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國斌
摘要:在中國格物致知的語境中,武術人以拳為物而格,以武之德的養成和拳之藝的繼承創新而致知,形成了“格拳致知”的教育文化遺產:在對象上,將拳細分為“七拳”后,將所格之拳擴展到“身體之拳”、深入到“心意之拳”、延伸為“器械之拳”;在方法上,通過內視而格“拳病、分類、心意、時空、武德”;在目標上,以“武德之馨香和武藝之繼承創新”成為德才兼備的武術人,這是致知之果。
關鍵詞:體育文化;武術教育;文化遺產;格拳致知
對中國哲學具有深遠影響的格物致知命題,在《禮記·大學》提出后,形成七十二家格物之說,并存在“由被動接受向主動探索的變化”“由純倫理學向認識論和方法論的轉變”。格物致知乃探究事物原理,而從中獲得智慧或感悟到心得,其“體、用、造、化”操作程序,對當代中國倫理價值、認識及實踐價值的建設具有現實意義。
武術人不僅將武術習練視為體悟武道的過程,在身體練習中認識到“拳如流星,眼似電”“刀如猛虎,劍似鳳”等拳理,而且作為悟人道、識人理的工具,或“復其本來之性體”(孫祿堂《拳意述真·自序》)或修正人心(王薌齋《拳道中樞》)或智圓勇生(《六合拳譜》)或利國利群(王薌齋《拳道中樞》)等,最終形成以拳為物而格,以武之德的養成以及拳之藝的繼承與創新而致知的文化遺產。
1拳乃武術所格之物
明代戚繼光認為:“拳為武藝之源”(《紀效新書·拳經捷要篇》),清初顏元說:“拳法武藝之本”(《顏習齋年譜》),清寫本《六合拳論序》日,“一切武藝,皆出于拳內也”。因而,武術所格之物是“拳”。
1.1身體之拳
王薌齋在《拳道中樞》中指出:“離開己身,無物可求。”作為身體文化的武術,其實踐活動既是武術反饋于武術人身體的過程,也是武術身體化的體現。作為“身體之拳”,一方面,武術人將“拳乃屈指緊握之手”,推延到身體其他6部位,以身體之拳通過由一而七的拓展,全面系統地訓練身體;另一方面,又將七拳歸納為一拳,以由七而一的綜合聚焦于“身體之拳”的訓練。
首先,武術將拳細分為“頭、肩、手、胯、膝、足”部位動作的“七拳”,比附成“察四方,定四時,分寒暑”的北斗,而有七星之稱。在格拳致知的武術人眼中,武術是身體7個部位的協調運動,是身體七拳的訓練。其“七拳”之練是開拓武術視野后,由一而七,對身體7個重要部位全面系統的身體訓練。如太極拳“虛領頂勁、沉肩墜肘、含胸拔背、松腰斂臀”以及“邁步如貓行”,形意拳“頭頂、沉肩、墜肘、抱胯、提膝”,八卦掌“手腳胸三心要空(三空),兩肩手腳心牙齒要扣(三扣),背臀虎口要圓(三圓),舌頭掌要頂(三頂)”,八極拳“頭足為乾坤,肩膝肘胯為四方,手臂前后兩相對”。這些都是對身體7個部位的專門訓練。七拳說法提醒人們,武術之拳并非只有“手之卷謂之拳”,還有其他6個部位的拳。
其次,七拳局部操練中,藏有身體運動整體效能提升的憧憬,如局部操練中有著“起頓吞吐,旋轉自如”和“左右趨避,運用神速”的期盼。王薌齋認為:“拳者,力之奮也,非局部方法之謂”“拳學一道,不是一拳一腳謂之拳”(《意拳論·論四形》),清寫本《六合拳論序》的觀點是“七拳共歸一拳”,陳鑫在《陳氏太極拳圖說》的說法是“渾身上下都是拳,不得以一拳日拳也”。可見,七拳之外,武術人又將拳泛化為身體一拳,也就是說在通過七拳路徑后終格“身體一拳”。將身體各部位皆稱為拳也告訴人們:身體無處不是拳。這樣看來,由七而一的歸納過程,是身體局部訓練后的整體訓練,旨在促使武術人聚焦武術視野,追求武術“一動無有不動”的身體運動整體性。因此,武術將不同技擊文化的系統稱之為拳種,將武術的理論稱之為拳理,將武術統稱為拳術。
