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笛
摘 要:文章首先提出社會正義的取向問題是檔案正義必須解決的問題。其次從檔案留存的初衷不是維護正義、檔案工作者的職責不是維護正義兩方面論述了檔案正義不能成為檔案管理的工作準則;從檔案正義理論依據不可靠、檔案正義驅動力不足兩方面論證了檔案正義無法成為檔案事業的發展方向。文章認為,有關“檔案與社會正義”還存在許多有待解決的問題,正義無法作為檔案工作的法則和檔案事業的方向標被提倡。
關鍵詞:檔案;社會正義;檔案正義
Abstract:The article first puts forward that the orientation of social justice is a problem that the “archives for justice” must be solved. Secondly, social justice cannot be a working guidelines as the original intention of preserving the records is not to maintain justice and the duty of the archivist is not to safeguard the justice.“Archives for justice” can not become the standard of the archive management. Social justice can also not become the development direction of archives since the theory of “archives for justice” is unreliable and the driving force is not enough. The article argues that there are still many problems to be solved about “archives for justice”,that justice can not be promoted as a rule of archives and archivists.
Keywords: Archives;Social justice;Archives for justice
“檔案與社會正義”是近年來檔案倫理研究的熱門話題之一,檔案在社會正義的維護中能夠發揮怎樣的作用、檔案工作者在社會正義的維護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等問題引發了許多檔案學者的思考與討論。維恩·哈里斯(Verne Harris)作為“檔案與社會正義”研究領域的重要代表,認為無論是否處于面臨壓迫和轉型時期的社會,檔案工作者都應該積極參與反抗壓迫、追求民主的政治活動,以正義為檔案事業的發展方向[1]。蘭達爾·吉莫森(Randall C Jimerson)也認為檔案的保存服務于維護社會正義、保障公民權利的需要,并提出檔案工作者應該承諾自己以及所從事的職業符合社會正義的需求[2]。一些檔案學者支持他們的觀點,并開始從檔案應從哪些層面追求社會正義、檔案工作者如何參與到社會正義維護中去等角度進行研究和探索。我國檔案學者付苑[3]、羅亞利[4]對“檔案與社會正義”的代表人物和觀點進行了梳理和總結,丁先存對我國檔案正義的缺失和實現路徑進行了論述[5]。
同時,也有一些質疑的聲音出現。國外學者馬克·格林(Mark A. Greene)對“符合倫理道德要求的檔案工作者就是在檔案工作的各個環節追求正義”這種觀點表示不認同,他認為無論檔案工作是否以正義為目標,都可以為自己保存了社會真實面貌而驕傲[6]。理查德·馬修(Richard J. Matthews)則從解構主義出發,認為“檔案正義”和“檔案行動主義”的觀點是對德里達思想的誤讀[7]。
筆者認為,“檔案與社會正義”的研究還存在許多問題。對于受到不公正對待的群體和個人來說,檔案的確可以成為他們爭取自身權利、追求社會公正的重要工具,但檔案正義是否應當成為整個檔案事業的方向標,檔案正義是否能夠作為檔案工作的最根本法則被提倡,是值得思考和探討的。
1 社會正義的取向難以界定
“檔案正義”(archives for justice)來自“檔案”與“社會正義”的結合,這就使得“社會正義”成為一個不可回避的概念。正如溫迪· 達夫(Wendy Duff)等人在文章中所承認的那樣,社會正義的概念是復雜、多樣且難以定義的,而在檔案與社會正義的研究中,對“社會正義”進行界定又是十分必要的[8]。那么,如何界定“社會正義”就成為檔案正義的一大難題。
首先,正義本身是一個很難定義的詞匯。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認為正義是一種內在的和諧,在于人的各種品質在自身內各起各的作用,做自己本分的事就是正義[9];同為古希臘偉大哲學家的亞里士多德將正義與法律相連,認為法律的運作是以對公正與不公正的區分為基礎的,法律是判斷正義的標準[10]。近代則有羅爾斯和哈貝馬斯關于正義的爭論。羅爾斯的正義是一種“程序正義”,他提出兩個正義原則,一是每個人都有平等的權利去擁有可以與別人的類似自由權并存的最廣泛的基本自由權,二是對社會和經濟的不平等安排應能使這種不平等不但可以合理地符合每個人的利益,而且與向所有人開放的責任和義務聯系在一起[11],第一個原則體現了“自由”,第二個原則體現了“平等”。哈貝馬斯對羅爾斯的“程序正義”進行了批判,他主張正義是通過公民之間的對話、協商、交流、談判之后達成的公式所決定的,公平的對話程序是達成正義原則的基礎[12]。從古至今,無數思想家、哲學家對“何為正義”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對于正義很難給出一個確切的定義。那么,檔案所維護的應該是柏拉圖的內在和諧還是亞里士多德的法律,是羅爾斯的自由與平等還是哈貝馬斯的公平對話呢?
