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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體化”視域下的當代文學運動史料

2017-12-05 15:23:11吳秀明
南方文壇 2017年6期
關鍵詞:一體化

一、當代文學運動特殊性及其史料的歷時演變

有學者前幾年在談及古今文學異同時,曾把中國古代文學說成是“自然成長型”的文學,而將五四以降的中國現當代文學稱之為是“目的引導型”的文學①。所謂的“目的引導型”,是指它不是從生活的土壤上自然而然地成長起來,而更多是借助于某種理論的導引或外在強力推促的結果。此論甚當,我深表贊賞,認為是很符合中國現當代文學實際的?!吨袊挛膶W大系》十卷中理論占有兩卷(建設理論卷、文學論爭卷),就多少說明了這一點,它也反映了那個時代新舊觀念碰撞之激烈。從此之后,文學似乎改變了原有的軌道,沿著這樣的理路推進:即往往先有理論后有實踐——先有〈《講話》〉,后有《白毛女》《小二黑結婚》、《李有才板話》,先有《鐘山》雜志提出的新寫實概念,后有《煩惱人生》《風景》等新寫實小說,帶有明顯的逆向性特征。

中國古代文學也有觀念的碰撞及其文學運動的發生。如唐宋古文運動,它雖與政治甚至與當時皇權的推助不無有關(唐代古文運動倡導的“思修其辭,以明其道”的文風,就與唐玄宗的勵精圖治、革除武后以來的奢靡之風不無有關),但從根本上說,它還是韓愈、柳宗元、歐陽修、王安石、蘇軾等“主盟文壇”的領軍人物順應時代社會發展之需,以其不凡的才力和地位施加引領和影響的結果。用臺灣學者柯慶明的話來說,就是這些“主盟文壇”的文化精英,“不僅獨善其身,自我完成,而且更是能夠棲棲惶惶地接引同志,獎掖后進,甚至號召群眾。因此他們不只影響久遠,成為文化傳統中永不熄滅的火炬,而且更是開創了風云際會的時代潮流的吹鼓手?!雹诙诠糯膶W領域的概念及闡釋體系中,它是將少數居于文壇的“典范”地位,并對整體文學及其走向產生輻射影響作用的文化精英的文學實踐活動稱之為“文學運動”的。這與現當代文學有關“文學運動”的概念內涵,尤其是以激烈的文化批判方式更新文學觀念、推動文學發展的做法,有著根本的區別。

以上講的是古代文學運動,那么現代文學運動呢,它與當代文學運動又是處于怎樣一種關系?與古代文學運動相比,應該說,當代文學在“目的引導”方面與現代文學并無多大的區別,某種意義上,它是對現代文學“目的引導”的承續和接著說。尤其是與左翼文學及延安文學一脈,更有一種內在的血緣的關系。但稍加辨析,彼此的區別還是十分顯見的。這里所說的區別,不僅是指其“目的引導”更突出,指向更明確,更是指它被納入強有力的“一體化”體制之中,使之變成了有組織、有計劃的文學。這是當代文學運動不同于現代文學運動的獨特之處,也是同樣強調文化領導權,毛澤東不同于葛蘭西的一個重要區別。由之,它也自然給當代文學運動史料帶來了為現代文學運動史料所沒有的貌態和特點。

有必要解釋,此所謂的“一體化”,如作結構主義分析,它是由“高端決策—中介貫徹—底層響應”三個部分組成。這個機制是學蘇聯的,它已成為掌控當代文學的主導方式。按照主流政治的文化想象和基本設定,社會主義代替資本主義原本就充滿了斗爭,加之東西方之間的冷戰,所以就使得這種斗爭顯得更為尖銳激烈;而文藝作為“思想戰線上和政治戰線上的社會主義大革命”的重要“大軍”,為了更好地服務于現實政治,也為了“給資產階級反動思想以致命的打擊,解放文學藝術界及其后備軍的生產力,解放舊社會給他們帶上的腳鐐手銬,免除反動空氣的威脅,替無產階級文學藝術開辟一條廣泛發展的道路”③,就更要持續不斷地開展這種批判和斗爭,并將其上升為帶有普遍永恒的哲學命題及其掌控文學的基本方略。這一點,只要參照毛澤東1957年在審閱周揚《文藝戰線上的一場大辯論》所加的上述轉引的這段話,以及他對在歷次運動中扮演組織者和批判者并最終小贏于對手的周揚所作的“政治上不進展”、“政治性不足”、“下不了手”的嚴厲批評,就不難可知。大量事實表明,當代文學領域開展的一系列運動,其實就是“斗爭”在被極度夸大了的文學政治化年代的折光反映。當最高決策層感到其文化想象在現實中受阻,無法有效地得以貫徹實施(如要求《人民日報》《文藝報》轉載兩位“小人物”批判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文章,遭到了拒絕),這時候,他們就從“幕后”直接走上“前臺”,訴諸之于政治權力,通過發動運動方式掃除障礙,強力推行。這種情況,在十七年的批判電影《武訓傳》、《紅樓夢》研究、胡風文藝思想以及反右運動中,均有突出的表現。于是,原來左翼一脈存在的強大的批判斗爭思維,在新的時代環境下就被有效地繼承、放大和激活,并與現實中的主導政治意識形態和復雜的人際關系糾纏在一起,成為1949年后文壇政治運動頻繁發生的主要原因。而正是這種政治運動式的批判,包括對資產階級文藝思想的批判,也包括對左翼內部非主流文藝思想的批判,主導政治意識形態最終確定了它在文學領域的文化領導權。自然,在這一過程中,它也就給我們留下了堪稱世界之最、也是別具“中國特色”的體系化的文學運動史料。