1.2心意之拳
武術人在格“身體之拳”后發現,“手足運用,莫不由心”(吳殳《手臂錄》)、身體訓練旨在“操心性氣”(戚繼光《紀效新書》),產生“用技易,治心難”的認識(吳殳《手臂錄》),心成為武術人格物致知的對象。將心作為格拳致知對象的武術人,在體認到心與意、氣的關聯之后,不僅也在實踐中形成意拳、太極拳這類突出心意氣訓練的拳種,而且將“心意氣”泛化為武術運動的普遍要求,并使武術具有“內傾性”的特點”。如“武術八法”有精氣神的內容,在心理狀態上有越女“內實精神,外示安儀”的內外規定,以及太極拳“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精神狀態描寫,在武術終極價值上有內外兼修、神形兼備的目標。
首先,在長期身體實踐中,武術人認識到心對“身體之拳”的指導作用。其中,不僅認識到心的重要性,有“心為五官百骸之靈,故心為一身之主。心一動而五官百骸皆聽命焉”(陳鑫《陳氏太極拳圖說》)“心統性情,一身之主宰”(《華拳秘譜》)之說,而且切身體驗到“心”與“身”“手”的因果關系,有“心正而后身正”(《華拳秘譜》)“心之所發者正,則手之所形者亦正;心之所發者偏,則手之所形者亦偏”(陳鑫《陳氏太極拳圖說》)之論,以及“先在心,后在身”(《十三勢行功心解》)先后順序的安排和身心訓練“練身不練心,外強內不純”的拳諺概括。
其次,武術人在區分心與意關系后,深化心的認識。在“從心察言而知意也”基礎上,武術人形成“意者,吾心之意思也。心之所發謂之意”(陳鑫《陳氏太極拳圖說》)“拳之所重者,在精神,在意感,在自然力之修煉”(王薌齋《拳道中樞》)的認識,并在身體實踐中將心對“身體之拳”的指導延伸到意的營造,如八卦掌趟泥步“一意五勁”、太極拳“水中打拳”的意練,追求身體動作“心動形隨、意發神傳,不僅靜有勢、動有韻,而且形斷意連、勢斷氣連”,形成如形意拳“意動身隨、以意領氣、以意顯形”的規范。格“心意之拳”的意念運動,不僅是虛擬身體對真實身體的替代,也是對真實身體理解的深化。
最后,武術人還在心與氣的關聯中,擴大心的認識與實踐。武術人認識到心與氣的關系,如《華拳秘譜》“心動則氣生,心肅則神”,《十三勢歌》“意氣為君、骨肉為臣”“心為令,氣為旗”,以及心與氣對武術運動的決定性作用。在實踐中,武術人不僅從生理之氣出發形成提托聚沉等呼吸法,以及“哼哈”等發聲法的體系,從能量的氣出發,探索補充能量、增強生命動力而“以氣運身”的調息吐納方法系統,還從心理的氣出發,要求武術主體抵達“目無鋒刃,無堅不入”之境而志堅氣盛,從倫理之氣出發,建構武術人精神世界與促成武德養成,從藝術的氣出發,要求武術主體的動作呈現“勢斷氣連”“以氣助勢”“氣韻生動”的意境、體現以動作節奏構成內含“氣勢、骨力、神韻、意味”的視覺形象。
1.3器械之拳
器械使用是軍事訓練的重要內容,如明代萬歷年間謝肇《五雜俎》、明末朱國幀《涌幢小品》《堅瓠集》記載的十八般武藝,都由17種器械與1種徒手(白打)組合,其中徒手白打在戚繼光《紀效新書》中是“慣勤手足”的手段。武術人格拳致知過程中,由軍事器械的使用到武術身體操練轉變中,原先在軍事中,視為初學入藝之門的拳法(戚繼光《紀效新書·拳經捷要篇》),到武術人那里變成根本,形成千姿百態、蔚為壯觀的拳術文化系統,而器械則成為格拳致知的對象。
