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當代道德哲學和政治哲學中,應得是一個重要的道德觀念,也是一種分配正義的原則。無論是作為道德觀念還是分配正義原則,應得都需要一個支持的理由,而這個理由就是應得的基礎。應得理論家在這個問題上提出了三種代表性的觀點,即基于貢獻(或成就)的應得、基于表現的應得以及基于努力的應得。但是這三種應得理論不僅各自存在一些難以克服的特殊問題,而且它們還有兩個共同的困難:它們無法擺脫運氣對應得的影響,而由于人們對于運氣不是應得的,所以他們對由運氣所產生的東西也不是應得的;在市場經濟的條件下,人們的收入是由勞動力的供求關系決定的,從而應得不能成為分配正義的原則。
〔關鍵詞〕應得;平等;正義;道德
〔中圖分類號〕B03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16)05-0135-08
關于應得理論的討論中,最重要的問題是應得的基礎。無論是在應得理論家們之間,還是在應得理論家與反應得理論家之間,關于應得的基礎都有大量的分歧和爭論。令人驚異的是,無論是對于應得理論的支持者還是反對者,他們都主張應得需要基礎。因此,應得需要基礎不是問題,問題在于應得的基礎是什么,在于應得的基礎是否能夠得到其支持者的證明。在反應得理論家看來,應得根本就沒有基礎;因為應得需要基礎但根本就沒有基礎,所以應得理論是錯誤的。
雖然應得理論家都主張應得是有基礎的,但是對于應得的基礎是什么,他們之間存在嚴重分歧。歸納起來,應得理論家提出了三種有代表性的觀點,即基于貢獻(或成就)的應得、基于表現的應得以及基于努力的應得。但是,無論是哪一種應得,它們自身都存在一些難以克服的困難。下面對這些觀點及其困難進行深入分析。
一、給應得一個理由
應得意味著某個人應該受到某種對待(得到贊揚或譴責、獎勵或懲罰、報酬或收入)。但是,某個人為什么應該受到這種對待?假設同一個單位的A先生得到了獎勵,而B先生得到了懲罰,那么所有相關者都會問“為什么?”這意味著應得需要一個理由,而這個理由一般是這個人的品質或所做的事情。假設這個單位的負責人在宣布對B先生的懲罰時,B先生反問一句“為什么”,而這個負責人回答說“不為什么”,那么我們通常都會認為B先生對這個懲罰是不應得的。
這種支持應得的理由就是所謂的“基礎”。哲學家通常用一種公式來描述應得:S基于P而應得X。〔1〕在這個公式中,S代表某個人,X代表某種對待的方式或所得到的東西,P則代表基礎。P作為基礎為這個人受到的某種對待提供了理由,而它在一般情況下是這個人的某種品質或者他過去所做過的某種事情。某個人基于過去所做的某種事情而受到獎勵,另外一個人則基于過去所做的某種事情而受到懲罰。過去的行為構成了應得的理由,它不僅為一個人所受到的對待提供了理由,而且它必須與該人所受到的對待是一致的。用上面的假設,如果A先生沒有做過相關的好事(或貢獻),那么他就不應得其獎勵,如果B先生沒有做過相關的壞事(或過失),那么他就不應得其懲罰。我們必須給應得一個理由,或者說,應得必須有一個基礎。用芬博格的話說,“沒有基礎的應得根本就不是應得”。〔2〕
說應得需要基礎,這是說應得需要某種好的理由或者適當的理由。為什么應得需要好的或者適當的理由?因為在日常生活中,人們為應得提供的很多理由都是不適當的。例如,一名網球運動員說,他已經打了20多年網球,應得一個大滿貫冠軍。這不是一個適當的理由,因為打了多少年網球與贏得大滿貫冠軍沒有直接的關系,而卓越的網球技藝才是一個合適的理由。
如果這樣,那么什么樣的理由作為應得的基礎是適當的?一個理由要成為應得的適當基礎,它必須滿足兩個條件。首先,這個理由與所得到的對待之間具有對應的關系。這種對應的關系或者是邏輯上的,或者是事實上的。從事體育運動的年限與贏得奧運會冠軍沒有對應的關系,而卓越的運動技巧或運動成績與冠軍則具有對應的關系。做壞事與獎勵沒有對應的關系,與懲罰則有對應的關系。其次,這個理由本身是真的或正確的。我們說過,支持應得的理由是關于某個人的某種事實,它或者是該人的某種品質,或者是他過去所做過的某種事情。要成為應得的適當基礎,這種品質或過去的行為必須是真的。
這兩個條件是應得的基礎所必須滿足的。如果某種用來支持應得的理由沒有滿足這兩個條件,那么它就不能成為應得的基礎。我們應該看到,這兩個條件規定了一個理由是適當的還是不適當的,但是,即使一個理由是適當的,它仍然可能不是一個好的理由。比如說,愛因斯坦有極高的智商,而費德勒有極高的體育天賦,那么這種天賦能夠成為愛因斯坦應得諾貝爾物理學獎或者費德勒應得網球大滿貫冠軍的理由嗎?一方面,自然天賦與科學發現或體育成績確實具有對應的關系,另一方面,愛因斯坦或者費德勒確實擁有極高的自然天賦。也就是說,自然天賦滿足了我們上面所說的兩個條件,在這種意義上,它應是支持應得的適當理由。但是,自然天賦是支持應得的好的理由嗎?大多數人都不會認為,自然天賦是支持應得的一個好理由。大多數哲學家也不會認為,自然天賦是應得的合適基礎。那么什么東西能夠成為應得的合適基礎?