需要指出,“一體化”體制的主體是人,它由人來執行的。20世紀60年代以后,隨著中蘇關系的惡化及其毛澤東文化憂慮重心的嬗變,隨著江青、張春橋、姚文元等逐漸得勢并取代周揚之后,文學批判運動內涵隨之也發生了變化,這就是不僅較之以前更嚴厲決絕,而且由原有“單一”的外部社會的階級斗爭(所謂的“階級斗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階級斗爭一抓就靈”),向現在“雙重”的外部社會的階級斗爭與政黨內部的路線斗爭的維度轉移,并側重于后者。因此,60年代文化批判較之50年代,更多將矛頭指向周揚等當時文藝界的實際領導,批判“修正主義文藝思想”成為那時的主潮?!拔母铩敝斜弧八娜藥汀倍椤昂诎苏摗钡挠嘘P理論主張,基本都來自那個時期。這樣,在運動過程或后期,再也不復出現周揚曾經有過的所謂的“搖擺性”的“修復”與“修復”的“搖擺性”,而是變得十分剛性。所以批判的結果,一場復一場,大批作家紛紛中箭落馬,到了“文革”,除浩然等外,所剩的作家無多。姚文元就是從這個時候扶搖直上,發跡走紅,而成為“無產階級的金棍子”的。他在1957年寫的那篇頗獲領袖贊賞的《教條與原則》和隨后所寫的《再談教條與原則——與劉紹棠等辯論》,與毛澤東此時提出反對修正主義之間,是有聯系的。至于1964年出版的《文藝思想論集》(1958年曾以《論文學上的修正主義思潮》為書名,由新文藝出版社出版過一次),更是全部圍繞“修正主義”這樣一個關鍵詞來做文章,其鋒芒所向,幾乎覆蓋了革命文學史從創作到理論、從歷史到現實的“修正主義”的各個方面,甚至“文革”中文藝大批判的所有主流命題和話語,都已包括在內。而“認為修正主義取代教條主義成為主要敵人,這是毛澤東的一個重大思想演進。反對修正主義,開啟了毛澤東的晚期歷史,是他晚期思想與行動的母題”④,也是他晚年最大的文化憂慮所在。他在兩個“批示”中批評文藝界,在最近幾年,竟然已“跌到了修正主義的邊緣”,“要變成像匈牙利裴多菲俱樂部那樣的團體”⑤,均由此而來。所以,這就直接導致了批判運動的轉型升級。它也預示了當代文學至此將出現結構性的變化,一場席卷中國十年之久的更大的政治風暴,不可避免地降臨。endprint

新時期以降,由于社會文化轉型和文藝方針政策的調整,上述這種“破字在先”的思路,逐漸為重在建設和引導當然也是更加務實的文化發展戰略所取代(如通過評獎和立項資助)。事實上,這種思路也為人們所厭惡,不再那么靈光了,在總體上明顯趨于弱化。但基本構架依然存在。這從1979年《天津日報》對蔣子龍《喬廠長上任記》的批判和80年代初中期的批判自由化和清除精神污染,都不難看出十七年的痕跡,包括運行機制和操作方式?!斑@就使一個時期內,‘文學運動呈現出忽緊忽松、有頭無尾和無規律的情況。”⑥由此也造成了文學與政治關系的一度緊張,使文學史料從內涵到外延都呈現了前所未有的變化。劉錫誠的《在文壇的邊緣上》,以親身經歷者的身份,從權力擁有者與文藝界之間的根本性沖突的角度對此作了描述。⑦與劉錫誠不同,徐慶全的長達六萬字的《〈苦戀〉風波的前前后后》一文,則超越親歷者,以更為理性客觀的態度對此作了立體多層的梳理。一方面,它還原了這場不是運動卻帶有運動性質和特點的文學事件,因彼此觀點歧異而造成了當代文學內部的嚴重裂痕,引發了最高決策層鄧小平、胡耀邦等的嚴厲批評,以致最后引起了“國內外的軒然大波”;另一方面,也如實揭示,這一論爭雖然激烈但并沒有演變成像過去那樣的殘酷斗爭和無情打擊⑧,“在當時,最起碼是意識形態部門中的部分領導,對于處理‘《苦戀》問題是相當慎重的,而且,對于《苦戀》的‘修改(即“挽救”)已經基本‘取得一致意見。”⑨另外,像對朦朧詩、西方現代派、重寫文學史、文學主體性以及《公開的情書》《飛天》《在社會檔案里》《人啊人》等大小不一的文學現象、文學主張和文學作品的批判,也都如此。不過,由于80年代中期以后更為復雜的社會矛盾成為主宰當代中國的力量,也由于社會的主要傳媒形式由文學轉向大眾文化?!斑@些因素都促使‘當代文學的‘文學運動迅速衰落。1985年后,文學界很少再發生較大規模的文學運動及其思潮。那些驚心動魄的‘文學運動,正在成為遙遠而模糊的歷史記憶。”⑩