首先,武術技術發展存在由器械到身體的變化。2009年魏真、范毓周借助《易筋經》《武備志》《少林棍法闡宗》等考證,明末清初名聞天下的少林武術品牌由棍到拳的歷史。《國術大全》引述《北史·齊高祖紀》“元子斡攘臂擊之,謂(孫)騰曰:‘語爾高王,元家兒拳正如此”記載認為:“拳術起于南北朝”。蔡龍云曾經概括華拳于唐代“擊有其術”、宋代“舞有其套”和“套有其譜”的歷程。在武術由器械到身體的發展中,軍事器械的使用方法,不僅成為武術“身體操練”技術創作源泉,如形意拳有“脫槍為拳”“以槍化拳”的傳說,而且器械也轉為武術訓練勁力的手段,許多拳種以抖大桿子(大槍)訓練整勁和爆發力,戴氏心意拳則以戴氏心意三棍、三刀而練拳之勁力與丹田。
其次,由“器械的使用”到“身體的操練”的轉變。麥克盧漢曾言:“任何技術、工具都是人體器官或官能的延伸”,一方面器械作為“器官投影”是身體之拳的物化,如錘是拳頭的“器官投影”,刀是掌砍功能的物化,劍是指戳功能的器械化。另一方面,如吳殳集槍法大成的《手臂錄》,終以手臂為名提醒我們,“槍法是對手臂(拳)的練習”,格拳致知將器械視為訓練身體部位與動作的拳術練習的繼續,武術人手握的刀劍或槍棍是“延長了的手臂”運動,而有了“人械合一”之說。作為手臂延伸的器械,幫助武術人實現身體動作的空間延伸,或增強動作氣勢,或延長動作施展的范圍,終使動作效能增強。
最后,技術具有“代具性”本質。武術一方面以武器彌補人無動物爪牙鋒利之缺,武術器械成為“人之無(弱)”“動物之強”的代具;另一方面,器械成為積極主動鍛煉人體功能的道具,或增強人體的攻擊力,或放大身體動作的效應,或以刀劈、槍扎、劍點更好體驗和體現掌砍、指插、勾啄之力。換言之,格拳致知不僅將“器械之拳”作為格物對象,而且將器械作為深入體驗“身體之拳”和“心意之拳”的儀器,而有“百般兵器盡出拳內”之說(清代《倚山武論》)。
2內視乃格拳之法
在格拳致知方法探索中,武術人的體驗是“拳者,權也,所以權物而知其輕重也”(陳鑫《陳氏太極拳圖說》),其實踐是在走架知己的功夫上,檢查周身是否三合,于推手知彼功夫時,要反向問己(李亦畬《走架打手行工要言》)。武術立足自身的知己知彼,需內視自身達到格拳致知的境界,借助身體的本體感受探討拳法的病癥、分類、心意和時空。
2.1格拳之病
在漫長武術實踐中,為規范身體動作,武術人通過總結不正確的身體動作,提煉為初學者易犯錯誤的“拳家八反”。武術“格拳之病”的歷史傳統,可在明代戚繼光“武藝之病”和“制營之病”說法中找到歷史的參照(《紀效新書》)。
首先,武術需格拳之病。格拳之病是規范武術人自身的內置程序,如太極拳盤架子和推手“雙重”之病和推手“頂病、丟病、匾病和抗病”,以及陳鑫總結推手“三十六病”、八卦掌“努氣,拙力,鼓胸提腹”的“入門三害”,甚至器械也有應格之病,如吳殳把“身法不正,當扎不扎,三尖不照”視為槍之大病。武術人還將武術學習無法回避且普遍存在的拳病匯總成“拳家八反”懶散遲緩,歪斜寒肩,老步腆胸,直立軟腿,脫肘截拳,扭臀屈腰,捕風捉影,雙手齊出)。這樣,格拳病的武術實踐,不僅是與這些“拳病”打交道的過程,也是“扦、御”錯誤動作出現后改正的過程。對此,王新午將消除病癥的糾錯列為武術學習的一個階段。
