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城市與狗》是略薩寫作生涯中的第一座高峰。作為一部集中反映秘魯畸形軍權統治的小說,體現了鮮明的狂歡化色彩。略薩將秘魯社會的現實濃縮至萊昂西奧·普拉多軍事學校,通過狂歡化的情節場景、人物塑造,怪誕式的人物行為和狂歡化的語言,深刻地揭露了軍校當局的陰險、狡詐和腐敗,對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的秘魯底層人民寄予了深切的同情。這種狂歡化的敘事策略,是略薩本人的生活經歷、紛繁復雜的社會現實以及文學傳統多重作用的結果。
關鍵詞:狂歡化;情節場景;人物塑造;語言
作者簡介:蘇愛青(1991.4-),女,湖南婁底人,主要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03--02
秘魯——西班牙作家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是西班牙語敘事文學界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這既根源于其作品深刻的現實關懷,也得益于其創作高超的藝術技巧。拉丁美洲著名文學評論家路易斯·哈斯曾這樣評價略薩:“他的靈感如泉涌,仿佛生下來就是一團火,又如手中握有魔棍。”略薩曾將自己的創作風格歸入現實主義傳統,極力強調作家的抗爭精神:“文學是一團火,作家存在的理由就是要抗議,要唱反調,要批評。”這種抗爭精神,使得他的作品帶有鮮明的狂歡化特征。
一、情節場景的狂歡化
《城市與狗》的作品世界是一個典型的狂歡化了的世界。故事發生在利馬的萊昂西奧·普拉多軍事學校,講述了以“美洲豹”為中心的一班士官生三年軍校生活的點點滴滴。可以說,作品的中心,是一場場發生在士官生與士官生之間、士官生與軍校領導之間的狂歡化情景劇。士官生們剛入軍校,就要接受高年級學員的“洗禮”:用墨西哥民歌調子唱“我是一個狗崽子”,充當人肉靶子給高年級的學生娛樂消遣,四肢趴地學狗走路、與其他被“洗禮”學生相互撕咬,在操場上“仰泳”,給高年級學生鋪床、唱歌、跳舞、擦拭短靴,喝尿;學校當局也以種種粗俗和專斷的態度對待他們:動不動就關禁閉,軍官們變相體罰學生以供娛樂。為了復仇,一班的士官生們往高年級的飯菜里潑糞,在影劇院和拔河比賽中公然挑釁高年級的學生,即使值班準尉、中尉和上校在場,也無所顧忌地打架斗毆。為了發泄心中的壓抑屈辱,他們同樣給新入校的士官生“洗禮”,喝酒賭博逛妓院,集體“玩母雞”等等。在《城市與狗》中,寢室、洗臉間、食堂、影劇院、檢閱場、士兵棚都成了狂歡廣場,在這里不斷上演一場場狂歡式情景劇。
二、人物塑造的狂歡化
在《城市與狗》中,略薩通過狂歡化的人物塑造手法,使得他筆下的人物呈現出鮮明的狂歡特征。這既表現在人物形象上,也表現在塑造人物的方法上。
“美洲豹”就是一個典型的狂歡式人物。在軍校,他鼓動同學偷竊化學考試卷用以作弊和賣錢;組織小團體給低年級的學生進行瘋狂的“洗禮”;與高年級的同學打架斗毆;與學校當局針鋒相對勢不兩立;喝酒賭博,半夜逃出學校浪蕩;欺負老實巴交的“奴隸”里卡多;在校外,他與小偷伊蓋拉斯為伍,靠行竊撈取錢財;酒吧妓院。在“美洲豹”的影響下,班上甚至整個年級的其他同學也被煽動和鼓舞。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城市與狗》中狂歡式的性行為,士官生們不僅在少不更事的年紀就頻繁地出入妓院,集體手淫,還有同性戀幻想癥,更是出人意料地與母雞、駝羊、母狗性交。這種鬧劇式的人物成長模式,創生了濃厚的狂歡化氛圍。
