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江川
摘 要:《詹姆斯·穆勒<政治經濟學>一書摘要》作為馬克思開始從事政治經濟學研究時寫作的一部重要文獻,它在馬克思思想形成史上具有深遠意義。從馬克思與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的差異入手,分析他們對人、勞動、市場經濟等的不同理解,表明作為政治經濟學初學者的馬克思既沒有進入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分析框架中,也沒有像在《資本論》中那樣把哲學和經濟學有機結合起來,馬克思轉向經濟學研究時就由于他的思想背景而與古典經濟學家存在前提性分歧。
關鍵詞:《穆勒評注》;現實的人;勞動;市場經濟
中圖分類號:A8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7)04-0062-03
《詹姆斯·穆勒〈政治經濟學〉一書摘要》(以下簡稱《穆勒評注》)是馬克思在巴黎開始研究政治經濟學時寫下的筆記。這一筆記與一般的筆記不同,它包含很多馬克思自己的思想發揮。然而,作為在馬克思思想發展史占有獨特地位的一部文獻,它在國內卻長期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只是在近些年來,這一狀況才得到基本改觀。學者們從各個方面對《穆勒評注》進行了深入研究,成果豐碩。但仍然有一些問題有待進一步研究。比如,馬克思在《穆勒評注》中的評論是針對詹姆斯·穆勒等為代表的政治經濟學家而寫的。我們在研究《穆勒評注》時,不能脫離馬克思所批判的對象,有必要結合政治經濟學家的觀點進行對比研究。
一、現實的人與作為研究對象的人
馬克思與政治經濟學家都在研究人,但是他們對人的理解卻表現出很大的差異。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闡釋的現實的人的概念在歷史唯物主義中占據突出地位。馬克思所理解的現實的人“是從事活動的,進行物質生產的,因而是在一定的物質的、不受它們任意支配的界限、前提和條件下能動地表現自己的。”[1]19現實的人也就是從事物質生產生活的人。這些人是可以通過經驗的方法對其進行觀察和規定的。現實的人不是純粹的哲學概念,不是抽象的人。馬克思在分析現實的人時,立足于現實、立足于歷史。他從對各個時代的歷史考查中洞悉現實的人。
其實,對于現實的人,馬克思在《穆勒評注》中就已經寫到,“人們——不是抽象概念,而是作為現實的、活生生的、特殊的個人”[2]25。雖然這時的馬克思并沒有對他理解的現實的人做詳盡闡釋,現實的人的概念還有些粗糙,但這一現實的人的概念已經有了。并且基于對現實的人的理解,馬克思已經看到了“人的本質是人的真正的社會聯系,”[2]24社會不是一個抽象物。因為當面向現實的人,面向現實的人的活生生的日常生活時,堅硬的現實性就會表明人不是純粹的思想物,他必須為延續其生活而操勞,而在勞作中,集體力量是一種比個體力量更大的力量,社會聯系的必然性出現了。
利用現實的人這一批判武器,馬克思對政治經濟學進行了激烈批判。首先,馬克思對政治經濟學做了道德批判。這一點體現在馬克思對信貸關系的考察中。信貸是什么,馬克思沒有談它的內容,它的內容只不過是貨幣。馬克思探討的是信貸的本質。信貸關系包含兩種關系,即:“一個富人貸款給一個他認為是勤勞和有信用的窮人。”[2]22在這樣溫情的浪漫畫下,馬克思看到了信貸關系中隱含的非人關系。窮人的社會美德和生命活動在富人眼中成了償還他的貨幣的保證,此外便不具有任何價值。通過對信貸的考查,馬克思不禁驚嘆到,“在信貸關系中用貨幣來估價一個人是何等的卑鄙!”[2]22由此可知,馬克思根本否定了政治經濟學信貸的合理存在。
其次,馬克思認為現實的人是完整的、活生生的人,不能做抽象的理解。政治經濟學家在分析信貸時,對人做了片面的理解。“這里人不是作為人,而是作為某種資本和利息的存在。”[2]22-23現實的人不存在了,一個鮮活的人變成了貨幣,人竟然和貨幣成了同一體。不僅在信貸關系中,在生產、消費等各個環節,現實的、活生生的人被政治經濟學家做了片面的理解。人在資本主義制度下不是作為人而存在,人被異化了。
