠“因聲入境”,體會“意在言外”,“言已盡而意無窮”之妙。
(一)有助于把握《詩經》的整體風格
《詩經》中國風很多采自民間,但應該是經過樂官們加工整理過的,而大雅小雅、頌詩則更具莊重典雅的貴族風貌,因此吟詠時也須有貴族文質彬彬、溫文典雅的特點。其次,周人是個農業民族,帶有濃厚的農業文明色彩,安分守己、安土重遷是其主要特色。《詩經》整齊平穩的四言結構,猶如周代整齊劃一的“井田”,象征著周人端莊方正的性格和精神。又孔子曾言“詩三百篇,思無邪”,評價《關雎》有“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中正平和之美,且《詩經》歷來是作為“溫柔敦厚”的教化用書和禮樂文明的載體傳授給貴族子弟的,故吟詠時應該把握節奏簡單舒緩、中正平和的感覺。具體而言,《詩經》結構大致是二/二劃分的,第二字和第四字拉長,韻字最長,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這是聲音和內容的節奏。吟誦雅詩和頌詩時更應有端莊沉穩、恭敬肅穆的感覺,如“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吟誦時能把這些感覺帶給學生,基本上就把握了《詩經》的大體風格,而吟誦本身也是教育感化的方式,使學生養成徐而不急的君子之風,若能配以雅樂,則效果更佳。
(二)有助于更好地感受《詩經》的音韻美
《詩經》屬于最古老的四言詩,格律對仗不像近體詩那樣嚴格和工整,基本上只要符合“依字行腔、韻字拖長”的規則即可,如此我們吟誦時會很容易感受到《詩經》的音韻之美,所謂重章復沓大致也是聲音和韻律的回旋往復。如《周南·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如果僅從字面意思理解,我們會覺得這首詩很啰嗦重復,三章十二句,就換了六個字,這六個字還容易混淆,可是我們一吟詠時,整個采芣苢的過程和畫面感就出來了,無怪乎方玉潤《詩經原始》說:“讀者試平心靜氣,涵詠此詩,恍聽田家婦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繍野、風和日麗中,群歌互答,余音裊裊,若遠若近,忽斷忽續,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曠,則此詩不必細繹而自得其妙焉。”[1]20在方先生看來,此詩無需繁瑣的考證注疏,只需平心靜氣反復吟詠,就能體會詩篇的優美畫面和意境了,自然帶給讀者一種愉悅的審美感受。
《詩經》中還有一部分詩是復沓的,今人稱之為疊句,所謂反復詠嘆、一唱三嘆是也,如《周南·漢廣》: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其中“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就屬于復沓,或叫復歌,可以是一個人不停地吟詠歌唱,也可以是合唱,以此來反復詠嘆由于寬廣的河水的阻隔,所求之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失落、哀傷、惆悵之情。正如沈德潛《說詩晬語》說:“詩者以聲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揚抗墜之間。讀者靜氣按節,密詠恬吟,覺前人聲中難寫,響外別傳之妙,一齊俱出。朱子云:‘諷詠以昌之,涵濡以體之,真得讀詩趣味”[2]。
(三)有助于更好地理解《詩經》的內容和情感
《詩經》由于年代久遠,有些字詞比較繁復古奧,且其讀音和辭義還有很多爭議和分歧,因此,如何最大限度地消除古今隔閡,讓學生重新感受領略《詩經》之美,是為師者需要認真考慮的教學難點。詩歌的內容決定了吟誦的主旋律和基本調,反復吟誦的過程,就是一個自覺學習、主動思考、理解品味、加深記憶的過程。如《秦風·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此詩唯有曼聲長吟,才會有蒼茫的畫面感浮現于眼前。首章押ang韻,這個韻有種深沉、高亢、壯闊之象,拖長聲音吟詠時有種廣闊蒼茫之感,詩人上下求索的身影在浩淼寬廣的天地中顯得渺小孤寂,“伊人”的身影是那樣的飄渺模糊。第二章的韻由開口音變為細口音,情感發生了變化,更有一種若即若離之感。第三章不僅押細口音的韻,連聲調都變成了仄聲,更添一種焦急絕望之情。程俊英的《詩經注析》說:“首章‘蒹葭蒼蒼,由露為霜,寫的是秋晨露寒霜重之景,二章‘蒹葭凄凄,白露未晞,寫的是旭日初升,霜露漸融之狀,三章‘蒹葭采采,白露未已,則已是陽光普照,露珠將收的時刻了。三章興句,刻畫了詩人追求伊人的時地,渲染出三幅深秋早上河邊不同時間的背景,生動地描寫了等待伊人,由于時間推移而越來越迫切的心情。細細吟哦,余音是雋永的。”[1]346此處的“吟哦”即低聲吟詠,有余音裊裊之感。方玉潤說:“此詩在秦風中氣味絶不相類,以好戰樂斗之邦,忽過高超遠舉之作,可謂鶴立雞群,翛然自異者矣。”[1]345這是從聲音上傳遞出來的感受,而非字詞的含義,很顯然,《蒹葭》是秦地音樂的異類,如此縹緲、浪漫和纏綿。從吟詠的音樂感知角度看,《秦風·無衣》應該是秦地的代表音樂,代表著《秦風》的典型風格,全詩充溢著同袍共衣,同仇敵愾,奮勇殺敵的積極豪邁精神: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這是首軍中戰歌,氣勢高亢雄壯,可以想象一下數以萬計的士兵在鑼鼓號角聲中放聲歌唱的情形,有長虹貫日,氣吞日月之象,故鐘惺云:“(此詩)有吞六國氣象”,吳闿生則認為此詩“英壯邁往,非唐人出塞諸詩所能及。”[1]357這是聲音帶來的深刻感發和直接觸動。
