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輝
[摘? 要]著名政治哲學家亞歷克斯·卡利尼科斯著述豐富且影響深遠,近年來其著作和論文陸續被譯介到國內,主要涉及經典馬克思主義、作為平等的正義、資本主義批判和社會主義構想等。本文旨在對國內外學者相關研究做簡要述評,同時概要呈現卡利尼科斯關于社會結構和主體能動性關系的闡述,旨在說明如何發展馬克思主義,創造一個不受資本邏輯支配的世界。
[關鍵詞]卡利尼科斯;馬克思主義;平等;結構;能動性
[中圖分類號]B507?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672-2426(2017)12-0010-07
亞歷克斯·卡利尼科斯(Alex Callinicos)是世界知名的政治哲學家和馬克思主義政論家,1950年7月24生于津巴布韋,1969年負笈從師,就讀于英國牛津大學貝利奧爾學院,并取得哲學學士和博士學位。卡利尼科斯自小生活在少數白人統治多數黑人的英屬殖民地南羅得西亞,這使他感受到了社會的嚴重不公正。在牛津大學學習期間,身邊激進的學生運動和工人運動引起了他對馬克思主義的興趣,并成長為一名馬克思主義者。卡利尼科斯曾長期擔任英國約克大學政治學教授,現在是倫敦大學國王學院歐洲中心主任。作為國際知名的馬克思主義政論家,卡利尼科斯積極投身國際政治活動,是英國社會主義工人黨中央委員和國際秘書長,并任其理論刊物《國際社會主義》的主編。
卡利尼科斯的著述致力于馬克思主義,研究范圍廣泛。誠如法國哲學家本薩德(Daniel Bensad)所言,“卡利尼科斯的大量作品,皆與當前的重大爭議密切相關,從而展現出一種戰斗精神的馬克思主義的可能性與生命力”。瑞典社會學家泰爾本(Gran Therborn)在討論上世紀90年代的馬克思主義復興時特別提到,“卡利尼科斯可能是當代馬克思主義作家中最為多產的一位”。[1]55-56卡利尼科斯的主要代表作有《阿爾都塞的馬克思主義》(1976)《創造歷史》(1987)《平等》(2000)《反第三條道路》(2002)《反資本主義宣言》(2003)《帝國主義與全球政治經濟》(2009)等。
在自由主義盛行的西方,卡利尼科斯堅持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取向,他從學生時代起就一直關注和積極參與政治運動,其著作和論文已有多部被譯為中文,相關研究也逐年增多,在國內學界的影響力逐漸擴大。
一、國內研究基本情況:經典馬克思主義與作為平等的正義
提及卡利尼科斯,國內學界普遍將其同左翼理論家和經典馬克思主義者聯系在一起,汪行福教授在“英國馬克思主義研究年度報告(2007、2008)”中將卡利尼科斯描述為“革命的馬克思主義”“革命的社會主義者”,稱其致力于從馬克思主義出發批判其他左翼思潮,并對社會主義的規范基礎和反資本主義政治斗爭戰略和手段問題進行思考,即馬克思主義不僅是社會和文化批判理論,同樣也是一種政治立場和策略,旨在恢復政治的馬克思主義傳統。在臧峰宇教授同卡利尼科斯的一篇訪談中,卡利尼科斯明確談到其致力于經典馬克思主義的原因,這是因為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的理論仍然是理解當代世界不可缺少的基礎。[2]29李紫娟和劉娟認為卡利尼科斯是“經典馬克思主義的堅守者”。[3]國內涉及卡利尼科斯的報道一般也冠以“左翼理論家”這一稱呼。
(一)國內譯介基本情況
國內譯介卡利尼科斯的作品始于上個世紀90年代,具有代表的是杜章智翻譯的《阿圖塞的馬克思主義》和呂殿祥翻譯的《分析馬克思主義引論》。《阿圖塞的馬克思主義》1990年由臺北遠流出版公司出版,這是一本卡利尼科斯評介阿爾都塞理論思想的專著。卡利尼科斯一反當時給阿爾都塞戴上結構主義帽子的做法,從“馬克思主義傳統”的角度來對阿爾都塞進行評介,既不肯定一切,也不否定一切,該書的譯介對上個世紀90年初國內學界研究阿爾都塞有一定啟發意義。《分析馬克思主義引論》分上下載于1991年第19、20期《中共中央黨校學報》,這是卡利尼科斯寫于1989年的一篇論文。文章主要介紹了G·A·科亨等理論家用分析傳統的哲學探討方式來澄清和解決馬克思主義內部提出的問題的嘗試。以上譯文是國內研究卡利尼科斯的開端。