政治經濟學家的觀點與馬克思的不同。首先,政治經濟學盡力避免涉及道德判斷,認為自身在一定條件下具有“價值中立”的性質,政治經濟學不是藝術或者倫理學的分析,而是一門獨立的科學。它可以從一定的行為可能產生的結果做出說明,但它不提供道德判斷,不說明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什么是應該的,什么是不應該的。政治經濟學避免把道德判斷納入自己的研究主題,這與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對象有關。相關考證表明馬克思在寫作《穆勒評注》時,至少閱讀過讓·巴蒂斯特·薩伊、亞當·斯密、大衛·李嘉圖、詹姆斯·穆勒、麥克庫洛赫、布阿吉爾貝爾等人的有關經濟學著作[3]641。通過閱讀這些經典政治經濟學著作,馬克思對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對象應該是清楚的。這些經濟學家雖然對什么是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對象有細微差別,但他們幾乎一致地把財富作為主要的研究對象,研究財富的生產和分配規律。這樣也就把道德判斷排除了。
其次,政治經濟學家研究的不是完全意義上現實的人,而是把人作為特定的研究對象,置于一定的前提假設之下。約翰·穆勒于馬克思寫作《穆勒評注》同年發表的著作中對古典政治經濟學家所理解的人有過經典表述,他認為,“政治經濟學只關注渴望擁有財富的個人”,“人類的全部活動只是獲取和消費財富”[4]106,107。這樣,古典經濟學家研究的不是現實生活中具有多樣性的人,而是一種追求財富最大化的經濟范疇。
二、勞動價值上的觀點差異
馬克思在《穆勒評注》中也對勞動這一古典政治經濟學概念進行了分析,但他們對勞動的理解是不同的。首先,馬克思并沒有明確承認勞動價值論。而勞動價值論是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核心理論之一,詹姆斯·穆勒同樣是位勞動價值論者。更應注意的是馬克思后來也繼承了勞動價值論,并進一步深化了這種理論。但在馬克思寫作《穆勒評注》時,沒有證據表明他接受了勞動價值論。穆勒認為貨幣金屬的價值是由生產費用決定的,而生產費用主要指勞動成本。對于這一點,馬克思認為那些經濟學家“在表述規律的時候忽視了這種規律的變化或不斷揚棄,而抽象規律正是通過變化和不斷揚棄才得以實現的”[2]18。顯然,馬克思沒有看重穆勒闡釋的價值決定理論,因為它沒有揭示出價值決定的真正本質。政治經濟學家只是抓住一個要被揚棄的規律,不肯松手。他們沒有看到價值決定的規律是在變化的。生產費用并不是決定價值的主要因素,需求和供給的變化同樣會影響價值決定。價值并非由某一因素抽象決定的,在現實中,它是由多種因素綜合決定的。馬克思認為,“這種現實的運動……被現代國民經濟學家歪曲成偶性、非本質的東西”[2]18。既然馬克思認為古典經濟學的價值理論是非本質的聯系,它不是交換的真正基礎,那么似乎馬克思就應該闡述自己對這一問題的理解。但受馬克思當時理論水平的限制,他在《穆勒評注》中并沒有解釋交換的基礎。但馬克思認為,“我的物品對你的物品所具有的權力的大小,當然需要得到你的承認,才能成為真正的權力。但是,我們相互承認對方對自己的物品的權力,這卻是一場斗爭”[2]35。馬克思沒有把勞動作為交換的基礎,卻似乎把相互承認作為交換的基礎,而相互承認的思想得益于黑格爾。借助于這種思想,馬克思認為交換的基礎是斗爭,而在斗爭中,那些更有力量,更為狡猾的人勝利。在這場斗爭中誰能騙過誰,這帶有很大的偶然性質。既然在交換中偶然因素扮演著如此重要的角色,那么在交換中也就不存在嚴格意義上的價值規律。
馬克思對勞動價值論不予承認。但他閱讀的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幾乎都贊同勞動價值論。亞當·斯密認為,“勞動是衡量一切商品交換價值的真實尺度”[5]26。他在其偉大著作《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中全面論述了他的勞動價值論。大衛·李嘉圖繼承了這一理論,并把這一理論貫徹到底。作為李嘉圖學派的代表人物詹姆斯·穆勒在《政治經濟學要義》第三章“交換”中,也堅持勞動價值論。