二、貢獻
在日常生活中,人們普遍擁有應得的信念,特別是基于貢獻或成就的應得。當我們把應得簡化為這樣的公式“S基于P而應得X”時,這里的P就是指人們所做出的貢獻或者成就。例如,沃森和克里克發現了DNA的雙螺旋結構而獲得了諾貝爾獎,人們說這是他們應得的。在分配正義的問題上,對于很多應得理論的支持者來說,所謂的“按勞分配”和“多勞多得”就體現了基于貢獻的應得。無論是在西方還是中國,應得似乎對這種確定工資的通行準則提供了理論基礎。
以羅爾斯為代表的平等主義者不承認這種基于貢獻或成就的應得,對這種觀點給予了批評。為了更清晰地說明羅爾斯的反應得觀點,讓我們假設,有一些工人制作同樣的商品,其中一個人天生心靈手巧,工作效率是其他人的一倍;在競爭性的市場條件下,工資政策奉行的是“按照貢獻分配”,這樣,這個人的工資就會比其他人要高出一倍,而且人們也會認為這種高一倍的工資是他應得的。羅爾斯反對這種觀點。在羅爾斯看來,這個人能夠比別人得到更高的收入,是因為他擁有比別人更好的天賦。一個人擁有什么樣的天賦,這完全是偶然的,沒有人能夠合理地聲稱自己應該擁有比別人更高的自然天賦。從道德上講,更好的自然天賦不是他應得的,正如更差的自然天賦也不是另外一些人應得的。如果實際上造成收入差別的自然天賦是偶然的,在道德上不是應得的,那么這些擁有更好自然天賦的人得到更高的收入也不是他們應得的。羅爾斯關于這個問題的論述在兩個版本的《正義論》中稍有不同,這里依據的是1971年版:John Rawls, A Theory of Justice, Cambridge, Mass: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p104.
羅爾斯的反應得論證實質上具有這樣一種邏輯結構:基于所做出的貢獻或者成就,一些人比其他人擁有更高的收入;這些人之所以比其他人能夠做出更多的貢獻或者更大的成就,這是基于他們擁有更高的自然天賦或者更好的家庭環境;但是,對于這些更高的自然天賦或者更好的家庭環境,這些人不是應得的;如果這些人對其自然天賦或家庭環境不是應得的,那么他們對于產生于自然天賦或家庭環境的更多收入也不是應得的。
從應得理論家的觀點看,雖然羅爾斯的反應得論證看起來似乎是有道理的,但是它實際上存在各種問題。他們對羅爾斯的觀點進行了反駁,而且通過這種反駁,試圖為基于貢獻的應得做出辯護。我們需要更深入地分析他們的反駁和論證。
首先,應得理論家承認人們之間在自然天賦方面存在差別,有些人天賦更高,有些人天賦更低,并且也承認,在做出貢獻或取得成就的過程中,天賦更高者比天賦更低者具有更大的優勢。但是,他們認為,人們之間的天賦差異并沒有達到這樣的程度,以致天賦更高者不應得其做出的貢獻或所達到的成就。在他們看來,這種天賦方面的差別只是使這些天賦更低者要想達到那些天賦更高者所達到的成就更加困難一些而已。因為這些天賦更低者面臨這樣的困難,所以他們必須工作得更加努力,更節儉地使用其資源,更精明地做出計劃,如此等等。〔3〕如果這樣,那么這些天賦更低者就會彌補他們與那些天賦更高者之間的差距,從而也能夠做出一樣的貢獻或成就,或者獲得同樣多的收入。
其次,羅爾斯的反應得的核心思想是,因為人們對其自然天賦不是應得的,從而對因自然天賦而產生的貢獻或成就不是應得的,并且從而對其基于貢獻或成就的收入也不是應得的。應得理論家認為,羅爾斯的這種思想在應用于一般意義上的福利時,它看起來像是有道理的,但是當這種思想應用于具體的利益時,它就變得沒有道理了。這些應得理論家認為,人們之間在自然天賦方面存在的差別,如果從同一種天賦來看(比如說體育),有些人高,有些人低;但是,如果我們從自然天賦的性質來看,這種高與低的差別就消失了。某些人沒有打網球或者踢足球的天賦,但是他們可能有經商或從事教育事業的天賦;如果他們因缺乏體育天賦并因此為不能從事職業體育而憂心忡忡,那么這就過于任性了。在這些應得理論家看來,某些人在體育方面有天賦而在經商方面沒有天賦,某些人在經商方面有天賦而在從事教育方面沒有天賦,某些人在從教方面有天賦而在體育方面沒有天賦,這樣他們可以在各自有天賦的領域施展才華,并且也能夠在這些各自擅長的領域達到同樣的福利水平,如果這樣,他們對各自所獲得的利益都是應得的。〔4〕