2000年之后,國內學界對卡利尼科斯的興趣日漸濃厚,專著和論文的翻譯都呈現較快的增長,相關研究和交流增多,卡利尼科斯曾多次到訪中國,最近一次是2015年應北京大學“大學堂”頂尖學者講學計劃的邀請,在北京大學做了系列學術講演,并出席了首屆世界馬克思主義大會。
這一階段卡利尼科斯著作的譯介頗豐,被翻譯過來的著作主要有:簡守邦譯《社會學理論思想的流變》,由臺灣韋伯文化事業出版社2000年出版(2004年重譯本更名為《社會理論思想史導論》);徐朝友譯《平等》,由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出版;羅漢、孫寧、黃悅譯《反資本主義宣言》,由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出版;萬毓澤譯《創造歷史:社會理論中的行動、結構與變遷》,由臺北國立編譯館與群學出版有限公司2007年出版;陳文暉、胡志強譯《反第三條路》,由臺北韋伯文化國際出版有限公司2007年出版;宋治德譯《托洛茨基主義》,由臺北唐山出版社2015年出版。這期間具有代表性的譯文主要有:王咸寧譯《歐洲的改良主義和階級分化》、呂增奎譯《重塑馬克思的當代形象——評丹尼爾·本薩德〈適合我們時代的馬克思〉》、曾志浩譯《評齊澤克的激進左翼政治理論》、張寒譯《激進左翼往何處去?》、臧峰宇譯《馬克思主義對當代資本主義的批判》、金壽鐵譯《馬克思主義的今日意義》、魯紹臣譯《誰是今日之革命主體》、劉旭東譯《列寧主義過時了嗎?》、佟登青譯《西方社會批判理論的新發展》等。這是國內有關卡利尼科斯譯介的基本情況,主要集中在社會理論、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批判理論及其政論文章等領域,這同國內學界的學術關注是分不開的。
(二)經典馬克思主義與作為平等的正義
復旦大學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心自2007推出“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報告”,英國部分2007、2008、2009、2011、2012、2014年均對卡利尼科斯學術活動做過介紹。其中2007、2008、2009年英國報告由汪行福教授執筆。2007年的報告主要以卡利尼科斯為代表的英國革命的馬克思主義做分析,并對卡利尼科斯的文章《國際視野的2006》及其新著《批判的資源》進行了介紹。2008年的報告介紹了卡利尼科斯對反資本主義運動和社會論壇的處境所做的分析。2009年的報告主要是評論了卡利尼科斯2008年在《國際社會主義》雜志上發表的《激進左翼走向何處去?》一文。2011、2013、2014年英國報告由魯紹臣博士執筆,2011年的報告介紹了卡利尼科斯2010年出版的新著《幻想的篝火:自由世界的雙重危機》。2013年的報告介紹了卡利尼科斯的文章《丹尼爾·本薩德和政治的破碎時間》,主要關注了卡利尼科斯對“政治主體”和“理論主體”之間關系的探討。這期報告還刊載了蔣天嬋和魯紹臣對卡利尼科斯的訪談錄《馬克思主義與今日反資本主義》,訪談文章主要圍繞卡利尼科斯作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的經歷、英國馬克思主義的特點、資本主義、工人階級的現狀、革命主體、平等問題、民主集中制及馬克思主義的未來等問題展開。2014年的報告關注了卡利尼科斯的《解碼資本:馬克思的〈資本論〉及其命運》,主要介紹了卡利尼科斯有關“抽象性”“拜物教”“形式規定”及“社會關系”的論述。以上報告可以比較清楚地了解卡利尼科斯近年的學術和政治活動。
卡利尼科斯的第一篇訪談文章是王杰和徐方賦兩位教授于2009年發表在《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上的“Marxism is Experiencing Beginnings of An Intellectual Recovery——An Interview with Professor Alex Callinicos”,訪談中卡利尼科斯就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文論和工人運動的現狀和前景、當今形勢下高等教育發生的變化以及馬克思主義和宗教的關系等話題詳盡地闡述了自己的見解。[4]