其次,社會正義沒有固定的取向。如果說,公平是目前大多數人所認可的一種正義取向,但對公平本身又有不同理解。一方面,許多事物的價值很難被衡量。例如一份檔案的價值就很難界定,它不僅僅是一份紙質記錄,還可能是個人資產的憑證、家族記憶的載體。《中華人民共和國檔案法實施辦法》第28條規定,“損毀、 丟失或者擅自銷毀檔案館保存的國家所有的檔案和單位保管的國家所有的檔案以及集體或者個人所有的對國家和社會具有保存價值的或者應當保密的檔案的……造成損失的,可以根據檔案價值和數量,責令賠償損失”,那么一份關乎個人利益的歷史檔案應該責令損害人賠償多少才算是對雙方公平公正,這是值得討論的;另一方面,每個人的價值取向不同,甲之砒霜,乙之蜜糖,一群人認可的公平正義對于另一群人來說可能是剝削壓迫。如果將時代因素也考慮進去的話,不同歷史時期社會對正義的判斷也是不同的,例如報仇雪恨這種在古代被視為正義之事的行為在當今社會顯然是不可取的,作為要流傳于后世的檔案,如何保證今日所維護的社會正義能夠迎合后代的正義取向呢?
既然正義本身概念難定,社會正義又沒有固定取向,那么檔案對社會正義的維護又從何入手呢?
2 檔案正義難以成為檔案工作準則
2.1 維護正義不是多數檔案被留存的初衷。無論是結繩、刻契,還是文書、信件,都是形成者為記錄事物、表達思想而作,為留存信物憑證、備以日后查閱而把這些記錄保存下來就形成了檔案[13],所謂伸張正義、申訴社會不公并不是大多數形成者進行記錄的初衷。即使是如司法檔案這類記載著訴求自身權利、維護公平正義內容的檔案,其形成的出發點也是作為案件的記錄、審判的憑證以及對司法的監督。檔案的原始記錄性意味著無論檔案與弱勢群體有沒有關聯、其內容是否有關社會的不公正待遇,它都會作為社會記憶的載體、國家寶貴的資源被留存,這也是檔案資源豐富多樣、檔案價值無可比擬的原因。
檔案不是為正義而生,這就意味著并不是所有的檔案都能夠為社會正義出力。在一些檔案應用于社會正義申訴的實際案例中我們可以看到,對社會正義起到實質性貢獻的是一些特定的檔案資料。例如《記憶、正義與公共記錄》(Memory,justice and the public record)一文講述了挪威“戰爭兒童”為自己因特殊身份而受到的不公正對待做抗爭,要求獲得身份認同和經濟賠償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起到關鍵作用的有證明“戰爭兒童”真實身份的個人檔案、“生命之源”計劃挪威指揮部的文件記錄[14];《打破規則,拯救記錄:東帝汶人權檔案和正義研究》(Break the rules, save the records: human rights archives and the search for justice in East Timor)一文以東帝汶獨立斗爭為例從歷史和政治層面探討了檔案在東帝汶人民追求自決權利中的角色和作用,其中被運用到的是記錄違反人權情況的檔案文件[15]。但我們不能忘記,在一個穩定的社會環境中,更多的是記錄常規性業務活動、有關普通公眾的生平經歷的檔案資料,類似“戰爭兒童”檔案、人權檔案等關乎受害群體、不公正待遇的檔案只是眾多檔案文件中的一小部分。不可否認,這類檔案有著重要的意義和價值,但如果過分追求檔案正義,以正義作為檔案工作各環節的判斷準則,是否意味著只有對維護社會正義、支持公平公正有用的檔案才會被保管,而與正義無關的一些日常性信息資料就不再受到重視了呢?