雖然這種基于貢獻或成就的應得觀念深深植根于日常生活中,但是作為一種應得理論,它具有一些明顯的缺點,而且支持它的論證也不足以使人信服。比如說,上述第一種論證的實質是“勤能補拙”,很多人相信能夠通過更加努力而彌補天賦的不足,但是,大多數人也承認,這種對天賦不足的彌補作用是有限的,而在某些職業領域(如音樂和體育),天賦的缺乏是無法用努力來彌補的。第二種論證的實質是天賦種類的差異抵消了天賦高低的差異,但是,這種抵消的作用更為有限,因為除了某些天賦異秉的人之外,大多數人的天賦可以用智商來代表,而智商的高低對人們能夠取得什么樣的成就具有巨大的影響。除了這些論證本身的問題以外,這種以貢獻或成就為基礎的應得理論還存在兩個缺點。
首先,這種應得理論只考慮了天賦對貢獻或成就的影響,而沒有考慮更廣泛意義上的運氣。廣義上的運氣包括德沃金所說的“選擇的運氣”(option luck) 和“自然的運氣”(brute luck)。〔5〕前者是指某種行為盡管源于人們的選擇,但是其結果好壞完全取決于運氣。比如,一個人在股票交易所買了某種基金,是賠是賺,這在某種程度上屬于純粹運氣。后者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家庭環境,另外一種是自然天賦。一個人能夠成就什么,做出什么樣的貢獻,既受到天賦運氣的影響,也受環境運氣和純粹運氣的影響。而且,與自然天賦相比,人們對其環境運氣和純粹運氣更不是應得的。以貢獻或成就為基礎的理論沒有考慮這兩種運氣對人們的影響,這是一個明顯的缺欠。
其次,這種應得理論只考慮人們行為的結果,而沒有考慮行為過程本身。一個人應得什么,我們不僅需要考慮這個人的行為所導致的結果,而且也要考慮他的行為過程本身,要考慮他在做事情時是否處于自己的控制之下。如果他在做某種事情時是無意識的,或者是在其他人的控制(操縱)之下,那么他對于所做事情所導致的結果(無論好壞)都不是應得的。特別是當應得作為一種道德評價的時候,這個有意控制或自主的條件是必要的。說某個人的行為值得贊揚,但他在做這件事情時是無意識的,兩者是不相容的。在這種意義上,真正支持某個人應得什么的理由與其說是行為的結果(貢獻或成就),不如說是行為的過程(努力)。
三、表現
以上討論表明,在探討一個人應得什么的問題時,一方面,我們不僅要考慮自然天賦對應得的影響,而且也要考慮家庭環境和純粹運氣對應得的影響,另一方面,我們不僅要考慮行為的結果,而且還要考慮行為過程本身。把兩個方面的多種因素都考慮在內,一些哲學家提出了以表現(performance)為基礎的應得理論。Performance 這個詞在國內的相關學術文獻中通常被譯為“業績”,如應奇教授在翻譯米勒的《社會正義原則》(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時,就是這樣翻譯的。我認為米勒選擇performance這個詞(而非貢獻或成就)作為應得的基礎,主要考慮的就是這個詞的含義既包括行為的結果,也包括行為過程本身。因此,我把這個詞譯為“表現”,以表達其兩方面的含義。