臧峰宇教授于2011年翻譯的《馬克思主義對當代資本主義的批判》是國內較早翻譯卡利尼科斯資本主義批判理論的文章,該文主要探討了馬克思主義對當代資本主義批判的兩個向度:一是對法蘭克福學派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發展,另一是對當代資本主義經濟動態的馬克思主義解析。[5]在2013年英國訪學期間,臧峰宇教授圍繞經典馬克思主義與作為平等的正義等問題同卡利尼科斯進行了深入的交流,主要反映在訪談錄《經典馬克思主義與作為平等的正義》中,這是目前國內有關卡利尼科斯思想介紹比較詳細的一份文獻。訪談中,卡利尼科斯從自己投身馬克思主義研究談起,就馬克思主義的當代意義、MEGA研究和馬克思學、馬恩關系、平等與自由、團結、資本主義批判及替代性方案等經典馬克思主義學術問題進行了多重角度的解答。卡利尼科斯認為,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的邏輯及其動力的原理,關于資本主義的確切定義,資本主義剝削的根源等理論是我們理解當代世界不可缺少的基礎。在MEGA和馬克思學的研究上,卡利尼科斯談到,我們“應避免以宗教式的態度來對待馬克思,事實上更普遍的是應該避免以這種態度來對待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不是封閉和完成的體系,而是一個傳統,它開始于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僅在被創造性地研究當今時代的意義上存在”。[2]31針對學術馬克思主義的繁榮和衰退,卡利尼科斯認為,“對資本主義的理解構成了馬克思主義的知識框架”,[2]32這是馬克思學術生命力的支撐點。而對于經典馬克思主義關于平等與自由的理論,卡利尼科斯認為必須予以超越,因為馬克思“趨向于將自由和平等視為意識形態的范疇,其內容和功能特指資本主義及其合法性”,[2]32卡利尼科斯提出了“作為平等的正義”的原則,即在一個公正的社會里,人們能夠平等地獲得幸福,并認為這同馬克思提出的共產主義分配原則的部分理由——各盡所能,按需分配——是契合的,這要求在對人們平等地看待的同時準確地把握他們之間的差異,實現這種平等主義的正義應基于全球工人階級斗爭的發展,途徑是通過革命打破全球資本的集中力量。臧峰宇教授2016年發表了另一篇關于卡利尼科斯的文章《面向當代學術資源的內在批判——試評卡利尼科斯教授〈批判的資源〉》,這是對卡利尼科斯《批判的資源》所做的書評,文章除了對《批判的資源》的文本語境和文本結構與主導線索進行介紹之外,著重談了《批判的資源》的政治哲學旨趣,卡利尼科斯期待在社會批判理論及其對象化的過程中實現廣泛而實際的社會正義,而這種正義的底色是平等。[6]
李紫娟和劉娟2014年在《中國社會科學報·馬克思主義月刊》發表《亞歷克斯·卡利尼克斯:經典馬克思主義的堅守者》一文,文章從“對資本主義的批判”“超越經典馬克思主義的平等觀”“理解當代世界政治的基本原理”三個方面論述了卡利尼科斯經典馬克思主義,指出這種旗幟鮮明的對經典馬克思主義的辯護和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凸顯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現實功能。[3]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李健博士2014年同卡利尼科斯的訪談《只有馬克思主義才能真正解決平等問題》也關注了平等問題,訪談中卡利尼科斯通過分析托馬斯·皮凱蒂《21世紀資本論》,指出理解資本主義的關鍵是理解剝削,這體現在資本之社會關系使得資本家可以剝削工人,這是剩余價值的來源,是不平等產生的根源。另外,該訪談還談到了近年來歐洲馬克思主義理論、思潮及其運動現狀,并指出撒切爾新自由主義政策的破產是導致蘇格蘭分離傾向的原因。[7]2015年卡利尼科斯出席首屆世界馬克思主義大會時接受了澎湃新聞的專訪。專訪以《專訪英國左翼學者卡利尼科斯:馬克思主義在今天依然成立》為題在網絡發表,訪問從全球化語境,尤其是新的資本主義經濟危機來論述馬克思主義的現實意義,并從第三條道路的失敗和科爾賓當選英國工黨黨魁來討論改良和革命的經典問題,針對皮凱蒂認為資本僅僅是一種財產,卡利尼科斯重申了馬克思資本是資本和雇傭勞動之間的剝削關系的理論,資本主義只能依賴對工人階級的剝削,工人階級是反抗資本主義的革命性力量。