當代文學運動史料是當代文學生成發展及其運動的一種物化形式,也是其運行過程的一種生命印跡。因此,它是動態而不是恒定的,既有前后相續的一致性和連貫性,同時也有彼此相異的歷時性和階段性。我們只有將其放置于整體格局和文化脈絡中進行考察,才能對運動史料作出合歷史合邏輯的觀照和把握。

二、批判者史料與被批判者史料及其他

從本質上講,當代文學運動是基于對當代政治意識形態形勢的判斷所發起的一場自上而下、由內至外的政治化運動,它的預設原本就不是對文學問題展開正常的討論,而是以文學為由解決政治思想問題,尤其是文化領導權問題。因此,不同于上述所說的古代文學運動,它不是靠“激情的破壞”或“政治權力的三令五申”,而是靠“主盟文壇”的文化精英提出的“足為時人及后人仿效與遵循”的文學主張和成功創作所形成的“典范的作用”11;它也不同于現代文學運動,參與討論的雙方是平等的,它基本限定在“文學圈子”范疇,哪怕觀念沖突非常激烈,彼此之間都不會也不可能給對方施加文學之外的政治打壓,就像魯迅與梁實秋、周揚等的爭論一樣。而當代文學運動則不然,因為被納入“一體化”機制之中,且將文學之間不同意見定性為階級斗爭和路線斗爭的反映——所謂的“文學是階級斗爭和路線斗爭的風向標”,故而彼此之間是不平等的。當時被指認為“資產階級”“修正主義”或“某某分子”的作家是沒有發言權和申辯權的,事實上他們也被剝奪了正常的發言和申辯的機會,而只有老老實實的政治檢討和低頭認罪的份兒。這樣,文學上的所謂爭論,實際上就變成了當時的批判者代表國家政權(包括組織、人事乃至公檢法)對被批判者的一種單向的、居高臨下的政治宣判。也因此故,它與其說是文學運動史料,還不如說是政治運動史料。

當代文學運動史料包羅萬象,情況復雜。它不僅涉及高端決策、中介管理和處于底層基層一線的眾多知識分子,而且還涉及政治、歷史、傳播、管理、批評、接受,涉及運動的生成、發展、高潮、結束等各個環節,各個方面,是一項“宏大的系統工程”。這里限于篇幅,也囿于視野和筆力,為便于討論,我主要擬從文學運動的主體即人的角度著眼——文學運動往往是將人分成批判者與被批判者的對立雙方,從這最基本的特點出發,對當代文學運動史料試作鉤沉和分析:

(一)作為批判者的一種運動史料

它主要由這樣兩部分構成。一是高端決策層針對運動的有關講話、批示、報告、發言、通信等。如毛澤東在50年代對電影《武訓傳》、胡風問題、丁玲問題的內部指示,毛澤東為《人民日報》撰寫的《〈關于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的序言和按語》,以《人民日報》名義發表的《〈文匯報〉的資產階級方向應該批判》,對周揚送審的第三次文代會報告的修改,對《文藝報》“再批判”特輯和按語的刪改處理,周恩來、鄧小平等其他中央高層核心或重要領導的相關講話、報告、批示和意見(這些意見有的并不直接訴諸之于文字),凡此這些,它都毋庸置疑地成為指導和引領每場運動的最重要“指示”,處于史料鏈中的最高端。二是遵循這些“最高”指示精神,對被批判者進行批判的史料,包括一般作家學者,也包括身份比較特殊或有話語權的中介人物撰寫的批判文章,如周揚的《我們必須戰斗》《文藝戰線上的一場大辯論》,袁水拍的《質問〈文藝報〉編者》、姚文元的《論文學上的修正主義》等。這方面的史料很多,每次運動之后,都有史料結集。其中比較典型的,如批胡適時,有《胡適思想批判資料》(8冊),批胡風時,有《批判胡風文藝思想資料》(6冊),反右時,有《高等學校右派言論選編》等。如果篇幅允許的話,可開出長長的一個清單,它可以說是構成運動史料的主體,以至形成一種獨特文體。從存在或分布情況來看,這些史料主要散見于黨史、大事記以及領袖人物的文稿、選集、回憶錄、年譜、年表,也有的已散佚。洪子誠說,1957年中國作協批判丁玲、馮雪峰時,三個月內召開了25次會議,最初參加者二三十人,最后的大會竟有千余人之眾,幾乎當時所有的作家都發言批判,還曾匯編成冊發給大家,但后來均被收回,至今未見出版12,大概就屬于這種狀況。當然,近些年來,因諸多因素的促成,這方面史料也陸續有所披露。如陳徒手的《故國人民有所思:1949年后知識分子思想改造側影》告訴我們,在1958年中宣部召開的政治教育工作會議上,康生曾點名批判游國恩和王瑤,說他們“沒什么實學,那是搞版本的,實際上不過是文字游戲”13,這對當時“拔白旗運動”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據說北大中文系學生在統一了思想后,不到一周,就寫出了七篇批判文章,《光明日報》還刊登了《北大中文系清算資產階級學術思想》的長篇報道14。當然,其中有的因涉及比較敏感的政治(尤其是最高決策層的有關講話和指示),迄今還被封存在密度級別頗高的檔案館里尚未解密。endprint