我們先討論運氣。所謂運氣是指“不受行為者控制的隨機事件”。〔6〕一個人能夠做什么事情,在做某種事情時能夠獲得什么樣的結果,都會受到運氣的影響。基于這些隨機事件與行為者之間的不同關系,我們可以大體上把運氣分為純粹運氣、環境運氣和天賦運氣。雖然純粹運氣、環境運氣和天賦運氣對人的行為都會產生影響,但是它們的影響是不同的,從而它們對應得的影響也是不同的。
純粹運氣是指某些隨機事件對行為結果產生了直接的和決定性的影響。比如說,在冬季奧運會的短跑道速度滑冰比賽中,滑在前面的四位選手在途中因相互碰撞都跌倒了,從而導致滑得最慢的最后一名獲得了冠軍。完全憑借純粹的好運氣,這名選手獲得了奧運會的金牌。雖然其他選手更為優秀,但是因為壞運氣而與冠軍失之交臂。我們可以說這名選手贏得了冠軍,但是我們很難說他應得這個冠軍。在主張以表現為基礎的應得理論家看來,這種純粹運氣顯然會取消應得。〔7〕
環境運氣是指出身于其中的家庭、成長的環境以及做事情時的條件等等,這些東西對人們的品質、性格和行為會產生很大影響,但它們是偶然的,完全不處于他們自己的控制之下。如果一個人的成就受到了環境運氣的影響,那么他對于其成就是應得的嗎?米勒曾舉了兩個相關的例子,并認為相關者應得其成就:一位年輕的科學家在某個實驗室得到了一份工作,這可能是一件運氣的事情,但是如果他在此后做出了開創性的研究工作,那么他會應得諾貝爾獎;某個人在河邊散步時一個孩子恰好掉進河里,這可能是一件運氣的事情,但是如果他跳進河里把這個孩子救上來,那么他就會應得與危險相稱的感謝和回報。〔8〕
既然得到一個重要的科研職位或者面臨見義勇為的處境是一件運氣的事情,那么其他人(比如說同一科研職位的落選者或者其他的河邊散步者)是否會說,如果他們得到了這個機會,他們也會做出同樣的事情并且也同樣是應得的。這種說法意味著,那位幸運的科學家或見義勇為者對于獎勵或回報并不是應得的。應得理論家則持有不同的觀點,他們為這種情況的應得進行了辯護。首先,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如果同一科研職位的落選者或者其他的河邊散步者得到了這個機會,他們會做什么。我們無法確定那個科學家是否會做出重大的科學發現,也無法知道那個河邊散步者是否會跳進河里去救那個孩子。其次,即使我們可以確信他們能夠做出重大的科學發現或者見義勇為,我們既不能否認原來行為者的應得,也不能承認這些假設行為者的應得,因為應得的觀念依賴于實際獲得的成就而非假設的成就。但是應得理論家也承認,由于環境運氣是偶然的,所以它們會影響到應得的程度,從而其應得會打一些折扣。這種折扣打到什么程度,這取決于兩個因素,一個是運氣的性質,另外一個是運氣所發揮的作用。
天賦運氣是指人們通過遺傳而得到的自然能力,如智力、體育才能和音樂才能等等。雖然很多哲學家(如羅爾斯)把家庭環境和自然天賦同樣對待,都看作是人們不應得的,但是在普通民眾的觀念中,人們對自然天賦的質疑要比家庭環境更少。因此,如果某些應得理論家認為人們對受環境運氣影響的成就是應得的,那么他們也會認為對受天賦運氣影響的成就更是應得的。換言之,如果運氣的偶然性應使行為者的應得打一些折扣,那么與環境運氣相比,天賦運氣的折扣要更少。〔9〕比如說,兩個人都登上了珠穆朗瑪峰,一個是富翁,雇了一大隊人馬幫助他登頂,另外一個則是憑借其強壯的身體天賦獨自登頂的,那么與富翁相比,這個天賦更好的登山者更應得其成就。
在米勒這樣的哲學家看來,雖然基于環境運氣和天賦運氣的成就是應得的,但是應得的基礎是表現,而不是環境或者天賦。沒有在先的表現,就沒有應得。表現一方面包括行為者所取得的成就(成就依賴于天賦或者環境),另一方面也包括他們的選擇和努力。雖然天賦和環境對于行為者來說是偶然的和不受其控制的,但是選擇和努力則是由行為者本人控制的。〔10〕作為應得的基礎,表現與貢獻或成就不同,就在于它包含了努力。