訪談還提及了新自由主義政策對高等教育的危及,指出大學的公司化、全面競爭化以及學生轉為消費者等變化將徹底顛覆大學的應有之義。蔣天嬋博士2017年在《馬克思主義與現實》上發表了《勞動價值論視角下的危機與反抗——卡利尼科斯對馬克思經濟理論的理解》,文章介紹了卡利尼科斯對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強調,認為勞動價值論是馬克思經濟理論的基礎,其有效性依賴于資本主義生產模式的運行,從這個理論出發,金融危機不僅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而且還可以判斷工人階級在反抗資本主義運動中的巨大作用。[8]
(三)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和社會主義替代性方案
另外,卡利尼科斯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和社會主義的替代性方案也是研究的熱點,這部分是由于《反資本主義宣言》較早地在我國翻譯出版。主要論文有陳學明教授2006年《〈反資本主義宣言〉給予我們的啟示》,馮旺舟博士2012年《資本帝國的神話與社會主義的重建——解讀卡利尼科斯的〈反資本主義宣言〉》及劉明明博士的四篇文章:《為什么馬克思是對的:論卡利尼科斯的三個辯護》《西方左翼學者對蘇聯模式的一種分析——卡利尼科斯觀點評述》《論卡利尼科斯“民主計劃的社會主義”》及《資本主義的合法性危機:論卡利尼科斯的四重批判》。這組文章集中介紹了卡利尼科斯對當代資本主義的批判及對未來社會藍圖的構想,并附有簡短的評述。文章闡述了卡利尼科斯對世界強國和資本機構推動的“自上而下的全球化”①運動的批判,指出:經濟危機、環境問題、戰爭和恐怖主義及貧窮和不平等等世界問題產生的根源是資本主義制度本身,而不是源于政府或相關機構推行的錯誤政策。究其原因,是資本主義剝削和競爭性積累的邏輯導致了各種問題的出現。在考察社會主義運動歷史和對資本主義的分析中,卡利尼科斯提出“民主計劃的社會主義”:一方面,實行不同于斯大林主義的社會主義計劃,這是一種全新的經濟協調機制,資源的分配和利用將是在民主決策程序的基礎上集體作出的;另一方面,推行社會主義民主,這種民主形式類似于俄國十月革命時期的蘇維埃民主。
以上國內有關卡利尼科斯的譯介和研究主要集中在經典馬克思主義、平等的正義、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和社會主義替代性方案等方面。
二、國外研究主流:經典馬克思主義的捍衛者
作為英語世界最為知名的馬克思主義者之一,卡利尼科斯不僅著述頗豐,而且涉及學科廣泛。由于其堅持經典的馬克思主義傳統,致力于對其他左翼思潮和資本主義進行批判,圍繞其平等思想、對資本主義的批判、社會藍圖的構想及馬克思主義等諸多方面都有不少論戰,下文主要在馬克思主義范圍內對卡利尼科斯的相關研究作介紹。
(一)阿爾都塞的影響
在分析西方馬克思主義阿爾都塞和法蘭克福學派兩個傳統時,Vasilis Grollios將卡利尼科斯劃歸阿爾都塞傳統,認為卡利尼科斯雖從未承認過自己是一位阿爾都塞主義者,但其學術理路明顯地顯示出他同阿爾都塞的密切關系。[9]55-57
據Vasilis Grollios分析,卡利尼科斯在《馬克思主義還有未來嗎?》一文中明確支持阿爾都塞馬克思主義中反黑格爾式目的論結構的論述,認為應該用“歷史是沒有主體的進程”取代這種黑格爾式的目的論,但2011年之后卡利尼科斯在涉及同樣主題的討論時,又做出了與此相矛盾的表述,認為阿爾都塞對黑格爾的拒斥使其走向了反面,“沒有主體的進程”導致個人和集體的神秘主義傾向。[9]57正是這一前后矛盾的表述傳達出卡利尼科斯試圖回避但失敗了的阿爾都塞主義印記。在結構與主體能動性的關系問題上,卡利尼科斯同樣受到阿爾都塞的影響,將二者看作兩個分離的、“不可化約的成分”。[9]68