上述諸多史料中,毛澤東的批示和源于1966年的《紀要》顯得比較特殊,有必要在此附筆稍說幾句。關于毛澤東的批示,較之為人們耳熟能詳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和以《人民日報》社論名義發表的文章,自然顯得零散,有時甚至簡潔到了不過寥寥數語。然而,當代文學因高度的政治化和中國所獨有的決策方式,不僅使其“高居這段文學史頂層,猶如一根巨繩,串聯和撐持文壇幾三十年”15,而且還對文學運動起到了為其他同類史料所沒有的權威性的作用。如在1955—1957年的批判胡風和反右斗爭中,通過持續頻密、不斷加碼的親筆批示,一舉扭轉事態發展——將運動納入自己預設的軌道,“迫使相關系統認識到,來自他(指毛澤東——筆者注)對文藝任何表態都不能視為個人好惡,應該奉為行政指令乃至文藝政策”。尤其是晚年的批示,“日益達到‘自由王國的境界,從開始的穿越了固有程序直接構成政策,以至于后來甚至也穿越了政策本身,使之因時、因地制宜,隨時、隨意加以變化,出內入外,造化無羈”16,往往片言只語,就達到了對文學及其運動駕輕就熟掌控的效果。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毛澤東在文藝領域的絕對權威的建立。有關這方面,李潔非在《文學史微觀察》一書中有專章分析,建議有興趣的讀者不妨一讀。這也是迄今為止,我見到的唯一而又最翔實最具深度解讀毛澤東批示的有關著述。如果說毛澤東批示是對運動進行即時掌控,那么《紀要》(全稱為《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開的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作為“文革”的典型性文本,它對當代文學及其運動的影響是全局性的。尤其是對30年代革命文藝的全盤否定和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七年所作的被“文藝黑線專政”的判斷,不僅為“文革”十年掃蕩一切的大批判運動(如批法批儒運動、評《水滸》運動)提供了歷史根源和現實依據;更為荒誕和富有諷刺意味的是,它用更為徹底否定和砸爛的方式,將以前發生的形形色色的批判在現實中又作了復制,并且推向到前所未有的程度。結果,致使六七十年代中國出現了令人扼腕浩嘆和沉思不已的歷史悲喜劇:“因為批判‘文藝黑線,從30年代以來一直在文藝界擔任領導職務、時任中宣部副部長的周揚首當其沖地被打倒。但是,在周揚執文藝界之生殺大權的時候,文藝界所發生的一次次批判和斗爭,作為文藝批判對象的人物和觀點,又為‘文藝黑線論的出臺,作了某種預設和鋪墊?!?7

從研究主體的角度來看,這種批判者史料又可分為兩種不同的情況:一是從事創作和研究的作家學者,他們對于運動,最初是抵觸或很不理解,但迫于形勢,最后也不得不參與。如李劼人在批判《草木篇》時,開始還為流沙河辯護,認為對其的批判“是很粗暴的”,但結果大出他的意料,他很快公開檢討18。當然也有比較“聰明”或絕頂“聰明”的,揣摩領袖心理或上級領導意圖,投其所好,將其視為往上爬的機會。如上文所說的姚文元。二是受“破除迷信,挑戰權威”政治文化的影響,處于青春叛逆期的青年學子對老師或同窗所作的批判。錢理群自述1957年反右運動中在班級批斗會上,為了與右派“劃清界限”,曾兩次上臺發言,“慷慨陳詞”地對右派有關民主和自由進行批判,結果在客觀上“是對本和自己命運相當的同窗的迫害,把他人推向了萬丈深淵而以自救”19。他由此后悔不已,并對置身的“一體化”體制進行反思,再次提出了“拒絕遺忘”的問題。

(二)作為被批判者的一種運動史料

被批判者運動史料量大面廣,它不僅牽涉俞平伯、李何林、巴人、蕭軍、艾青、舒群、白朗、阿垅、彭柏山、黃源、陳學昭、綠原、牛漢等一批“現代”作家學者,涉及王蒙、劉紹棠、李國文、鄧友梅、陸文夫、高曉聲、張弦、方之、白樺、公劉、張賢亮、邵燕祥、流沙河等一批“五七”作家,同時還包括丁玲、馮雪峰、夏衍、周揚、茅盾等權重一時的文壇領導。因為在“一體化”下的“目的引導”,誰都無法保證永遠“走在金光大道上”,即使像周揚這樣的毛澤東文藝思想的權威闡釋者,隨著60年代毛澤東文化憂慮的轉換,他也開始受到批判,并被指認為文藝黑線的“總頭目”最后打倒批臭逐出文壇。從史料形態上看,最多也是最具代表性的,當屬被批判者在接受批判的過程中或事后自己撰寫對批判表示臣服的“檢查交代”,如胡風的《我的自我批判》、馮雪峰的《檢討我在〈文藝報〉所犯的錯誤》、丁玲在中國作協主席團等會議上痛哭流涕的“深刻檢討”等。它名曰“自我檢查”實則是“自我批判”,以這樣的方式為運動的必要性和合法性提供依據。當然,這些“檢查交代”是政治指令的產物,并非是被批判者的自覺自愿。作為一種史料形態,它與批判者史料之間也不是平等的,而在實際上是處于從屬和依附的地位,本身不具有獨立性。當時之所以將其刊登在報紙雜志上,主要是為了發揮其“反面教材”的作用。這也是近年來開始引起關注的一種史料形態。從內容上看,這些“檢查交代”大多夸大其詞,無限上綱,表現出了明顯的自謔傾向。當然,如同批判者史料一樣,它也是分等級的,其中最嚴重也是影響最大的(而這又與被批判者的知名度,特別是被高端決策層的點名批判有關),往往就刊登在最高級別的《人民日報》《紅旗》《解放軍報》《文藝報》上,在全國范圍進行批判。這種情況,甚至一直延續到80年代,比較典型的當數圍繞著朦朧詩引發的三次“崛起論”的討論。張笑天、徐敬亞因在這次批判中為朦朧詩辯護,只好“遵命”在主流媒體上發表《永遠不忘社會主義作家的職責》《時刻牢記社會主義的文藝方向》等檢討文章。謝冕所在的北大相對較為寬松些,但為了對上有個“交代”,也不得已采用了“訪談”這樣一種比較折中的方式進行檢討。