其次,診治拳病是為建設武術文化的理想身體。如沈家楨羅列太極拳的易犯錯誤,如“俯頭、曲項、露肩、揚肘、駝背、凹胸、鼓腰、撅臀、疊胯、撇檔、直膝、歪腳十二病”,并有針對性的加以相應的改正措施,如以“腰如帶束”免鼓腰之病,以“兩拐顧兩腋”針對揚肘之癥,以“兩股收夾”治撇檔之病,以卷肩收“沉肩、拔背、腰不哈”之“三鳥”等。當然,格拳病的藥方也具有拳種流派甚至個體的差異。與沈家楨的藥方不同,王培生。以“想肩井”而松肩、“想曲池”而沉肘、“想大椎貼衣服”而拔背等醫治太極拳之病。
最后,格拳之病以身體感受為天平、以自己身體為尺度,檢查武術技術和動作的正確性。如太極拳在盤架子時,“可以拿這尺子(即自己的身子)試驗,做一姿勢如感覺身體上部輕松,即胸背部都很舒適,而下肢腿部特別吃力,這就說明所做的姿勢是正確的”,推手時則以“不丟不頂,粘黏隨走”和“隨伸就曲”來自行查驗舍己從人的程度。
2.2格拳之類
首先,武術人通過不同身體部位的演練和技法而格拳之類。金一明在《六通短打圖解》中寫道:“本篇首論手法,眼法、身法、心法、步法、以及肘、拳、掌、指、腿、足諸處、各種動作之名稱,暨鍛煉之方法。”蔡龍云在《武術運動基本訓練》一書中以“腿部、腰部、襠部、樁功、鼎臂、手眼、沖拳及平衡、跳躍、跌撲滾翻、折迭旋轉、步法”,分述武術的身體基本訓練。王鑫之以“眼貴明而活,手貴勁而活,足貴捷而穩,身貴硬健而輕活”界定了格拳之類的各自任務。另外,武術的格拳之類不僅在身體部位上由“身體之拳”延伸到“心意之拳”,有“手、眼、身、步、精、神、氣、功”的八法并列,有“頭欲撞人,手要打人,身要催人,步要過人,足要踏人,神要逼人,氣要襲人”的拳諺概括;而且武術人的格拳之類也形成了武術動作的類型化技術系統,有“三十六摔”“七十二拿”等具體技法的分別,有“踢、打、摔、拿”等技術類別等。
其次,武術人以“三節…‘四梢”的身體解剖而格拳之類。在身體部位和動作的“三節”空間分類中,不僅以“起隨追”標明各自責職與任務,而且也以“根松催,中通順,梢發透”分配三節動作的目標,以“像海水波浪后浪催前浪”指明三節分類后整體動作的績效。同樣,在“四梢”分類中,武術人不僅將身體外在齒、舌、發、甲與內在的肉、骨、血、筋的運動緊密地聯系在一起,而且通過其梢的動作——齒叩、舌頂、毛孔緊、手指腳趾扣,間接管理身體肉、骨、血、筋,實現“四梢足,而氣自足矣”的預期。
最后,武術人以陰陽統一(重心)虛與實、(勁力)剛與柔、(姿勢)開與合、(身心)動與靜等而格拳之類。武術對身體的分類,在福柯看來是對身體的空間分配,是為空間分配后的分別處理、有效管理。這樣分類的武術活動也成了對“拳如流星,眼似電。腰如蛇形,步賽粘。精要充沛,氣宜沉。力要順達,功宜純”的檢查,是對三節運動“梢節起,中節隨,根節追”和四梢動作叩、頂、緊、扣的衡量。此刻的分類而格不僅是“以類而推,由彼及此。由表及內,由一以至于萬,由片以至于全,由局部規律以至于整個規律”的認知過程,還是分辨身體動作共同點和差異點的“別其同異、抽其共相、觀其所恒”,而晤武術之道的過程。
2.3格拳之心意
武術的心意之格以“視線向內看自己身心”,保持一種心境、置身一種意境、鍛煉內在的統領力、涵養武德。
首先,格心意的武術追求一種運動心境。在武術心境的追求中,在射禮“內志正,外體直,志體和”(《禮記·射義》)的歷史經驗基礎上,武術人將心意之誠、敬作為身體運動基礎,不僅認為“其心動以誠,則支節必力;其心動以疑,則支節必背”,“學技之士,務要安詳恭敬”“能敬則專心致志”,將敬貫穿于格拳致知的實踐始終(陳鑫《陳氏太極拳圖說》);而且以“心理集中的坦誠、姿勢的中正安舒、呼吸的自然柔和”作為目標,或以“淆之不濁,觸之不搖”(吳殳《手臂錄》)或以身呈立浮舟搖晃感作為心誠體正的標準。