但是,這種以表現為基礎的應得理論會面對這樣的反駁:雖然這種理論對涉及環境運氣和天賦運氣的應得打了折扣,但是它并沒有完全消除偶然因素對行為的影響,而對于偶然性仍在發揮作用的成就,我們不能說這是應得的。因為“表現”里包含了偶然的因素(環境運氣和天賦運氣),所以以表現為基礎的應得不是真正的應得。在某些應得理論家看來,只有基于努力的應得才是真正的應得。
對于這種批評,以表現為基礎的應得理論家回應說,要想在人們所做出的成就中完全消除偶然性的影響,這是不可能的。以音樂演奏家為例。一方面,一位音樂演奏家在演出中卓越地表現了音樂的美妙,這依賴于其極高的音樂天賦,而僅憑努力是無法做到的;另一方面,即使賦有極高音樂天賦的人也需要努力訓練才能成為大師,但是能夠做出努力本身,這也依賴于他的自然能力。也就是說,努力本身也是依賴于偶然因素的。在這種應得理論家看來,我們只能兩者擇一:或者我們繼續使用應得的觀念,但是我們必須容忍偶然性給應得造成的影響;或者我們完全消除偶然性的影響,但是我們將在很多場合不再能夠使用應得的觀念,比如“我們不再能夠談論運動員應得獎牌,工人應得工資,戰士應得軍功章,父母應得其孩子的感恩”。〔11〕
雖然如此,但是這不能成為支持應得的理由。因為無論是基于貢獻的應得,還是基于表現的應得,都會面臨兩個難以克服的困難:一個是運氣對成就的影響,另外一個是如何評估成就的問題。
首先,無論是對于應得理論家還是反應得理論家,幾乎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認,一方面,在人們所獲得的成就中,運氣(無論是環境運氣還是天賦運氣)發揮了巨大作用;另一方面,人們對于運氣不是應得的,無論是好運還是壞運。而且,我們既沒有辦法精確地計算運氣在人們所獲得的成就中發揮了多大的影響,也沒有辦法把運氣所發揮的影響從所獲得的成就中精確地折扣掉。如果這樣,那么人們基于貢獻或表現所獲得的利益就不能說是應得的。也就是說,基于貢獻或表現的應得不是真正的應得。
其次,應得不僅僅是一個純粹理論問題,它還密切與實踐或社會生活相關。從實踐的角度看,如果人們對于所獲得的成就是應得的,那么就需要某種方法來評估某個人的某種成就的大小,以確定其應得什么。一些應得理論家認為,在競爭性市場的條件下,一個人應得多少報酬,這是由每一勞動單位的貢獻之凈價值(或價格)決定的。這樣,按照市場機制衡量的實際貢獻或者成就來給予報酬,就是應得。我本人也曾持有這樣的觀點,盡管我始終反對把應得視為分配正義的原則。我現在認為,這種觀點是錯誤的,應得不僅不是分配正義的原則,而且也不是初次分配的原則。見姚大志《再論分配正義——答段忠橋教授》,《哲學研究》2012年第5期,105頁。但是,另外一些應得理論家對此提出了批評:貢獻是各種各樣的,以市場機制來評估某個特定貢獻(如某個發明)是非常困難的;市場是不完善的,甚至會受到操縱或限制;由于天賦的影響,市場評價的與其說是貢獻,不如說是天賦;更重要的是,市場在提供報酬時,所參照的是契約,而不是應得。〔12〕羅爾斯也反對由市場來評估應得的觀點:在競爭性的經濟體中,一個人的貢獻是按照邊際生產力來評估的,從而是由供應和需求的關系決定的。〔13〕也就是說,勞動力市場的供求關系決定了特定個人的報酬,這里沒有應得發揮作用的空間。
鑒于以上考慮,一些應得理論家主張,應得的基礎既不是貢獻或成就,也不是表現,而是努力。很多應得理論家都主張基于努力的應得,并且認為與其他的觀點相比,這種觀點是最有道理的。如果這樣,那么應得理論家支持這種觀點的理由是什么?作為應得的基礎,努力與貢獻或成就的區別到底是什么?