還有一種情況,就是批判者根據批判的需要,對被批判者以往言論或文章中有關觀點進行“摘編”,作為“罪行錄”供批判用。如1964年批判邵荃麟的“中間人物論”時,《文藝報》在該年的第八、九期合刊上,就專門編輯了一個《關于“寫中間人物”的材料》。目錄和標題上使用的超大字體,也表明這些材料的重要和邵氏宣揚“中間人物論”問題性質之嚴重。事實上,在公布該材料的引言中,《文藝報》編輯部就明確將“中間人物論”定性為“資產階級的文學主張”20。有意思的是,當社會文化語境發生變化,這些被批判的史料不僅完全倒了個,有的還成為運動史料的“新經典”。如孫紹振為朦朧詩“歡呼”,在80年代曾受到嚴厲批判的《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一文,進入21世紀以后,不僅普遍受到推崇,甚至還被刊登于《文學評論》這樣的權威刊物,作“修改及發表始末”的版本學考察,認為它“在中國文學藝術史的長河中具有標本的意義”21,其“原稿本”還被收藏于中國現代文學館。這種大起大落、斷裂式的變化,令人感慨,也極具諷刺意味。也有的被批判者為了“將功贖罪”,積極主動地上交有關私人書信,而批判者出于策略考慮,也是為加強運動批判的力度,往往不惜將這些私人書信公之于眾,并作斷章取義的增刪修改。如舒蕪交信即是。這就使被批判者史料摻雜了不少虛假的東西,顯得相當復雜。由之,它不僅關涉運動史料的真實性問題,而且也向我們提出了運動史料研究的倫理問題。舒蕪交信之所以至今還眾說紛紜,重要原因即此。endprint

當然,也有的不服或不那么服的,在檢討時帶有某種辯解的成分。如錢谷融針對《論“文學是人學”》一文受批所寫的“自我批判提綱”,就具有這樣的特點。針對批判者的“人性論”指責,他往往只是抽象地承認自己“頗有人性論的傾向”,而具體行文,則巧妙地引用毛澤東《講話》和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有關“馬克思主義者本來并不否定人性的存在”的論述,引經據典,不斷地使用“我以為”語式,為自己的“人學”觀點進行辯解;而不是為了過關,“一味的茍合取容,一味的隨風倒?!?2與之相似的是王瑤,他在1958年“拔白旗”運動中,面對來自學生及其他方面的嚴厲批判,不得不曲折委婉地使用“雖然……但是”的“但書”體來進行應對,這使其“自我批判”或“檢討書”,“文字極為纏繞,問題也就模糊化了”。至于此前他所寫的有關俞平伯、胡適“資產階級唯心論”和“煩瑣哲學”的批判文章《從俞平伯先生對〈紅樓夢〉的研究談到考據》《批判胡適的反動思想——形式主義與自然主義》等,則皮里陽秋,需要細辨方能體會23。其他像馮雪峰、張光年、林默涵等有關檢討交代,在被迫承認所犯“罪行”的同時,仍有自己的堅守。這也說明,被批判者之間也有人格品格之差。當然,也有一部分作家學者和知識分子保持比較清醒的認識,敢于進行質疑的。如呂熒在批判胡風的會議上說,“胡風問題不是政治問題是認識問題”?!侗本┤請蟆返挠浾咂輰W毅因為不愿違心批判揭發好友劉賓雁,就在批判會現場跳樓自殺。他死前的幾天,曾對韋君宜說過:“我讀過黃秋耘那篇《銹損了的靈魂的悲劇》,我可不愿意自己的靈魂受到銹損。帶著銹損了的靈魂而活下去是沒有意思的?!?4這種現象盡管很少,但它畢竟也是一種存在。出于對歷史和歷史正義的尊重,我們應該很好地進行發掘和整理。