另外,阿爾都塞將社會形式理解為同時具有具體的整體性和多元決定論的觀點使卡利尼科斯相信他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在保有一種總體性觀念的同時可以免受消除差異性的指責。[9]69阿爾都塞為了捍衛馬克思主義學說的科學性,主張必須將一切非科學的因素從馬克思主義理論中清除出去,必須將馬克思主義理論同形形色色的非馬克思主義概念——包括黑格爾的辯證法及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嚴格對立起來。這一點有助于理解卡利尼科斯長期對經典馬克思主義傳統的堅守。
(二)卡利尼科斯的唯物主義和辯證法
Werner Bonefeld在對卡利尼科斯的評論中認為其主張的正統歷史唯物主義是超歷史的構想、某種情況下具有的自然決定性、生產力和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社會生產關系等諸要素之間的辯證法。[10]Vasilis Grollios認為,卡利尼科斯將馬克思的唯物主義理解為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具有多重社會形式和價值的歷史結構相分離的理論。在概括歷史唯物主義時,卡利尼科斯把剝削作為解釋政治優勢的首要原因。Vasilis Grollios從法蘭克福學派的觀點出發,認為卡利尼科斯的上述解釋指涉尚淺,馬克思真正關注的是內容/本質與形式/現象之間的辯證關系,這是馬克思在黑格爾國家觀念批判中所強調的徹底的批判。這種徹底的批判能夠讓我們看到隱藏在社會結構下的本質,即生產資料所有者和直接生產者之間不可避免的利益矛盾——這是本質與形式辯證關系。卡利尼科斯的解釋源于其強烈的反黑格爾傳統傾向,他認為黑格爾傳統會將馬克思的辯證法導向目的論的境地。但另一方面,卡利尼科斯持有的自然科學的方法論可以運用于社會科學研究的觀點又讓他無法撇清同目的論的關系,Vasilis Grollios稱其為“隱藏的目的論者”。作為一個目的論者,同時又是一個積極的托洛茨基主義者,在理論上如何兼容歷史唯物主義中階級斗爭和必要行動的關系呢?[9]57-59
Vasilis Grollios涉及另一個問題的指責要嚴重的多。首先,卡利尼科斯認為世界是由兩部分組成的:結構的世界和能動性的世界,亦即真實的世界(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和附屬于(pertain)真實世界之上的非真實的世界(外在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條件)。這產生了第一個問題,附屬于真實世界的非真實世界如何被理解?其次,卡利尼科斯致力于將社會概念化為“矛盾的總體性”(contradictory totality),另一個問題就產生了,總體性如何能夠與兩個世界相容?Vasilis Grollios認為這可以從卡利尼科斯對形式和本質的理解來得到解釋,對卡利尼科斯來說,形式和本質不是能夠互相協調的同一關系的不同部分,社會關系不是矛盾著的本質的表象,矛盾外在于社會形式。因而,卡利尼科斯不能理解現實的神秘面孔,也就無法理解資本主義的真正面貌。[9]59-61
Vasilis Grollios繼續分析到,卡利尼科斯將商品拜物教簡化為存在論和關于意識形態的理論,而不是有關資本主義運動方式的分析。如前所述,卡利尼科斯堅持馬克思爭論的焦點不是本質與現象之間的矛盾關系,而是資本主義生產中資本的競爭和積累。商品拜物教在他的解釋中,是一種對不同呈現形式的分類,而不是一種試圖深入到表象之下去探究隱藏著的本質的理論,不是一種試圖對“顛倒的世界”的揭示——而這是馬克思一直致力的工作。[9]63-66
(三)經典馬克思主義與現實
卡利尼科斯的經典馬克思主義是指由馬克思恩格斯、列寧與托洛茨基、盧森堡與葛蘭西所發展出來的整個歷史唯物論與革命的社會主義政治。[1]48卡利尼科斯經典馬克思主義除了受阿爾都塞傳統的影響較深外,還表現在其堅持托洛茨基自下而上的社會主義傳統:工人階級的自我解放。[11]331Michael Merlingen在分析卡利尼科斯的經典馬克思主義時指出,卡利尼科斯用“真正的馬克思傳統”,“馬克思真正想表達的”來呈現和重構馬克思主義,堅持認為經典馬克思主義是深入理解資本主義現實的關鍵理論資源,這使馬克思主義從一種復雜的、多層次性的理論下降為單一的閱讀,也使當代馬克思主義的多樣性呈現為一種同質的、正統的版本。[11]332