其次,略薩在塑造人物時使用的手法也帶有狂歡化的色彩。《城市與狗》中的人物,沒有傳記式的生平介紹,而是直接在緊張的情節、事件中出現和成長。小說一開頭,就是“美洲豹”策劃的偷化學試卷的緊張場面,略薩通過這一緊張事件中將主要人物安排出場,而不是先描述人物的外貌特征、家庭出生、生平經歷、社會關系等客觀因素。這些能夠明白無誤地告訴讀者“他是誰”的因素,是以往的家庭小說、心理小說或社會風俗小說在塑造人物時慣常使用的手法。比如,“美洲豹”這個外號,來自“洗禮”事件,在整篇小說中,他自始至終連個正經的名字也沒有,對于他的家庭,略薩也只是一筆帶過。可以說,“美洲豹”這個人物,整個活在事件當中,而不是活在完整的家庭里。對于士官生里卡多·阿拉納,作者同樣沒有交代過他的家庭出身、生平經歷。由于面對同學的欺負他一向逆來順受,“奴隸”才是他身上實實在在的標簽,他至死都以被奴役和欺侮的身份活在“美洲豹”等人的鬧劇中;同樣的還有“山里人”卡瓦,“性迷亂”者博阿。總之,《城市與狗》中的人物是一種“全新的活法”,他們可以自由參與到緊張激烈的事件、情節、時間和空間中,而不必受限于家庭教養、人生理想和社會關系,因此也就常常呈現出濃郁的狂歡化色彩。
另一種狂歡式的人物塑造手法,是戲謔地給人物脫冕。在《城市與狗》中,第一個被脫冕的人物是中尉瓦里納。有一次值夜班,阿爾貝托企圖與瓦里納中尉抓攀談:
“報告中尉,我想向您請教一件事……我是想說,請教一個精神方面的問題。”
“你說什么?”
“中尉,我覺得自己病了。我是說腦袋里面,不是身上。我每天晚上都做惡夢……都是些可怕的事,中尉。我有時夢見在殺人,有時夢見長著人臉的動物在迫我。醒來時,渾身冷汗,全身發抖。中尉,我向您發誓,那真是可伯極了。”
“我又不是神父,真他媽的!去找你父親或母親討教這種神經上的毛病吧!”
“請教精神問題?你是個神經病!”
“你是個神經病人。到屋里值勤去吧。”
這本可以是師生之間一場心靈的交流,但是瓦里納中尉的回答讓他本應該有的為人師表的崇高蕩然無存,只留下那令人可笑的猥瑣形象。其次是作為校長的上校:為了顯示軍校訓練有素的威風,上校請了國防部長、各國使節和紅衣主教來學校參觀檢閱,讓士官生們表演操練和各種節目。結果事與愿違,在拔河比賽中,四年級和五年級發生了沖突,為了制止這場沖突,軍官們向學生們大打出手,最后演變成一場士官生與軍官之間的混戰。在這場災難性的鬧劇中,略薩通過主人公博阿的視角,將上校從頭到腳數落了一番:頭發上抹了豬油似的東西;一解開武裝帶大肚皮就聳拉到地面上;用一副全然不像軍人的尖聲細氣的腔調說話;從不參加野外演習卻喜歡搞檢閱擺威風,而發生時騷亂時卻語無倫次,一句像樣的命令也講不出。同樣被剝去莊嚴外衣的,還有準尉佩阿索。在化學考試中,準尉一走進教室監考,士官生們就大聲齊喊“老鼠”。就連小說中唯一的正面形象甘博亞中尉——他一貫嚴格地遵守各種軍隊制度,也言語粗魯:“狗崽子們集合只用兩分半鐘。”、“肅靜!他媽的”。對神父的描寫也不例外:“學校的神父是個性格活潑,頭發金黃的人,布道的時候總是帶著愛國主義色彩。他宣講偉人們無可指摘的一生;宣講他們如何信奉上帝、熱愛秘魯;他呼吁要遵守紀律、維護治安;他把軍人與傳教士相比,把英雄與圣徒相比,把教會與軍隊相比。”隨后筆鋒一轉:“士官生們十分敬重這位神父,認為他是個真正的人,因為他們多次見到他身穿便服在卡亞俄港的下流地方閑蕩,滿嘴噴著酒氣,兩眼露出邪惡的目光。”
