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在日本親耳聽一聲“雅蠛蝶”

沐蘭

還沒有搬來日本之前，有次我和兩位男士出差東京。晚餐在一家頗具情調的西餐廳，旁邊坐了不少情侶。同行的一位男士莫名地變得很少說話，還一直側耳傾聽隔壁桌的聊天。我十分不解。雖然日本餐廳里大家坐的很靠近，但是我們三人都不懂日語啊。問他原因，他十分感嘆地說：“這么多談戀愛的，說不定能聽日本姑娘說一句‘雅蠛蝶呢！”聽了這話，另一位男士頗為動容，頻頻點頭，也同樣認真地傾聽起來。于是那餐飯我們三人像仇人一樣，默默無語地吃完了。可惜，最終也沒有聽見他們期待已久的那一聲“雅蠛蝶”。

這件事給我的印象頗深。搬來日本生活后，我也不時留心這讓中國男士魂牽夢繞的三個音節，奇怪的是，我也一直沒有聽到。眾所周知，“雅蠛蝶”翻譯成中文就是“不要”“不行”。從意思上來說，應該是常用語，怎么在工作生活中都聽不到呢？

和日本同事漸漸熟了以后，我趁著酒后，鼓起勇氣對江美子小姐吞吞吐吐地說，可不可以問她一個有點點dirty的問題。得到她同意后，我直接問：“為什么在日本我聽不到‘雅蠛蝶？”江美子小姐哈哈大笑，說：“你還沒學日語。‘雅蠛蝶是沒有任何敬語的說法，非常不禮貌。所以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一般不可以這么說，尤其是女生，不能這么直接地表達拒絕。”此處省略五百字，關于江美子滔滔不絕地教育我女生要如何優雅地說話。最后，她回過神來，問我：“這不是一個語法題嗎？dirty的問題在哪里？”這可把我問得愣住了。在中國，跟任何年輕人說“雅蠛蝶”，對方都心領神會，難道日本人不知道？我硬著頭皮向江美子小姐解釋說，這個詞已經是日本特有的愛情動作片的代名詞了。江美子小姐可是大吃一驚：“是嗎？是這樣嗎？我怎么沒注意有這個詞？大概是我看的不夠多吧。”話已至此，我也不好再問。心中的疑惑并沒有完全解開。

直到我開始了日語學習，又越來越了解日本文化，才明白江美子小姐的解釋。日語里有一個重要的部分叫“敬語”，通俗地說，就是一句話說完主謂賓部分之后要加一串“尾巴”，這個“尾巴”就是根據說話對象不同而使用的敬語。比如說，大家都知道日語里的“早上好”是“我一哈腰鬼子就得死（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其中，“我一哈腰”是“早上好”的意思，后面的“鬼子就得死”完全是沒有任何實質意義的敬語。再說回“雅蠛蝶”，其中“雅蠛”是“不要”、“不行”的意思，“蝶”并沒有實質意思，寫作“で”，表示要求說話對象做某種行為，類似于英文語法里的“祈使句”。但是日常生活中，在“雅蠛蝶”或者“雅蠛”的后面是必須加上不同說法的敬語，才能表示“請不要這樣做”的意思。

除了語法的原因限制了“雅蠛蝶”的使用，還有一個最重要的理由，就是江美子小姐反復提醒我的：“日本女人必須優雅地說拒絕。”也就是說，“雅蠛蝶”或者“雅蠛”后面不管加多少敬語，也不是女人應該有的說法。就連我的日語教科書的課文里，當男生約女生出去，不管女生是不是真的那一天有事，她都不可以直接說出來，而要委婉說：“稍微有點……”至于是有點“不方便”、有點“事”、有點“累”，都不能說出來。這可是教科書上的模板哦！至于以優雅著稱的京都藝伎，面對客人的邀約，如果不想去，就只能說一句話：“太感謝了。”想象一下這個情景：

“翠花小姐，周末請您出去吃個飯吧。”

“太感謝了。”

“那我六點來接你？”

“太感謝了。”

“吃壽司怎么樣？”

“太感謝了。”

……

如此說了半天，收獲了一籮筐的謝謝，最后還是約不到佳人，客人一定惱羞成怒。所以有經驗的客人會在藝伎說第一句謝謝之后，如果沒有其他回應就明白自己吃了閉門羹。知道了這個習俗，我明白了為什么藝伎只接待熟客——不是熟客根本聽不懂話啊。

這樣的場景在日常生活中也常常出現。一起來做道日語題。問：“江美子小姐，你要不要再吃個雞腿？”回答一：“啊，太謝謝了！”回答二：“沒關系！”請問：哪個回答是江美子小姐想吃雞腿呢？

答案是，兩種答案都可能是她想吃，也都可能是她不想吃。很暈，對不對？我也問過幾位日本友人，到底“謝謝”和“沒關系” 哪個是拒絕哪個是接受呢？他們統一回復我：請根據場景、表情、語氣來揣測。我至今也沒練出這個功夫。日本人自己也很暈。你們想啊，日本女人連吃不吃雞腿都不能直說，又怎么會粗魯地說“雅蠛蝶”呢？

這種不能直接說明白的拒絕固然傷腦筋，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就像昨天，我在咖啡館給手機充電。一位年輕的女性店員走過來。中文用五個字就能解決：“這不能充電！”可日本女服務員從頭到尾沒有說“不能”這個詞，而是云遮霧繞地說了整整3分鐘：這是您的手機啊，這個地方看起來是我們店里，但是這面墻已經屬于商場了，您在這里其實并不是我們咖啡館的地方了喲……等她說完，我故意用生硬的日語說：“日本話，我不懂。”女店員絲毫沒有不耐煩，而是為她說了一大串我聽不懂的話又點頭哈腰地致歉一分鐘，然后轉去找會說英語的同事幫忙。請求幫忙也不是一句話能解決的，也要鞠好幾個躬。等她會英語的同事走過來再吭哧吭哧跟我解釋完，我的手機電格都充成綠色的了。這時，我再享受著日本妹妹捧著我的咖啡為我安排可以充電的座位，內心暗爽，比聽到“雅蠛蝶”要爽多了！

當然，有人會問，是不是在愛情動作片的場景里，日本女生就會說“雅蠛蝶”了呢？明明親耳聽到了啊。咳咳，為了廣大男同胞不再心存疑慮，我終于在混了兩年后，向一位地道的日本男性友人直接發問了：“在……（此處略去）的時候，日本女生會經常說‘雅蠛蝶嗎？”日本男士回答說：“哎？這是個什么問題？好像有，好像沒有，不大有印象了。”我豁出去了，繼續問：“中國的男士完全不懂日語的人，也全部知道這個詞，因為據說在那種片里經常出現啊。”日本友人非常驚訝：“啊？是嗎？不會吧！用這個詞，那應該是女生非常不愿意或者……”他露出古怪的表情：“難道中國的男性都喜歡那種……”我順著他的思路想了想，感覺這個話題實在是無法再深入下去了。

總之，結論是，日本女性在生活中不會使用“雅蠛蝶”，連特別場景里，也并不會使用。為什么我國男同胞會對這個詞如此心存執念，只能解釋為藝術加工造成的誤導。如果有男同胞實在是想親耳聽一聲日本妹親口說的“雅蠛蝶”該怎么辦呢？我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在眾目睽睽中手摸高壓線，或者兩位男士結伴，其中一位舉起匕首佯裝刺向另一位男士。如此緊張的情勢之下，周圍所有的日本女生一定會對你大喊：雅～蠛～蝶～～～請記住我信達雅的翻譯：你丫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