四、努力
哲學家之所以追問應得的基礎,這是因為當我們說某個人應得什么的時候,我們應該出示支持這種應得的理由。哲學家通常用一種公式來表示這個理由:S基于P而應得X。但是,一些哲學家(如羅爾斯)認為,S基于P而應得X,僅當S應得P。這意味著,一個人不僅需要對所獲得的東西是應得的,而且對支持這種應得的東西也是應得的。讓我們以貢獻為例。一些應得理論家主張,某個人基于更大的貢獻而應得更多的報酬。但是,按照上面所說的“S基于P而應得X,僅當S應得P”,這樣就會不僅要求這個人對其報酬是應得的,而且也要求對其貢獻是應得的,甚至對應得貢獻的東西也是應得的。如果我們對貢獻加以分析,就會發現在人們的貢獻中運氣(環境運氣或天賦運氣)發揮了很大作用,然而,我們不能說這個人對其運氣是應得的。如果這個人對其運氣不是應得的,那么他對產生于運氣的貢獻和報酬也不是應得的。質言之,基于貢獻的應得是沒有道理的。
從某些應得理論家的觀點看,上述對基于貢獻的應得理論的批評只有一半真理。報酬基于貢獻,貢獻基于運氣,而人們不應得其運氣,從而不應得其貢獻,這是真的。但是,貢獻可以基于運氣,也可以基于努力。人們做出的貢獻中,某些貢獻源于運氣,某些貢獻源于努力。貢獻以努力為基礎,而努力本身則沒有基礎。在這樣的應得理論家看來,“努力在某種意義上是應得之基本的或最終的基礎”。〔14〕如果努力本身沒有基礎,那么人們就應得其努力;如果人們應得其努力,那么他們就應得其源于努力的任何東西。
但是,用于反對基于貢獻的應得的那些理由,似乎也可以成功地用于反對基于努力的應得。一些應得理論家贊成基于努力的應得,反對基于貢獻的應得,這是因為他們承認羅爾斯的批評是正確的,即貢獻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自然天賦,而人們對其天賦不是應得的。現在的問題在于,這種對基于貢獻的應得的批評可以同樣應用于基于努力的應得。正如羅爾斯所說的那樣:“看來很清楚,一個人做出努力的程度,這是受他的自然天賦、能力以及可供選擇的范圍所影響的,而天賦更高的人更有可能有意識地做出更大努力”。〔15〕也就是說,努力不僅是受人們的自然天賦影響的,而且也受家庭環境的影響。前者意味著,一個人是否能夠做出努力,這在某種程度上是由其天賦決定的。后者意味著,關于人們是否具有做出努力的能力,在什么事情上做出努力,家庭環境也具有巨大影響。在這種意義上,作為應得的基礎,努力與貢獻沒有什么實質上的區別,兩者對于特定的個人來說都依賴于偶然的和任意的東西,都屬于運氣的事情,從而也都不是應得的。按照羅爾斯式批評的邏輯,如果人們對其應得的基礎不是應得的,那么他們對由其基礎所產生的任何東西也都不是應得的。
這種批評迫使應得理論家必須做出兩種回應:首先,他們必須對羅爾斯關于努力的批評做出反駁,以維持自己的觀點;其次,如果應得理論家堅持基于努力的應得,那么他們必須拿出更有說服力的論證。
我們先來看應得理論家對羅爾斯的反駁。羅爾斯式批評的實質是,人們做出努力的能力源自于人的自然天賦,因為他們在做出努力的能力方面是不同的,所以我們會看到一些人勤奮,另外一些人懶散。如果不是源于努力之能力方面的差別,我們如何來解釋一些人比其他人更為勤奮?來自應得理論家的反駁可以分為兩個部分。
首先,人們做出努力的能力是相同的,不存在羅爾斯所說的那種能力的差別。為了維持這種立場,應得理論家對努力能力的“擁有”和“使用”加以區別。人們在做出努力的能力之擁有方面是相同的,每個人都具有相同的能力,但是,人們對這種能力的使用則是有差別的,一些人比另外一些人能夠更大程度上使用其能力。〔16〕因此,一些人更為勤奮,另外一些人則比較懶散。羅爾斯基于一些人勤奮而另外一些人懶散的事實主張人們在做出努力的能力方面存在差別,這是錯誤的。
其次,即使我們姑且承認人們之間在做出努力的能力方面存在差別,但是這種差別也沒有羅爾斯所說的那種反應得的含義。應得理論家舉例來說明這一點:有兩個人,M比N更勤奮,或者用羅爾斯的話說,M比N擁有做出努力的更大能力。在應得理論家看來,雖然M和N在做出努力的能力上存在差別,M比N擁有更強的能力,但是N能夠通過一些措施來加以彌補。這樣,無論N不能夠做什么,他肯定能夠做很多事情來增加自己做出努力的能力。既然在他能夠為此而做的事情上不存在理論上的限制,那么能夠用人們之間做出努力的能力方面的差別來解釋的事例就極為有限了。〔17〕