需要強調指出,上述批判者與被批判者并不是絕對的,有時會出現身份交替轉換的情況。因為運動頻繁,政治又充滿詭譎,具有極大的不確定性和風險性,它總要尋找和設計具體的批判對象,所以每次運動都會導致不少人的罹難。這就使批判者與被批判者之間難以永恒,今天的批判者,明天很有可能變成了被批判者,反之亦然。有的甚至在很短的時間內,同時扮演了批判者與被批判者的雙重角色。如馮雪峰、胡風在被批判的同時或稍前,向蕭也牧與《文藝報》發難,給予其“致命的一擊”,但沒想到不久,自己也變成了被批判對象,并迅速升級為全國最大的“反黨分子”和“反革命分子”。最富意味的是郭小川,作為中國作協黨組副書記兼秘書長,他在參與領導的各種運動中,立場堅定,所向披靡,表現了很強的斗爭性,深受陸定一、周揚等人的賞識。但因創作了有違主流政治意識形態“規訓”、眷戀個性解放“小我”的《望星空》和《深深的山谷》等抒情詩、敘事詩,也受到了嚴厲的內部整肅,而陷于難以排解的角色危機之中。為此,這也給當代文學史料平添了為過去任何時代史料所沒有的紛紜復雜,使之在本體構成上往往顯得很“矛盾”。應該說,這樣的情形在當代作家學者中絕非個案,尤其是在運動頻仍的十七年,更是相當普遍。由之,它也給嗣后這代作家學者有關“文集”“全集”的編纂出了難題。筆者在主編《王西彥全集》過程中,對此深有體會。這也提醒我們,在搜集、整理和研究當代文學運動史料時有必要超越二元對立的思路,既要注意每個個體作為批判者留下的史料(在當下,這種史料往往被人們刻意回避),同時也要注意每個個體作為被批判者留下的史料(在當下,這種史料往往被人們有意強化),盡可能全面地占有史料,而不是以偏概全,不加辨析地聽信和使用那些有選擇的所謂的“回憶錄”。否則,就有可能為史料所誤,從而導致對歷史的簡化甚至歪曲。

當然,這樣說決非有意暴露某些所謂的“不光彩”的歷史,顛覆現有文學史已被大家認同的基本秩序,而是意在強調尊重和還原復雜歷史的一種評判思路,反對對歷史及作為歷史主體的人的非歷史的純化和潔化。大量事實表明,批判者與被批判者之間不像我們所想象的那樣涇渭分明,包括批判者或被批判者自身,也包括批判者與被批判者之間,某種程度上,它們自己或彼此之間還有一種繼承關系。謝泳在十年前的一篇文章中,曾以北大中文系在“雙反”運動中批判林庚為例,提出了當代學術史上出現的一種特殊現象——“批判者繼承現象”:就是在中國已發生的學術運動中,批判學術權威的學生,后來多數成為同一學術領域的學科繼承者,批判者與被批判者之間的學術關系,并沒有因為批判的原因發生完全決裂。相反,“在這些人后來的學術成就中,他們反而傾向于認同自己早年批判過的現象,這說明在政治運動和學術訓練中保持了一些復雜的關系,也就是說,批判的一個附作用是批判者在熟悉批判對象時,受到了被批判者學術的影響,當流行的政治觀念過時后,批判中熟悉的學術專業會保持下來?!?5應該說,此類現象在現當代文學學科發展中也有存在。

三、需要正視的觀念、方法與史源問題

在所有的當代文學史料中,運動史料所占的份額是很大的。過去留下來的史料,相當部分的都屬于此。近些年出現的各種各樣的回憶錄,在這方面也占有很大的比例,并已影響到文學史寫作。這些運動史料,就總體而言,目前尚處于搜集整理而非研究的階段;即使是搜集整理,嚴格地講,也是剛剛啟動,在點與面、宏觀與微觀、時間與空間等方面還有很多遺漏,在思維觀念方面也有不少有待改變和調整的地方??傊?,已取得了一些階段性成果,但問題不少,不妨可稱之為是“初級階段”的一種研究吧。

那么,對于當代文學運動史料研究來說,怎樣尋求新的突破呢?這當然比較復雜,非三言兩語能講得清楚,但從實踐的角度來看,我以為以下三點有必要引起重視,這也可以說是影響和制約當下運動史料研究的關捩所在。

首先,在觀念上,注意歷史與道德之間的關系,在反對對歷史作非道德或反道德評價的同時,又要對歷史道德化的非歷史主義傾向保持必要的警惕。歷史與道德關系是一個老話題,但它對本文研究卻具有相當切實的意義。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上述所說的這些運動史料,就其內容而言,頗多是負面的,包括批判者按照當時的政治預設,利用手中的權力話語,對批判者所做的簡單粗暴的批判,也包括被批判者迫于形勢,為求自保而所作的不誠表現,乃至作出有違倫理道德底線的不類行為——建立在斗爭基礎上的大批判運動往往有意無意地激發批判者與被批判者身上的非道德因素,它也很容易引發我們的道德憤怒,對之產生道德評價的沖動。然而,如果這種非道德的現象普遍產生,成為一種常態,恐怕就不能僅從個體品質上進行解釋。洪子誠援引日本丸子真男的話,指出當代政治生活中“道德與權力關系”的實質,就是在兩者無法分辨的時代,“道德唯有在權力的強制之中并且在實體化之形式下始能存在,而權力也是作為道德權威體系之一始能顯現其本身的社會意義?!?6這相當深刻。我這里想要補充的是,權力也不是無限的,它本身即是歷史的產物,應該將其納入歷史的進程和脈絡中進行考察,也只有納入歷史的進程和脈絡中,才有可能對它作出合乎情理的解釋。就拿十七年批判運動的最高領袖毛澤東來說,他在這方面自然很主動,牢牢地掌控著話語權,但為了實踐他的“從屬論”和“先破后立”的理念,有時也不得已從“后臺”走上“前臺”,親自直接對文學進行強力干預。他在60年代所作的兩個批示,“文革”后期對文藝的調整,本身就反映了其無奈。他不斷修改自己撰寫的文章,這也說明形勢頻變已超出了他的預想,面對不斷加碼的批判斗爭中,他自己也顯得不無尷尬。以之觀照當代文學運動,將其歸結為“整人”與“被整”關系,進行褒貶分明的道德評價,就顯得簡單化、表淺化了,也不那么符合事實。由此及彼,想到了學界至今頗盛的一種“陽謀論”的解釋,這就是將頻仍的運動和斗爭看成是某一人物慮周藻密運用政治權謀的結果。“其實,這是另一種神化,好象真有人可以神機妙算、圖迥天下”,它反而“可能大大降低對那段歷史的解釋的有效性,甚而落在索引的境地,總想挖掘秘聞、內幕來找動機”27。據黃秋耘回憶,1957年5月在邵荃麟家聊天,二人暢談文壇百花齊放大好形勢時,突然接到周揚給邵打來高層指示“要轉了”即要求馬上剎車、進行反右的電話指示,“不到二分鐘,他(指邵)登時臉色蒼白,手腕發抖,神情顯得慌亂而陰沉?!?8這也提示我們不能過多從政治權謀和倫理道德角度看取當代文學運動,而應將思考的目光更多投向政治權謀和倫理道德背后的“一體化”機制,從那里尋找更為內在本質也更警世策人的東西。前中國作協秘書長、文學運動的親歷者張僖說過:“我們經常談到某些人左,某些人右,根據我在作協多年工作的體會,所謂左和右,除了每個人的思想和人品之外,決定的常常是政治因素,是周圍的環境造成的,是當時形勢發展所決定的?!?9他的話,觸及當代文學的深層內核,值得三思。endprint