馬克思沒有在價值決定中看到勞動的獨特作用,而是把勞動置于另一個層面來分析。馬克思認為勞動是“個人存在的積極實現”[2]28,但是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勞動的產品不是作為個人能力的積極展現,而是“作為價值,作為交換價值,作為等價物來生產的”[2]28。勞動的產品不是同生產者有直接的個人關系,而是成為在他之外的不受他控制的產品。勞動僅僅成了收入的來源,成了謀生的手段。馬克思從四個方面具體分析了作為謀生手段的勞動。第一,“勞動對勞動主體的異化和偶然聯系”;第二,“勞動對勞動對象的異化和偶然聯系”[2]28-29;第三,工人的勞動取決于社會的需要,但是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社會的需要是一種強制性的外在的力量,是他不得不服從的力量,他不能自由地決定他的勞動內容和方式,他的勞動內容是由另一個人,由資本家規定的;第四,勞動成了獲取生活資料的手段,勞動的目的只不過是維持工人自身的生存,只不過是工人在饑餓和貧困的壓力下不得不從事的與其意愿截然相反的活動。馬克思在這里從勞動與勞動主體、勞動對象的異化關系入手剖析資本主義制度下人的遭遇。這種觀察視角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得到進一步發揮。
古典經濟學家對勞動意義的理解和馬克思的有明顯差異。在古典經濟學家的分析中,勞動是作為手段而存在,沒有勞動就沒有生活必需品,沒有勞動就沒有大量的社會財富,沒有勞動就不可能增進社會福祉。勞動在古典經濟學家的眼中是人們不得不從事的活動。這種活動本身并不為人所需。因為勞動是辛苦的,它不可能成為快樂的源泉。只有在消費勞動產品中人才能得到滿足。
三、對市場經濟的批判與褒揚
馬克思在《穆勒評注》中對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批判是多方面的。馬克思和古典政治經濟學家不僅在關于人和勞動的觀點上不同。在較為具體的理論觀點上也有差異。這種差異特別表現在對市場經濟的不同觀點上。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這時的馬克思并沒有使用市場經濟概念。但用市場經濟概括馬克思批判的對象是可取的。因為馬克思在這里評注的是“現代國民經濟學家”,這些經濟學家研究的正是當時發達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其次,馬克思批判的那些現象是市場經濟具有的本質特征,比如建立在產權平等上的私有制,貨幣在經濟活動中的巨大作用,貨幣的發展所導致的信貸業的發達,而貨幣的發展正是以商品經濟的普遍發展即以市場經濟為前提的。資本主義生產從其普遍性上看首先是普遍化的商品生產,為市場而生產。
首先,馬克思運用異化、外化理論批判市場經濟。之所以會出現異化、外化,從其現實性上分析,這是由于從事生產的是私有者。“兩個私有者的社會的聯系或社會的關系表現為私有財產的相互外化,表現為雙方外化的關系或作為這兩個私有者的關系的外化”。私有財產正是“由于它的相互外化或異化而獲得外化的私有財產這個定義”[2]27。私有財產和外化相互交織,私有財產的行使必然導致外化,外化是行使私有財產的表現。私有財產關系表現為外化,這是由于在私有財產者之間的相互交換中,私有財產不再是這個私有財產者的勞動產品,不再是他的個性表現。他的私有財產成為另外一個人的私有財產,原本屬于這個人的私有財產現在不再屬于他,而屬于另外一個人。根據馬克思的觀點,“勞動是勞動者的直接的生活來源,但同時也是他的個人存在的積極實現”[2]28。但是在私有財產關系中發生了外化,勞動者只能用自己的單方面生產滿足自己的多方面需要,勞動成了謀生手段,勞動成了偶然的、非本質的勞動。勞動不再是個性的積極展現,而受到外在條件的制約。這些不受勞動者控制的外在條件是市場的變化帶來的他人需要的變化。面對這種他不得不服從的與他格格不入的來自社會的需要,他的勞動與他的本質相異化了。