其次,格心意的武術營造一種運動意境。郝為真將太極拳的運動意境聯系到水的運動,區分為意念立水中、任意浮沉和行于水面的格拳致知實踐;以走為長而有川流不息,表現舊稱“川掌”的八卦掌,而將其步法稱之為膛泥步,以泥水中行走的意境體驗與實現八卦掌邁步的一意五勁之效;向愷然將營造武術運動意境的心意之格歸結為以空氣為練具,王薌齋則比喻為身體與大氣互運相摩的空氣中游泳。
再次,格心意的武術強化內在鍛煉。一方面,武術人以先知己后知人的懂勁提高知覺的敏感性;另一方面武術人講究練拳人意合一,不僅以“人要跟意,意要隨人”的要求實現渾身上下、一招一式、人意合一的運動目標,而且也“以心為謀主,氣為主帥,力為將士”之區分將心意、氣意、力意三者連而為一,鍛煉心意的專注性,實現內三合的心志專一、外三合的上下一致、身體動作的“眼到,手到,腳到”“一動無有不動”、“周身一家”之態。
最后,格心意的武術涵養武德。在戰爭中,軍人認識到“德者,兵之手也”(《孫臏兵法》),《國語》中將武與德聯用,武術人將軍事“以勇力斬敵、立攻守之勝”的技擊自定己性之后,明代又將軍事的武德自定己魂。有德之魂的武術,如殷商甲骨文“上睜一只眼,下臥一顆心”的“德”字那般,不僅形塑武術人的眼之看、心之思,而且也如《孫臏兵法》“德者,兵之手也”所說,武德成為師父管理徒弟、武術文化改造武術人的一雙“看不見的手”。一方面師父們不僅以個體的倫理考察、家庭出身的祖宗三代審查、入三道門的候選人或預備制篩選傳人,而且也以拜師儀式中社會名流引師、父兄送師、授藝武師的“三師在位”,為武術人設置了由拳場到家庭到社會的全景敞視式的監控網,全面審查其武術和社會行為,促進武術人和社會人的形成郾。另一方面,徒弟們在格拳之病時,不僅格技術之病也格武德之病,不僅將原先關注對手動作和自己動作如何作用對手的注意力轉變為關注自我身體動作和技擊心態,而且也使外在的規范內化為主體的自糾自查,將誠敬心境、水動意境、內在鍛煉導人向善于恭敬謙遜的修煉(清《武技書·初學條目》),類歸為格物致知的修身范疇。
2.4格拳之時空
“時”指按日月運行節律和規則行事,并以時與物的協作體現生命活力。對此,武術通過時間與空間的選擇、動作時間與空間關系的處理兩方面,格拳時空差序關系。
首先,時間與空間的選擇。在時間上,不僅有百日筑基練功底的時間基礎,而且有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的季節歷練、三膘三瘦(或三腫三消)的形體變化和小成、中成、大成的時間進程。在空間上,不僅有拳場空間的啟蒙(拳場的學練形成了以武術為主旋律的新生活方式),而且有日常生活空間的強化,如學習武術形成“站如松,坐如鐘,行如風,臥如弓”的儀表,也將武術人與社會人的雙重角色合二為一,概括為武術生活化。在時空關系上,在理解中國四時養生理論后Ⅲ武術人形成了格節氣的文化實踐,如形意拳在形成“肝主春、心主夏、肺主秋、腎主冬”認識后,對不同季節不同臟器武術鍛煉的時空差序進行制度安排——春天應練肝,方向擇東,練崩拳;夏天練心,方向擇南,練炮拳;秋天練肺,方向選西,拳練劈;冬天練。腎,方向為北,練鉆拳;一年四季練脾、練橫拳,武術鍛煉時空的生活化,既是武術日常生活的組成,也是武術人生命存在的表現。