說到歷史與道德關系,似乎不能不提晚年復出的周揚,這也是新時期無法回避的一個重要人物,圍繞著他,牽扯出歷史與現實的諸多矛盾和問題。一般來講,對于周揚晚年復出直至去世這段歷史,學界和坊間大體意見比較接近,這就是對他為當年批判運動給許多當事人造成的傷害,在各種場合頻頻道歉都給予好評,甚至將其視為是新時期文壇“解放派”的首領。相反,對鄧力群尤其是對胡喬木,因為異化問題上與周揚的相左表現,則給予頗為嚴厲的批評。然而,人們在作如此貶褒分明評判時,卻往往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兩點:(一)正是這位文壇“解放派”的首領,他在新時期撥亂反正的重要關頭卻固執地堅守原有“從屬論”立場,其思維理念顯得不無保守;相反,倒是胡、鄧力促對“從屬論”的揚棄。而這一點似乎被所有的人都遺忘了,有關史料也處于被漠視的狀態,這是否反映了我們史料研究中某種倫理主義取向呢?(二)異化問題發言是導致周揚晚年命運急轉直下的一個節點,也是新時期重要影響很大的一個事件?,F如今人們談起此事,往往都對周充滿同情,而將全部的責任都歸咎于胡。但返回歷史現場,從80年代初的大的政治背景和組織化程序來看,胡的批評并非沒有道理,因而它符合當時的歷史邏輯,甚至更能反映和體現以鄧小平為代表的主流政治的集體意志。據吳敏的《周揚年譜簡編》(1980—1985)披露:在1983年10月批判“異化”問題的后期,“周揚在中顧委小組會作檢討,胡喬木、鄧力群認為可以了,向鄧小平匯報;鄧小平說,周揚在《人民日報》發表了那么長的文章,內部檢討幾句就完了?”30這也啟示我們,坊間盛傳的所謂“革新”與“守舊”太簡單,用這種二元對立和道德化的批評解釋不了復雜的歷史。不能因為周揚晚年道歉而享有歷史評價的豁免權,將道德評價置于歷史評價之上。正如黑格爾在《歷史哲學》緒論中所說,無論如何,用從私人性格角度對人物所作的道德評價代替從精神角度所作的歷史評價是不適當的,“因為世界歷史所占的地位高出于道德正當占據的地位,后者乃是私人的性格”,“‘世界歷史在原則上可以完全不顧什么道德,以及議論紛紛的什么道德和政治的區分”,“‘世界歷史必須記載的,乃是各民族的‘精神行為,而‘精神在現實外界中具有的各種個別的形態,可以委以于各項專史的記憶?!?1