佩里·安得森(Perry Anderson)在討論托洛茨基主義時談到其給“經典原則的保留”的優先地位的爭論,Michael Merlingen認為這些爭論在卡利尼科斯的經典馬克思主義中同樣適用。首先,無條件給予經典原則優先地位在某種程度上會帶來理論的保守性。其次,經典馬克思主義遠離后經典時代馬克思主義的發展,尤其是忽視隨著實踐變化新出現理論的解釋力量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馬克思主義的解釋力。這正如卡利尼科斯自己所說的,“今時不同往日”。今日,資本主義的政治、經濟和文化形式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理解和挑戰資本主義機制時,“馬克思過時論”已經成為某種“常識”,就理論和經驗事實來說,經典馬克思主義相對當代馬克思主義屬于解釋力最薄弱的一部分,應對這種現實,調動后馬克思主義時代的批判資源,對豐富和發展馬克思主義,增強馬克思主義的現實解釋力無疑是重要的補充。[11]331
三、“尋找另一個世界是實際可行的”
通過分析,我們知道國內關注卡利尼科斯的重點主要是經典馬克思主義、平等的正義、資本主義批判和未來社會藍圖構想方面,這符合當下國內的實際關切,尤其是在我國進行社會主義建設的探索途中,卡利尼科斯的思想資源無疑會在智力上提供助益。相較而言,國外研究較多的涉及其理論淵源及哲學基礎,這也是國內研究暫時空缺的地方。如上分析的Vasilis Grollios就從法蘭克福學派的角度對卡利尼科斯的馬克思主義進行了分析,指出卡利尼科斯深受阿爾都塞的影響,唯物主義中缺少辯證法的應用,但這種分析因其立足于法蘭克福學派,在對卡利尼科斯的分析中多了批判而少了客觀的歷史性分析,只為我們提供了卡利尼科斯思想的一個方面。卡利尼科斯著述豐富,在其多年的思想學術生涯中既有一以貫之的理論路徑也有因具體問題發生的轉變而在思想上呈現前后差異的情況,正如他在《創造歷史》第二版導言所述,他改變了初版《創造歷史》所捍衛的歷史唯物論版本,即“互動式的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概念,認為生產力與生產關系兩者皆不具有解釋上的首要性”[1]30,并據此來反對G·A·科亨的歷史理論,但20年后,他卻放棄了之前的立場,轉而接受“生產力有向上發展的弱動力”[1]31,也就是在較弱的程度上接受了生產力在解釋上具有首要性原則。這是卡利尼科斯思想轉變的一個方面。Vasilis Grollios有關卡利尼科斯受阿爾都塞的影響的分析同樣容易讓人產生誤解。據Vasilis Grollios的分析,在阿爾都塞的影響下,卡利尼科斯將結構與主體看作兩個分離的、“不可化約的成分”。但卡利尼科斯在《創造歷史》中主張,“將人類視為具有知識的行動者,社會結構對這樣的行動者既賦予能力又設下限制,而社會結構本身則既是人類行動的結果,又是人類行動的條件”,[1]16這表明結構與主體是不可化約的,但也是完全不可分割的。卡利尼克斯認為,“阿爾都塞將社會結構(如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視為一種自我再生產的體系……人類行動者被視為是結構的‘支撐,并透過參與意識形態而形成主體”是徹底反人道主義的。[1]12
以上談到卡利尼科斯有關社會結構與人類能動性之間關系的論述,如他所言,這個理論問題“已經取得了更加迫切的政治重要性”[1]42。在《創造歷史》中文版序言中,卡利尼科斯談到了學術主流論述中常出現的錯誤立場,一方面,全球化被描述為一種不可避免的過程,而人們所有的反抗都將徒勞無功;另一方面,當前正在發生的經濟轉型,卻經常被當作是許多活力充沛、具有企業家精神的個人努力下的成果。[1]1但事實真相卻顯示出諸多令人擔憂的問題,經濟全球化的同時帶來的是全球經濟的不平等,且這種趨勢正在擴大,這主要反映在生產資料的使用機會在全球分配的極為不平均。就中國而言,雖然東部沿海地區已經成為全球生產的主要中心之一,但情況并未因此而改變,因為伴隨而來的是中國內部社會與經濟不平等越來越嚴重。從世界范圍來講,“華盛頓共識”受到廣泛認同的同時,全球貧富差距在不斷擴大,經濟增長率出現明顯下滑,人均預期壽命增長減緩,嬰兒與兒童死亡率降低的速度在放緩,教育的發展在全球化時代也放慢了腳步,等等。[12]2-3這個世界并沒有新自由主義者宣傳的那般美好!