其次,武術動作時空關系的處理。一方面,在套路演練上格武術動作的時空差序,武術人從元素上將動作區分為“重與輕、轉與折、起與落、快與緩、動與靜、立與站”等矛盾,從目標上要求諸多動作在前后連結上緊密銜接、在不同部位動作的處理上錯落有致,在方法上通過動作先后(時間性)和不同部位動作(空間性)的“成對互襯”,而使武術動作的時空差序相得益彰,在原則上體現武術動作所內含的生命與天地節律。另一方面,在技擊中武術時空差序之格要格時機,不僅要認識并抓住對方破綻,主動尋找對方的漏洞與空隙,以“見利不失,遇時不疑”追求其動作時空差序的得時、得機,而且也以“外示安儀”“見之似好婦”(《吳越春秋·越女論劍》)的儀表示弱以及“示之以虛,開之以利”(《莊子·說劍篇》)的動作欺詐,導致對手動作時空差序的紊亂而失時、失機。
總之,處理時空關系的武術人借助時間維度上動作順序的先后、動作速度的急緩,以及空間維度上動作幅度的開合長短、體位的上起下落、前進后退,體驗自身動作的時空感,解讀并破壞對手動作的時空感。
3致知目標是德才兼備
“格拳致知”目標不僅將德作為教育的開始,如《管子·心術上》:“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也。”在此基礎上,形成“學拳以德行為先”拳諺,而且將德看成未來武技水平高低的先決條件,有“拳以德立,無德無拳”“德薄藝難高”之告誡;不僅在立德上有“鄉間為安善之民,人社會為忠勇之士”社會角色的期待,而且也以“俾師門之指授益藉光且大也”(程宗猷《少林棍法禪宗·紀略》)作為武術人立功、立言的評價指標。可見,德技并重的格拳致知,將成為“德高藝精”“德才兼備”的武術人致知目標。
3.1德昭馨香
《國語·周語》曰:“其德足以昭其馨香。”武術人格拳致知后的武德馨香,不僅表現為武術比試行為“點到即止”的文明表現,而且升華為“見義勇為”的社會行為。具體說來,中國人對武的理解,在以甲骨文的“象人持戈以行”和楚莊王的“止戈為武”(《左傳·宣公十二年》),做出現實的動武和理想的不動武兩種解讀之后,武術文化不僅形成反映攻防技擊理想與現實的套路和散打文化樣式,而且以理想指引現實,即在軍事更多關心現實效果的基礎上,以“是否打出新意、打得干凈、打出武術的倫理”評價武術人的技擊行為,并從專業道德和社會道德兩方面,口德、手德、身德三層面考察武術人“格拳致知”的成果,檢查武術人和社會人的發展程度。換言之,就像射禮在“主皮、貫革”的武射基礎上,附加以“‘白矢的恰倒好處、‘參連的魚貫、‘井儀的井狀貫革、‘剡注的羽頭高鏃低與徐徐然、‘襄尺的退讓”如同彬彬有禮的文射那樣,武術人的“格拳致知”在練就“擊必中,中必摧”技擊能力后,還需具有強大的自控能力,武德成為培養文質彬彬武術人的重要組成部分,成為武術人在專業與社會生活行為中自控能力的檢查,是對武術人以武德回報武林與社會的期待。
首先,以比試的武德而揚名武林。因武術比試事關自身名聲、門戶名譽,所以一旦啟動會像導火索一樣引出接二連三的比試事件:使一次性比試無窮繁殖演化為多次,或使原先二人間的比試變成多人,或將比試在代際間流傳。例如,清朝宮廷侍衛武術教師王某在與少林寺海川和尚比試時于其不知不覺中撕其衣的點到即止,或似“眼鏡程”遭“快刀劉”兩番暗算后仍手下留情,不僅以其技擊動作的“分寸性”表現道德高尚,而且也在敗北者提出拜師后堅持以兄弟相稱而上演不打不成交的武林佳話,表達“以武會友”的理想,于武術專業生活中散發武德的馨香。