這種對羅爾斯的反駁存在一些明顯的問題。應得理論家用“擁有”和“使用”的區別來代替人們做出努力的能力的差別,這只是把問題向后推了一步,并沒有解決問題。因為羅爾斯可以繼續追問,人們使用做出努力的能力是不是天賦的?這樣,似乎被應得理論家擺脫的問題就又回來了。另外,應得理論家認為那些天賦能力較差的人們可以做出一些努力來彌補自己能力的不足,并能夠做出同那些天賦較高者同樣程度的努力,這似乎意味著天賦較差者與天賦較高者具有相同的能力,只是他們沒有把這些能力完全使用出來而已。這實質上是一種循環論證。
如果說反駁羅爾斯的批評不是一件舉手之勞的事情,那么要為基于努力的應得提供一種更有說服力的論證,就更加困難了。雖然很多應得理論家都為此提出了自己的論證,但迄今為止,我認為最有力的論證是柴特奇克提出來的。
這種論證的一個關鍵特征是競爭性情境與非競爭性情境的區分。所謂競爭性情境是指,所有分配的東西是有限的,如果每個人都想要一些,那么就會沒有足夠的數量來滿足所有人的需要。在這種情況下,把某種數量的東西給予某個人,必然會對其他人的份額產生不利的影響。所謂非競爭性的情境是指,一個人所得到的某種數量的東西,對其他人能夠得到的數量,不會產生不利的影響。在典型的非競爭性情境中,可供分配的東西是無限的,比如說空氣。在競爭性情境中,由于可供分配的東西是有限的,得到該東西的這個人對于該東西的應得是“個人的”;在非競爭性情境中,由于可供分配的東西是無限的,那么他對于所想要的東西的應得就是“自動的”。〔18〕
柴特奇克提出,在非競爭性情境中,只要滿足以下三個條件,我們就能夠獲得自動的應得:
1.雖然某個特定的人是否能夠最終得到某種份額的X,這是偶然的,但是大多數人實際上都能夠得到適當份額的X;
2.重要的事情在于擁有某種份額的X,而不在于其份額的大小;
3.某個人比其他人擁有更多的X,這不會使這個人得到相對于其他人的更大優勢。〔19〕
柴特奇克認為,基于努力的應得是非競爭性的,因為它滿足了上述三個條件。雖然某個特定的個人具有多大的努力能力,這是偶然的和任意的,但是絕大多數人都能夠做出某種程度的努力。這是一個事實,因此條件1得到了滿足。努力工作的重要意義不在于努力的大小,而在于滿足某種最低條件的認真努力。一旦人們做出了這種認真的努力,他的需要就會得到滿足。這樣,條件2得到了滿足。出于同樣的理由,條件3也得到了滿足,因為只有人們做出了認真的努力,他們所得到的份額是同樣的,與那些做出更少努力的人相比,這種平等主義的應得理論不會給予那些做出更多努力的人以更大的優勢。
與基于努力的應得不同,基于貢獻或成就的應得不能滿足自動應得的三個條件。首先,在使人們能夠獲得成就或做出貢獻的能力方面(天賦運氣或環境運氣),人們之間存在巨大差異。其次,對于具有能夠導致成功或貢獻的能力,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它們能夠產生更大的份額。最后,正如環境運氣和自然運氣這樣的東西不僅能夠使人們在做出貢獻或獲得成就方面擁有優勢,而且這種貢獻或成就也會使它們在其他方面擁有優勢。〔20〕
柴特奇克認為,基于以上論證,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基于貢獻或成就的應得是競爭性的,基于努力的應得是非競爭性的;由于基于努力的應得是非競爭性,并且滿足了相關的條件,所以人們對于努力的能力是自動應得的;基于貢獻或成就的應得是競爭性的,一方面,它沒有滿足相關的要求從而不是自動應得的,另一方面,人們對于作為貢獻或成就之基礎的運氣(環境運氣或自然運氣)也不是個人應得的;因此,基于努力的應得與基于貢獻或成就的應得是根本不同的,而只有前者才能夠在面對羅爾斯的批評時站得住腳。