實際存在的事務并沒有窮盡社會的各種可能性,致力于探索社會存在新的形式,謀求一個不受市場邏輯支配的世界,這是卡利尼科斯所言的現階段需要迫切解決的問題。用他的話來說,“彼此互異的行動者要如何才能夠攜手奮斗”,這不是涉及單個主體的行為,而是人類集體對社會結構做出改變,拓展對社會可能性的新嘗試。卡利尼科斯對這個問題做了相當有益的探討。
在人的能動性問題上,卡利尼科斯首先確定了一種關于人們擁有因果作用力的理論。人類是特殊的生命有機體,能夠有意識地反省、改變自己的行動及思想。這種行動解釋隱含了一項前提,就是行動者具有力量去履行研究者所研究的行動,尤其是在社會事件的解釋上這種力量尤其不可忽略。其次,結構在“結構與能動性”的關系中扮演了特殊的角色,卡利尼科斯稱之為“結構能力”,即行動者憑藉自己在生產關系中的位置而獲取的力量。這種角度意味著不再將結構視為個體或集體行動的限制,并因此提供一個架構,讓人類能動性能夠在其中自由發揮。行動者在結構中的位置,一方面限定了行動者所能獲得的可能性,但另一方面也讓行動者有機會朝特定的方向追尋自己的目標。這一理論的歷史唯物論版本即是把“生產力理解為人類的生產能力,它所反映的是一種特殊的、由技術水平決定的勞動過程形式”,“行動者的結構能力乃受他們取得生產性資源、勞動力與生產資料的管道所決定”。[1]445
這種根據結構在決定行動者力量上所扮演的角色來分析結構的方式,避免了將人視為社會的建構物和將結構化約為個體行動的非意圖后果所產生的困境①,它同時對“行動者的思想是如何形成”的問題保持開放:結構決定了人們根據自己的信念與欲望而行動時所能援用的力量,而人類是特殊的生命有機體,能夠有意識地反省、改變自己的行動及思想。
人們在生產關系中的特定位置,體現為結構能力賦予行動者不同的利益,為了實現自己的目標,就必定使他們與那些處于不同位置的人們發生沖突,這可以用來解釋階級形成與斗爭的關系。沖突和斗爭有自發的形式,但由于人類的特殊性,它需要的是有組織有計劃的行動,也就是說,結構能力的存在不必定等于人們能透過集體力量來行使這些能力,這需要集體狀態的構建,卡利尼科斯稱之為“行動者相信彼此擁有共同的身份”[1]447,這一共同體(階級或民族)能夠在共同的信念(意識形態)下集體協調彼此的行動。揭示有助于造成改變的集體狀態形成的特定條件和形成集體意識是政治活動的先導。
卡利尼科斯用荷蘭諺語中“格里特”②(Griet)這一意象來表達他的關懷:人類努力地抗拒殘酷且往往令人難以忍受的社會現實,并在可能的狀況下改造現實。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第十一條也說到,“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在對更好世界的追尋中,就“結構能力”而言,我們并不缺少,而且有著足夠的信念與欲望!另一個世界是可能的![12]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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