在正義準則下的檔案工作是有目的性的,其目的就是維護社會正義,這樣的目的性會帶來選擇,有選擇就會有舍棄,有舍棄就不可能全面完整。而對于一些學者將檔案正義與檔案資源的完整保存相關聯,認為豐富館藏、保障公民平等利用檔案就是實現檔案正義的觀點,筆者并不認同。對社會正義的維護應該是對反抗不公、追求公平等活動的主動參與,而豐富館藏、提供利用是檔案工作的本職,只能算作對社會正義行為的被動支持,沒有弱勢群體、受迫害群體對檔案的利用,檔案所謂的正義價值就沒有體現,因此被動的期待并不能作為檔案事業對社會正義的主動追求。
2.2 維護正義不是檔案工作者的主要職能。從社會層面看,檔案職業的首要責任不是維護社會正義。
職能的專業化趨勢來自分工的影響,社會分工不僅是一種行為規范,同時也會被當作一種責任[16]。每個人在自身的分工內各司其職、各行其是,構成了社會機器的有序運轉。現代社會中法律與正義的關聯最為緊密,英文中“justice”一詞既表示“正義”“公正”,也有“法律制裁”“法官”之意。西方法學認為法就是正義的代表,正義是衡量是否符合法的目的的準則[17],從這一角度看,法律的制定工作是與社會正義有最直接關聯的工作。在我國,人大代表作為國家權力機關的組成人員,體察民情、反映民意,討論和決定國家重大事項,監督并推動法律法規、決定決議的有效實施,他們的工作是對社會公平公正的切實推動,反映不公、呼吁平等是他們的責任。而檔案工作的核心職責是管理檔案,如歷史記錄的保管者、社會記憶的建構者等角色和責任都是圍繞“檔案”這個工作對象產生的。從檔案的收集、整理到檔案的保管、鑒定再到檔案的編研、利用,檔案管理的各個環節都有既定的工作規范,做好這些工作是對檔案工作者的最基礎要求,也是檔案工作者最基本的責任。
誠然,如馬克思所說,人應該追求全面發展,但這種全面發展不應該影響到其本職工作的開展。也就是說,正義可以作為檔案職業倫理道德的一項要求,但不應該以檔案工作者本職的弱化為代價。檔案職業所做的更多的是一種幕后工作,而對社會正義的維護常要求走到臺前,正面沖突與爭端,這需要參與者投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承擔管理國家檔案資源工作的檔案工作者既沒有維護正義的職責也沒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去擔當這項工作。
從個人層面看,普通檔案工作者缺乏維護社會正義的能力。
回顧上文所舉的挪威“戰爭兒童”、東帝汶人權斗爭的案例,再加上美國黑人民權運動、婦女解放運動等著名運動,不難發現反抗不公正對待、追求公平正義通常是受迫害群體中的組織或個人、歷史學家、社會學家或對這一群體有特別關注的人。二戰時期華沙猶太人居住區發起了一個秘密文檔項目,其領導人是一位歷史學家,他帶領收集并歸檔了包括科研人員、作家、教師、公共部門工作者以及無數普通猶太人在內的眾多猶太居民記錄,為后世了解當時猶太居民的艱辛生活提供了資料[18]。南亞裔美國人數字檔案館(South Asian American Digital Archive,SAADA)的兩位創始人中,Michelle Caswell是一名優秀的檔案學者,她是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信息學院檔案學專業的助理教授,擁有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的圖書與情報科學博士學位,在多本檔案學核心期刊上發表過文章[19],另一位創始人Samip Mallick擁有美國密歇根大學工程學院計算機科學學士學位、美國伊利諾斯大學圖書與情報科學碩士學位,曾是芝加哥大學圖書館南亞收藏的助理書目員,也曾為社會科學研究委員會(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ouncil)的南亞和國際移民項目(South Asia and International Migration Programs)工作[20]。