其次,馬克思在批判商品經濟的過程中構想了自己的生產模式,以與市場為導向的商品生產對立。馬克思構想的生產是為人而進行的生產。在這種生產過程中,人不僅肯定了自己的存在,而且也肯定了他人的存在。每一個人在他的生產過程中物化了他的個性,在這種活動中他積極地享受了他的生命。并且“在對商品的直觀中由于認識到我的個性是物質的、可以直觀地感知的因而是毫無疑問的權力而感受到個人的樂趣”[2]37。這種享受不僅實現在一個人那里,它也實現在另一個人那里,它是相互的。每一個人在生產中發揮其個性特點。這種個性不是別的,而是符合人的本質的個性特點。馬克思在論述這種個性特點時,突出了自由的重要性。人的“勞動是自由的生命表現,因此是生活的樂趣”[2]38。沒有個性的自由表達,人的生活將不再屬于他自身,而是被一個在他自身之外的力量統治。而這正是在市場經濟的條件下發生的情況。市場經濟導致的結果就是勞動成了生命的外化,勞動僅僅成了獲取生活資料的手段,勞動不是自由自覺的活動,而是一種不得不從事的活動,它是外加給勞動者的。馬克思構想的勞動則是人的真正的財產。
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對市場經濟的理解不同于馬克思。古典經濟學家幾乎都是市場經濟的支持者。現代經濟學之父亞當·斯密在《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這本奠基性的著作中闡釋了他的“看不見的手”原理。生產者“受著一只看不見的手的指導,去盡力達到一個并非他本意想要達到的目的”。但是,“他追求自己的利益,往往使他能比在真正出于本意的情況下更能有效地促進社會的利益”[6]27。斯密在這里對個人追求私利能更大地促進社會利益的論述,成了市場經濟優越性的經典表達,指引著隨后經濟學的發展。斯密的這種觀點之所以經典,是因為它符合當時資本主義開拓世界市場的需要。這只“看不見的手”正是要推翻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發展的重重障礙,使受制于舊制度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獲得自由發展的空間。作為商品經濟發展高級形態的資本主義經濟在當時作為一種新興的生產方式具有歷史進步性,當時的經濟學家不僅支持這種生產方式,而且認為這種生產方式具有永恒性。
相比于馬克思執著于理想,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對于社會發展過程中產生的問題一般采取改良態度。古典經濟學家沒有馬克思那樣對資本主義的激進態度。但這并不是說他們沒有看到當時社會的缺陷,古典經濟學家對阻礙社會發展的因素有著清醒的認識。亞當·斯密洞察到了當時歐洲的不公正政策對社會發展的危害。在當時歐洲執行的各種政策中,有的限制了某些職業中的競爭,有的使某些職業競爭過度,有的限制了生產要素的自由流動,這些政策導致的不良結果就是妨礙了資本和勞動的正常運用,不利于社會的發展。斯密的解決辦法就是采取自由放任的政策,只有這樣才能掃除經濟發展過程的障礙。西斯蒙第同情勞動人民,強烈譴責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所帶來的惡果,揭露了資本主義的缺陷和矛盾。面對資本主義的重重問題,西斯蒙第希望政府可以采取措施增加工人福利,緩解勞資之間的對立,建立一個秩序井然的社會。
四、結語
馬克思在《穆勒評注》中試圖用哲學思想把握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理論內涵。但把抽象的哲學原理運用于具體的經濟分析不僅需要馬克思具有深厚的哲學理論素養,也需要他具有扎實的政治經濟學理論功底,而這時的馬克思剛從哲學批判轉向政治經濟學批判,對古典政治經濟學的認識還不完全。馬克思沒有在共同的理論基礎上與古典政治經濟學對話,在前提條件上也與古典政治經濟學存在原則分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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