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本該成就一段美夢般的旖旎。
便如世間諸多清秀小詞那般,訴說著家家流水、戶戶垂楊的江南;描繪著艷色奇容、舞姿綿軟的芳顏;贊頌著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繾綣。
卻說那年,詞人柳永來到臨安。這位奉旨填詞的風流才子,在詩情畫意的山水間,不知又邂逅了哪家小姐,哪位名媛,神思滌蕩間,落筆便是風雅。此后,吳山腳下,西子畫舫,悠揚小調起承轉合,響徹萬里春風。那都是些豆蔻年華的女子,黛眉長斂,一聲一句訴說著思念,抑或還有些許閨怨。
中心事,多傷感。人是宿,前村館。想鴛衾今夜,共他誰暖。惟有枕前相思淚,背燈彈了依前滿。怎忘得、香閣共伊時,嫌更短。
才子終究是才子,一筆濃墨繪出,便拯救了唐教坊曲目中,喚作“上江虹”這一幾欲消失的詞牌。約莫真是情至深處,柳才子恁般恣意,大筆一揮,稍作改動,《上江虹》便成了《滿江紅》。
若不是后來烽煙四起,山河破碎,《滿江紅》的名字,也只是些勾欄瓦肆的紅粉佳人,懷抱琵琶,浸透在聲聲句句中的婉約或者思念,甚至隨著時代的推演而慢慢消亡,也不會在歷史的長河中,留一道血染般的刺眼。
風流才子,只道一晌貪歡,風月無邊,如何會想到,此身湮滅不過百年,發(fā)源于苦寒之地的女真人,揮師南下,鐵蹄踐踏了中華北邊。
那是多么屈辱的一段歷史!
公元1127年,金軍圍住了北宋都城汴梁,那時汴梁城中尚有軍民百萬,據說遠道而來的勤王之師亦不下二十萬,可就這么糊里糊涂地敗給了人數不足八萬的女真人。
后人稱之為“靖康之難”。
汴梁城淪陷了,徽欽二帝、皇家三千多名宗室加上大臣都成為俘虜。宋太祖開國以來一百多年的積攢,金銀財寶、珍貴文物等全在那次劫難中被洗劫一空。所有人不得不在一個寒冷的冬日,乘坐八百六十多輛牛車北上,被金兵驅之若牛羊。
金國對那兩位皇帝自是百般羞辱,好不容易走到了上京會寧府,他們?yōu)閮晌换实厶土藘裳劬鳛樽∷?,并諷其曰“坐井觀天”。金國貴族設宴款待賓客時,在地上鋪一層滾燙的沙子,給徽欽二帝帶著狗腦袋,拴上狗尾巴,讓他們光著腳踩在沙子上,燙到了就來回跳,極盡侮辱之事。
儒生說:士可殺,不可辱。但偏偏北宋的二帝受到了如此大辱,直叫有骨氣的宋人恨得咬緊了牙關。
后來呢?殘存下來的王公貴族們逃往南方,康王趙構稱帝,定都臨安。江南的杏花春雨,西子湖畔的山水景致,依舊美得令人心醉。醉到王公貴族們都忘記了來時的路,錦繡玲瓏,夜夜笙歌,“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那時候,每個有志之士,日日夜夜都在做著收復中原的夢。
岳武穆大筆一揮,以《滿江紅》為詞牌,寫下了流傳千古的詞作,也寫出了無數士族潛藏已久的心聲:
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岳將軍擁有一支軍隊,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南宋人稱“岳家軍”。所向披靡間,一舉拿下了金人數座城池。金人聞風喪膽,軍中紛紛流傳著“撼山易,撼岳家軍難”的話語。
這本該是多么振奮人心的消息!多年以來受到的屈辱,偏安一隅的茍且,終于可以一鼓作氣,連本帶息地討回了吧。
可這時候,宋高宗趙構驚慌了。他在這皇位上,坐得太久太久了,也舒服得太久太久了。一個人,居慣了高處,便再也學不會低頭。岳武穆此去若是贏了,自金國迎回那被俘多年的徽欽二帝,自己又將被置于何地呢?同傾天皇權相比,什么收復中原,什么一雪前恥,什么國破家亡的遺恨,通通都太渺小。趙構要的,只是享盡這一世榮華,看遍一番闌珊美景,此間同樂千杯少,把酒且今朝。
所以,在岳飛率兵長驅直入的時候,高宗趙構一天內連下十二道金牌勒令其退兵。
朝中局勢,鉤心斗角,可那是前線將士的浴血奮戰(zhàn),才護得他們在那深深宮墻里的爾虞我詐。岳飛率兵回來了,帶著那么多的無奈和嘆息,然而又能如何?
再后來,宋高宗趙構伙同相國秦檜,賜死岳飛于風波亭,理由很簡單,謀反。岳飛的摯友韓世忠怒問秦檜,岳飛何罪之有?秦檜支支吾吾半天也答不上來,最后說:“飛子云與張憲書雖不明,其事體莫須有。”
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便草草葬送了一個良將的性命,乃至于收復中原的所有可能。
南宋的人們憤怒了,后人們也憤怒了。那首岳將軍留下的《滿江紅》,變成了一個符號,一份抵御外敵的宣言,激勵著人們世世代代,精忠報國。
這風雨飄搖的南宋江山,茍延殘喘得很累很累了,終于一夕坍塌,山河拱手。
南宋滅亡,便是再一次的“靖康之難”。大臣、嬪妃們再一次被迫北上,去往大都給蒙古人為奴為婢,將曾經的屈辱一遍又一遍地重演。
末代皇帝有位嬪妃名喚王清惠,在被俘北上時,途經汴梁夷山驛站?;蛟S是斷井頹垣勾起了無窮無盡的黍離悲哀,又或許感慨山河破碎,而今物是人非。她揮筆便在壁上仿著岳將軍題了一首《滿江紅》。
其中有幾句如是說:
龍虎散,風云滅。千古恨,憑誰說。對山河百二,淚盈襟血。驛館夜驚塵土夢,宮車曉碾關山月。
是悲,是恨,更是一曲時代的挽歌。
或許是富貴和安逸,讓久居的人們忘記了原本該有的骨氣和堅持,只一貫在富庶的生活里沉迷。忽然,戎狄入侵,戰(zhàn)火驚碎了這一場旖旎的夢。這時,有人拾起遺落許久的骨氣,也同樣有人做了跪地的奴隸。
岳武穆賦予了《滿江紅》慷慨悲歌的基調,一代又一代,如同誰揮毫巨筆,在滿目瘡痍的歷史上,繪出一抹厚重的嫣紅。象征著中華民族,僅存的一縷氣節(jié)和孤傲風骨,在漫長的千萬年的光陰里,任憑雨打風吹,依然如豐碑一樣,巋然屹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