我們能否期待或要求所有的檔案工作者都具備與這些人相當的學識與素養呢?筆者認為這是不現實的。哈里斯提出檔案工作者應該成為支持或反對社會壓迫的記憶活動家,他認為檔案工作應擺脫政治權力的束縛以維護正義[21]。筆者認為,檔案的確為社會正義維護者和研究者提供了重要的資料來源,但這并不意味著檔案工作者一定要成為社會正義維護者或研究者中的一員,要求檔案工作者成為政治參與者或行動主義者(activism)而不只是利用者獲取憑證資料的提供者實有難度。
3 檔案正義尚不能成為檔案事業的發展方向
3.1 檔案正義理論依據尚不可靠。以哈里斯為代表的一些學者將檔案正義與雅克·德里達的后現代思想結合起來,試圖從德里達的解構主義中尋找檔案正義的理論依據。但美國檔案學者理查德·馬修(Richard J. Matthews)指出,后現代檔案理論將德里達的“檔案熱”(archive fever)闡釋為“公權力”(archontic power)理論是對德里達“檔案熱”的誤讀,這種對解構主義的誤解將檔案工作者錯誤地引向了對正義的呼喚。馬修進一步指出,應當認識到正義是不可判定的,“檔案熱”與權力和非正義無關,而是德里達通過對檔案本質的研究來解釋弗洛伊德“死本能”(death drive)理論化的問題[22]。
筆者認為,“正義”與“非正義”相對,是一個有限定范圍的詞匯。追求正義這一行為本身是一個封閉性建構的過程,它將“正義”當作為人行事的標準,把事物圈定在“正義”的框架之內,以社會正義為指導原則的檔案工作是在“正義”的準則下去建構檔案體系、結構化檔案事業。檔案正義將檔案、檔案工作和檔案事業都圈定在“正義”的柵欄內,這與解構主義的基本思想是相悖的,從解構主義中尋找檔案正義的理論依據只會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德里達對南非反種族隔離運動等政治斗爭的投入和支持,其出發點在于對“結構”的批判,而不是出于對社會正義的維護。哈里斯等人只看到德里達對政治事件的參與,沒有深究其行動的初衷,就將德里達的思想觀點套用于“檔案與社會正義”并試圖用以指導檔案工作實踐,這種做法是不妥當的。
3.2 檔案正義驅動力不足。筆者認為,哈里斯對檔案正義的提倡是因為其所從事的檔案事業處于特殊地區的特殊時期之下,而在矛盾沖突復雜多樣、正義取向并不明確的社會環境中,檔案還能否在正義的維護中發揮如此顯著的作用、取得世人矚目的功績,是存疑的。哈里斯在《終結階段的檔案倫理:雅克·德里達遇見納爾遜·曼德拉》一文中承認,在南非取消種族隔離制度、實現政治轉型的今天,檔案正義的力量正在消散,正義已經不再是南非檔案事業的驅動力,取而代之的是緩慢而無聊的社會“正常化”進程,檔案部門不再是變革的工具,南非檔案工作者中也少有人成為他所說的“支持或反對壓迫的記憶活動家”[23]。必須看到,他所謂的“緩慢而無聊的社會‘正常化進程”正是任何一個處于平穩發展環境下的社會的常態。
放眼世界范圍,盡管如種族歧視這樣的不公正問題是存在的,但一個社會的沖突與矛盾是多樣的,這種多樣同時意味著分散和弱化,因此,將檔案正義從個體實踐升華為檔案事業的整體目標是不合適的。檔案正義只能作為檔案事業的一個宣傳方向,通過對檔案工作支持世界各地邊緣化群體或受壓迫群體反抗不公、追求平等的案例的宣傳,讓人們看到檔案的價值,使人們認識到檔案身為真實記錄的意義:檔案是非正義事件發生過的證據,是少數群體尋求身份認同的依據,并借以提高檔案事業的社會地位。但,社會正義無法成為整個檔案事業發展的驅動力。
檔案正義似乎為檔案事業指出了一條積極向上的光明道路,但深入思考后不難發現,這一理論存在許多漏洞與缺陷,在這些問題尚未探討清楚之時,檔案正義不宜被過多提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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