基于競爭性與非競爭性的區別,柴特奇克區分了基于貢獻的應得與基于努力的應得,并且主張,人們對于自己的努力是應得的,從而對由努力所產生出的東西也是應得的。但是,這里存在一個明顯的問題:我們(羅爾斯也同樣)在這里談論的是社會經濟利益的分配,而這些利益是有限的,從而其分配也是競爭性的。對此,柴特奇克給予了這樣的回答。首先,雖然我們在相關的場合都使用了“分配”這個詞,但是社會經濟利益的分配是一回事,努力的能力的分配是另一回事。其次,基于努力的應得與基于成就或貢獻的應得是不同的,這是因為我們對做出努力的能力是(自動)應得的,而對于做出貢獻的能力(天賦)則不是。最后,我們之所以應得做出努力的能力,而不應得做出貢獻或成就的能力,這是因為一方面人們做出自己的努力,這并不妨礙其他人做出自己的努力,另一方面人們擁有做出努力的能力,并不能使他們獲得相對于其他人的優勢。〔21〕
雖然我們認為柴特奇克的論證在迄今為止的應得理論中是最有力的,但是這種論證并不足以支持應得,因為它仍然存在一些重大的問題。
首先,努力的能力的分配是不是非競爭性的,以及努力的能力是否賦予行為者相對于其他人的優勢,這是有爭議的。按照柴特奇克,可供分配的資源或利益是有限的,因此人們之間的關系是競爭性的;而努力作為利益的基礎不是競爭性的,不會賦予其擁有者以優勢,從而是非競爭性的和應得的。但是,一方面,更能做出努力的人(勤奮者)比不能做出努力的人(懶散者)在市場經濟中處于更有利的地位,在這種意義上,努力與天賦是一樣的,它們都能夠使其擁有者占有相對于其他人的優勢;另一方面,作為應得的基礎,努力與天賦是一樣的,如果天賦作為能力不是人們應得的,那么努力作為能力也不是人們應得的。
其次,柴特奇克在論證非競爭性的應得時提出應該滿足三個條件,其中第二個條件是“重要的事情在于擁有某種份額的X,而不在于其份額的大小”。這個條件是指,如果人們的需要完全得到了滿足,那么他們對于還能夠得到什么是不在意的。那么應得理論家基于什么理由來滿足人們的需要?不是應得的理由,而只能是平等主義的理由。即使柴特奇克本人也不得不承認,在這里需要平等主義的理由,而平等主義的理由不僅是獨立于應得的,而且與應得是無關的。〔22〕如果基于努力的應得依賴于非競爭性的條件,而非競爭性的條件依賴于平等主義,那么應得起碼不能作為一種獨立的分配正義原則。
最后,即使我們承認基于努力的應得是非競爭性,以及人們對于其努力的能力是應得的,但是人們在社會經濟利益的分配中應得什么,這仍然是不清楚的。基于努力的應得與基于貢獻的應得有一個重要的不同,即前者代表的是行為的過程,而后者代表的是行為的結果。行為的結果是確定的,但是一個行為會導致什么結果,這是不確定的。按照應得理論,同樣的努力應得同樣的利益。問題在于,同樣努力的行為能夠產生不同的結果。某個科學家數十年來一直努力地從事“永動機”的發明,他應得什么?某個人一天從早到晚一直努力地數草的葉子是多少,他應得什么?在市場經濟的條件下,努力不是決定人們收入多少的重要因素。
讓我們把以上的討論總結一下。在當代道德哲學和政治哲學中,應得既是一個重要的道德觀念,也是一種分配正義的原則。無論是作為道德觀念還是分配正義的原則,應得都需要支持者提供一個支持的理由。這個理由就是應得的基礎,而無論是贊同還是反對應得的哲學家都認為,沒有基礎的應得根本就不是應得。應得理論家在這個問題上提出了三種代表性的觀點,即基于貢獻(或成就)的應得、基于表現的應得以及基于努力的應得。對于前兩種觀點(基于貢獻的應得和基于表現的應得),最重要的缺點是它們無法擺脫運氣對應得的影響:如果人們對于運氣不是應得的,那么他們對由運氣所產生的貢獻或者表現也不是應得的。基于努力的應得表面上似乎能夠避免陷入運氣的麻煩,但是我們的分析表明,一方面,努力與運氣(環境運氣和天賦運氣)是緊密連在一起的,我們無法把它們清晰地分開,另一方面,一個人能夠做出多大的努力,這歸根結底還是取決于運氣(環境運氣和天賦運氣)。此外,這三種應得理論還具有一個共同的根本問題:在市場經濟的條件下,人們的收入是由勞動力的供求關系決定的,從而應得不能成為分配正義的原則。〔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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