又如《詩經》中的名篇《王風·黍離》: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自漢以來,學者對這首詩的主題和作者就頗有爭議。《毛詩序》云:“黍離,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1]194此說影響極大,“黍離”或“黍離之悲”已成為后世文人感慨亡國時常用的典故。梁啟超在《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的情感》一文舉《黍離》的復歌“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是胸中有種種甜酸苦辣寫不出來的情緒,索性都不寫了,只是咬著牙齦長言詠嘆一番,便覺一往情深,活現在字句上。”[1]194-195
此詩對后人影響極大,后世詩篇,寫家國興亡之感,或得其神,或效其形,如杜甫的《哀江頭》,姜夔的《揚州慢》等。千百年來,此詩以其緩慢、悲愴、憂傷的曲調和旋律感動震撼著每個讀者的心靈。華鋒教授的《吟詠學概論》舉過一個例子,《光明日報》曾發表過一篇文章,說著名教授郭紹虞先生七七事變后在北京教書,當時日本人讓他到日本人所辦的學校任教,郭先生斷然拒絕,日本人便斷其從教之路,先生給學生上了最后一課,臨下課時,郭先生動情地吟詠了《王風·黍離》,吟者淚流滿面,聽者更是泣不成聲,這就是吟詠的感人力量[3]。
《詩經》中還有無數的經典篇章都是通過聲音傳達出情感的,唯有曼聲長吟,細細誦讀,方能呈現出感人的力量。朱自清《論朗讀》總結道:“古文和舊詩、詞等都不是自然的語言,非看不能知道它們的意義,非吟不能體會它們的口氣——不像白話詩文有時只聽人家讀或說就能了解欣賞,用不著看。吟好像電影里的‘慢鏡頭,將那些不自然的語言的口氣慢慢顯示出來,讓人們好捉摸著。”詩歌很多無法言語的內涵只有文字是表達不完整的,必須加上聲音,才能補充完整。所以鄭樵《通志·樂略·正聲序論》說:“《詩》在于聲,不在于義,猶今都邑有新聲,巷陌競歌之,豈為其辭義之美哉?直為其聲新耳。”《詩經》聲音的價值在某種程度上來說甚至大于辭義,我們用解釋辭義、邏輯推理的方式論述《詩經》,其價值減半矣。
三、《詩經》吟誦教學反思
筆者在開展了一段時間的吟誦教學后,發現在實踐中還是存在一些問題,而且可能這些問題可能其他老師們也會遇到,在此提出,以待前賢共商:
(一)如何處理《詩經》中的古今異音字
由于《詩經》年代久遠,關于其字音和辭義千百年來有成百上千本專著對其進行不同層面的解釋和箋注,歷來眾說紛紜,單說語音,歷史上就存在上古、中古和近古之別,因此如何處理其中的古今異音字就體現出一定的難度。當今吟誦界的前輩大多贊成這樣一個觀點:如果各家的注音版本都不同時,就用普通話吟誦。于是就會出現古今異音字,如“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其中“采”和“友”,“芼”和“樂” 在上古是押同一個韻的,然而今天的普通話讀起來是不押韻的,我們也無法恢復古音,只能在這幾個字的位置上明顯拉長,表示押韻的特點。
(二)吟誦教學的手段和方法比較單一
因為吟誦是讀書調,不需要過分夸張的肢體語言,一般都是素讀清唱的,沒有各種樂器的伴奏和優美的音樂旋律,也沒有縱情高歌的舞臺表演感覺,而且《詩經》節奏比較緩慢莊重,四平八穩,同一個調子讀多了,學生也會產生倦怠之感。這里涉及到對吟誦“美不美”“好不好聽”的評價和認識問題,有的老師比較重視吟誦的美感,如劉亮老師就認為:“教師在進行吟誦教學時,還特別要重視方式方法的創新。具體的手段可以有這樣一些:如請音樂家到課堂上來,用古箏、琴、簫、笛等樂器給吟誦進行伴奏,給學生以新鮮的刺激,強化吟誦的美感。”[4]事實上,若有音樂元素加進去,確實更能吸引學生興趣,如北京景山中學的朱暢思老師便以吉他伴奏來吟誦,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有大批的受眾群。古人也經常自彈自唱,或朋友相聚,有人彈琴,有人吟詠歌唱,就像《論語》中的《侍坐章》和《蘭亭集序》中描寫的那樣,整個場面充滿了美感,遺憾的是我們普通文科老師很少精通音樂,自然也就減損其審美感受。當然,也有專家如華鋒教授和葉嘉瑩教授就認為吟誦就是傳統的最基礎的讀書方法,無需加以繁復的音樂形式及舞臺效果,若太注重音樂與旋律的美感,反而喧賓奪主,失卻了讀書真正的意義。
總而言之,經過實踐,我們發現吟誦之法確實有助于改善當今古典詩文教學枯燥無味之弊,也已收到些微的效果,只是后續需要更完善。希望有更多的師生能加入吟誦的隊伍,傳習雅言之道,養成君子之風;繼承經典詩詞,傳播禮樂文明。
參考文獻:
[1]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M].北京:中華書局,1991.
[2]沈德潛.說詩晬語[M]//郭紹虞.中國古典文學批評專著選輯[G].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187.
[3]華鋒.吟詠學概論[M].鄭州:大象出版社,2013:124.
[4]劉亮.吟誦在高校古代文學教學中的作用[J].中國大學教學,2012(2):60.
作者簡介:
薛幼萍(1982-),女,漢族,廣東五華人,古代文學碩士,講師,研究方向為古代文學及國學的相關教學及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