三、語言的狂歡化
語言是小說生命力的直接載體,小說中的藝術形象、主題思想最終只有借助語言才能得以完整表達。在略薩的小說中,與狂歡化人物形象和情節場景相契合,語言也呈現出一種狂歡化的色彩。在《城市與狗》中,語言的狂歡化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語言的粗鄙化傾向,二是小說中存在著大量的廣場語言。
在《城市與狗》中,充斥著諸如“他媽的”、“狗娘養的”、“狗崽子”等粗俗咒罵,無論是學員還是學校軍官,都直言不諱;除了粗鄙化的咒罵,還有對生殖器官、性愛等肉體形象毫不掩飾的露骨言說。其次,略薩非常善于捕捉存在于食堂、檢閱場、影劇院、酒吧、妓院等這些狂歡化場景中的“喧嘩眾聲”,這些雜亂甚至無明確言說主體的語言,就猶如狂歡節廣場上的喧嘩,體現著自由不拘的交往和狂歡化的世界感受:
“我說世道變了,不然的話,我的士官生,這樣的牛排怎么能整塊吃呢?”“給我們一小塊肉好不好?”“我說,跟著他們就是受罪。”“喂,費爾南德斯,你為什么就給我打這么一點湯呀?你為什么就給我這么一點肉呀?怎么這樣一點冰糕呀?”“喂,別往飯菜里吐唾沫!”“你看見他那副嘴臉了臉了嗎”“狗娘養的,你別跟我來這一套。”“我說,要是那些狗崽子把鼻涕流到湯里,我和阿羅斯畢德就叫他們光著屁股學鴨子走,否則就扇耳刮子。”“我隊尊敬的狗崽子。”“您還要牛排嗎?士官生。“誰今天給我鋪的床?“我,士官生。”“誰今天給我吸煙來著?”“我,士官生。”“誰請我在‘珍珠小店喝的‘印加可樂?”“我,土官生。”“我說,今天誰吃我的甲魚,誰?”
這種狂歡化的廣場語言,在《城市與狗》以及略薩的其他小說中比比皆是,比如士官生被“洗禮”的情節,士官生們在士兵鵬集體雞奸母雞的場景。
結語:
作為一個立志于創作總體小說的現實主義作家和結構主義大師,略薩的許多小說都采取 一種狂歡化的敘事策略,這在《城市與狗》中尤其明顯。但略薩并不是“為狂歡而狂歡”,這種狂歡化的敘事策略中滲透了深刻的人道主義關懷。以“美洲豹”為例,他干盡各種壞事,卻并不是兇殘的惡棍,他的種種行為都有著深刻的社會根源。用略薩的話說,“狗”們的兇殘的根源在于專橫殘暴的獨裁統治和腐朽沒落社會制度。“美洲豹”之所以通過行竊、賣試卷、賭博等各種各樣的方式撈錢,是因為父親死后政府給的撫恤金少得可憐,母親沒有經濟能力,哥哥又被征入伍,一切家庭的重擔都壓在他幼小的肩膀上;他組織小團體實行瘋狂的報復,是因為他一進校就被高年級的學員進行了踐踏人格尊嚴的“洗禮”,就受到學校當局野蠻粗俗與專橫粗暴的對待;他欺侮“奴隸”里卡多,只是被壓抑在潛意識里的憤恨的發泄;他之所以寧愿鋌而走險去殺人也不愿與學校當局妥協,是因為學校除了關禁閉或開除學籍,沒有其他的教育方式。在這里,“狗”們的兇殘和狂妄只是表象,真正的背后黑手是陰險狡詐的學校當局,是他們把這些純真美好的少年變成了相互撕咬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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