其次,以“為國為民”的俠義精神回饋社會。唐宋以降,人們在“俠”上附加“武”,將“俠之心”裝人“武之體”而促其由俠到武發展,不僅以文武雙全的理想對過往文武分裂的現實不滿,而且也以為國為民目標升華其俠義之舉。以上報國家、下安黎庶的俠者作為“格拳致知”目標的武術人,在其“德而拳、拳而勇”邏輯關系中,在爭狠斗勇、恃強爭勝、為非作歹、凌弱欺幼等行為背后,于為民的層面,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做安善之民;于為國層面,保家衛國、伸張正義為忠勇之士,在社會生活中播撒武德的馨香。
3.2藝精才秀
藝精才秀的目標是將格拳病的規范作為起點后,武術人身體(或身體動作)所體現的流暢自然、反映或體現拳理狀態,拳諺日“身法自然”與“拳理自現”。武術人借助盡其全的“全套練、單勢練、正式練、反式練、單手左練與右練、無手練、默練、單練、對練、夏練與冬練”或“一拳萬變”(清《六合拳論序》)的苦練,途經“明勁一暗勁一化勁”“著熟一懂勁一神明”“小成一中成一大成”等不同過程,而終使身體動作不斷趨于和抵達動作規范,體現拳理的動態過程。
首先,身法自然反映武術人運動技術的自動化狀態。一方面,身法自然是武術人動作協調性的反映,不僅以身體動作“上下、左右、前后、內外”的齊奏共鳴,而且以人體運動生理與心理的共鳴、武術運動“手眼身法步,精神氣力功”的配合體現豁然貫通后身法自然的程度。另一方面,身法自然是武術人運動技術動力定型后的自動化狀態,此刻之動是條件反射,也是自然反應,如“習武貴熟,熟則舉手即是”(清《倚山武論》),“一動一靜,一言一默,行止坐臥,皆有規矩,是純任自然,非勉強做作也”仃小祿堂《拳意述真·述周明泰先生言》)。
其次,其理自現表示武術人身體動作符合拳理。一方面,其理自現的武術動作要體現武術的勁力特征,如形意拳則要表現“內外旋擰、鉆起翻落、爭衡對拔”等特征,對武術的普遍要求則概括為“形有五弓五骨之相,神具遒勁之氣”。此外,詮釋武術項目的運動風格,如槍貴小,不僅以“槍扎一條線”的“去如箭,來如線”體現一個“賊”字,而且以其“忽扎忽打、忽上忽下、忽隱忽現”的“圈纏、圈崩與吊點”而給人以游龍的聯想;棍貴大,不僅以“棍打一大片”體現一個狠字,而且也以“或掄或掃、或蓋或挑、或梢或根”之動而給人以旋風感;“劍象青龍”,其動作輕盈、飄逸,而重點刺,其勢“一招一勢、形端勁遒”或“動作連綿、流動無滯”如飛鳳,而有“劍走青”的概括;“刀象虎”,其動作“疾快剛硬、勇猛雄偉、潑辣剽悍”而重劈砍,其勢或“單刀跳,雙刀繞”或“單刀看閑手,雙刀看步走”,而體現“刀走黑”的策略。另一方面,其理自現的武術動作需體現武術的審美意象,如呈現“動如濤,靜如岳,起如猿,落如鵲,立如雞,站如松,轉如輪,折如弓,輕如葉,重如鐵,緩如鷹,快如風”之意向,或以身現“貓竄狗閃兔滾鷹翻”之神態,或以勢透“山岳雄健、江濤澎湃、行云流水”之意境。
3.3繼承與創新
從武術文化遺產傳承人的角度看,“格拳致知”需要通過師父與徒弟的傳承,實現武術文化遺產的代際傳承,通過師父與徒弟的流動而推動其地域傳播。聚焦到武術主體而言,“格拳致知”的目標是武術人繼承文化遺產而得到師父的東西、練就不同專長、形成自己的東西。
首先,“格拳致知”的繼承目標表現為武術人得到師父的東西。作為武術文化遺產傳承人,師父不僅是武術人學習武術的向導,武術人大都通過師父認識武術,而且師父也是武術人是否學成武術的標桿,武術人將得到師父的東西作為“格拳致知”的目標,此刻的師父會給徒弟以“我的東西你有了,不用再跟著我,可以活你自己去了”,即學業期滿的“畢業通知”。
其次,“格拳致知”的創新目標是形成自己的東西。作為“格拳致知”目標,武術人并未停步于得到師父的東西,有些人常在形成不同武術技能和練就不同專長之后,如凌山、全佑、萬春等拳家“得楊露禪‘筋、骨、皮”共同認識,將形成自己的東西作為最高理想。在此,不僅有作為師父的尚云祥“我教的是我這一套”的創新,也有作為學生的李仲軒“得師父的東西容易,自己有東西就難了”。的創新之學的自查。形成自己的東西既可能是他們一拳萬變苦練后“熟能生巧巧生神”(清《六合拳論序》)而“技,精而人乎神”(《岳武穆九要論》)的表現,也可能是武術人發現自我、練就不同專長的悟道成果,還可能是優秀武術人在格拳之類后舉一反三“由一個問題漫游到另一個問題、由一種事情誘發另一種事情”的變通或貫穿。成新流派與新拳種。
最后,得到師父的東西與形成自己的東西的繼承與創新關系。一方面,作為理應保護和發展的文化遺產,得到師父的東西是武術文化遺產“保其真”的繼承,而形成自己的東西是“至其極”的創新。另一方面,無論是得到師父的東西,還是形成自己的東西,都是認識武術真理和服務武術發展的表現。兩者的辯證統一關系體現在,未得到師父的東西的繼承就沒有拳種的傳播,未形成自己的東西的創新就沒有拳種的發展。無論是身法自然與拳理自現,還是得到師父的東西與形成自己的東西,師父是武術人“格拳致知”目標實現的中介環節,師父是武術人“格拳致知”的向導,武術人是在師父引進門之后,接受或承襲武術文化遺產、了解武術過去文化成果,而踐行“身法自然與拳理自現”的征途;師父也是武術人繼承與創新的階梯,武術人通過與師父異同的比較,反映其武術文化繼承與創新的成果,體現費孝通所說“精通與光大”的過程。
在中國“外格萬物,內致真知”格物致知文化土壤中發生發展的武術,在對象上,以拳為物而類分為“身體之拳、心意之拳、器械之拳”,在方法上,通過內視而格武術之“拳病、分類、心意、時空、武德”,在目標上,一方面從心理與倫理之氣的格物對象出發,以心意之格和武術生活化而將武德養成作為致知終點;另一方面從武術發展出發,以千遍練習之后得到師父東西的繼承、形成自己東西的創新,承擔武術發展責任、推動武術發展,作為致知之果。
可見,中國武術的“格拳致知”從身體實踐和思維活動兩條路徑“格”拳,不僅將格拳之效銘刻在武術人的身體上與頭腦中,而且最終也表現為身體的外在提升(如技擊能力提高、技擊范式革新)與精神的內在超越(如武德涵養)的雙重收獲。另外,“格拳”就像探測器一樣,“致知”是外測變化后自我行動的調整,例如外測對手行動而調整自身動作的技擊,外測人際關系而調整言行舉止的武德,外測天地變化而調整身心平衡的養生。這樣看來,“格拳致知”不僅是對身體敏感性的訓練,也是對應對策略與應激舉措等行動方式的習得。
總之,中國武術“格拳致知”理念,豐富與深化格物致知的內容,在學術研究上包含中國式方法論和認識論,成為全球化語境中中國武術“認識自己”文化自覺性的研究方向,而且也可以成功解決文化遺產保護與發展的歷史經驗,成為中國武術當代發展理應繼承與發揚的彌足珍貴的文化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