其次,在方法上,注意微觀實證與整體會通之間的關系,謹防對細節作孤立割裂式的處理。當代文學運動史料就其屬性而言,當屬宏觀史料。因為它所涵蓋的內容,借用當時流行的話來說,是關系當代文學方向與道路的大是大非的問題,是社會主義文化和精神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也就是為什么毛澤東等最高領導不避政務繁忙,有時候甚至繞過中宣部直接插手干預,為什么丁玲在80年代創辦《中國作家》時,驚動了中央書記處領導乃至總書記胡耀邦的原因之所在。如果不廣泛搜集掌握這些史料,就很難進行研究,甚至會產生誤評,也不符合運動“由上而下”、帶有層級性展開的特點。正因此,我們沒有理由不高度重視宏觀史料,并將其作為自己研究的基本構架。然而,構架性的宏觀史料固然重要,但它不是唯一的,不可能也無法取代其他。與此同時,我們還要看到,與宏觀的構架性歷史結伴而至、纏繞在一起的是豐富復雜的日常生活,它們不僅成為運動史料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還對其生成發展產生更為內在的深刻影響。這也是過去史料研究時被忽略了,近些年來開始引起廣泛關注并還在繼續發酵的一個新的熱點或向度。如沈從文晚年的精神危機,過去往往都歸咎于外在政治的打壓。的確,郭沫若的點名批判,文代會的冷落,北大的大字報,所有這些,是很容易讓我們按政治抵抗的方式對之進行解讀。然而,從張新穎的《沈從文的后半生》和解志熙等學者近年來披露的大量史料得知,批判只是誘因,還有一個重要的也是更為直接的因素,是他個人生活方面的。又如楊沫夫婦在“文革”中相互檢舉貼大字報,給對方造成了嚴重的傷害,也給自己留下了揮之不去的內心傷痛。還有郭小川日記所述的處于運動漩渦中心,為批判與否以及如何批判,而自我的內心撕裂。凡此種種,它讓我們看到了主流運動和政治意識形態無法覆蓋也覆蓋不了的小歷史、邊緣史、民間史乃至??滤f的異托邦的歷史;看到了由外在激烈的大批判運動已滲透到家庭、朋友、同事等一切人際關系的里層細部,并由此引發的家庭、朋友與同事的新的矛盾沖突,當然反過來,這種家庭、朋友與同事的新的矛盾沖突,也對當時正在進行中的運動產生直接間接的影響,它們彼此之間是互滲的。這一點,在經受后現代史學和新歷史主義大面積、多渠道輻射影響的今天,相信人們不會毫無所感。

有學者在談及現代書話史料時曾提出“文學群落”概念,意思是說,與自然界的生態群落相似,文學的存在也呈現出一個相對自足的文學生態群落,在這個“生態群落”中,亦有“喬木”“灌木”“草叢”等不同等級的層次的生態鏈32。當代文學運動史料也有一個“群落”問題。如果說處于“一體化”高端、對運動起決定作用的最高指示決定決議講話是“喬木”,那么在“喬木”之下,居于中介管理和底層作家學者就可看作是“灌木”與“草叢”。這里當然不是作價值判斷,貶低“灌木”與“草叢”,其實恰恰是這些處于中介管理與底層作家學者的所作所為,才構成了當代文學運動的錯落有致的“文學群落”,為我們更加全面立體地反映當代文學運動,尤其是將運動由外在的社會政治斗爭引向內在的精神心靈層提供了翔實的史料。它也告訴我們,當代文學運動是“歷史合力”的產物,而并不像我們所想象的那樣簡單、絕對和純粹,只有主流政治意識形態一元在發聲,即使是“一體化”時期也不例外;只不過其他的聲音以“潛在”或非均等的方式存在,它具有自我的文化和心理的邏輯?,F在需要做的,關鍵是要超越固有狹隘封閉的線性思維,全面還原和呈現因政治、觀念及人事諸多因素,被當時排斥或遺忘在主流政治意識形態之外的史料,包括當時被批判而在今天看來是正確的“同質性”的史料(如邵荃麟的“寫中間人物”材料),也包括今天看來錯誤或有問題的“異質性”的史料(如朦朧詩討論反對“崛起論者”的史料),并將其與“喬木”式的史料擺在同等重要的地位,有的還將其列入搶救的范圍,采用特殊方式給予發掘保護。從研究方法角度來講,重要的在于將史料(尤其是微觀小歷史的史料)納入“通古今之變”的闡釋體系中,強調它與整體系統的關聯及其彼此之間的互動對話。完整意義上的當代文學運動史料,是宏觀大歷史與微觀小歷史的有機結合,在屬性上,則融涵了同質與異質兩種元素。從這個意義上講,所謂的“一體化”概念是有局限的,它在反映和概括文學與政治同構時,往往容易將與政治以外的史料忽略了,一定程度地將當代文學及其史料簡單化、平面化了。洪子誠也因此故,在后來坦率地承認“一體化”概念及其論述是有局限的,認為“‘一體∕多元的這種‘對立項的設置顯得僵硬、絕對,尤其是其中的價值判斷過于簡單”33。事實上,在一體化的總體格局下面,“文化領域的‘分層的現象,不同力量的矛盾與沖突并沒有消失”,并在2007年出版的《中國當代文學史》修訂本中對此“進行了某種辯證式的自我修正?!?4endprint

最后,在史源上,注意橫向空間的拓展,在開發本土資源的同時融入臺港澳及世界華文文學新質,實踐大陸本土與域外他者的相互建構。由于種種原因,尤其是當事人的遷徙離散,包括批判運動在內的不少中國現當代文學史料,至今還散落在域外,等待我們開發和利用。如老舍名著《四世同堂》在美國遺失的英文原稿不久前被找到,譯出并刊于2017年第1期《收獲》雜志。也有的因頻繁的運動或政治等原因被毀損,由大陸移至臺港澳及世界各地,而在域外卻有保存,甚至有相當完整的保存。如“文革”小報、民刊等。——所以,難怪有人因此批評說,“文革”發生在中國,而“文革學”研究卻在國外。陳寅恪當年在解釋王國維“二重證據法”時所說的“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35(這也是陳氏所說三個“三重證據法”之一),杜維明近年來所說的“文化中國”不僅包括中國人、華人,甚至將與中國沒有任何關系的外國人也納入“三個意義世界”的范疇36,就涵蓋了這層意思。它也體現了現代開放的史料觀,符合當代文學史源跨區域跨文化乃至跨語際的特點。

當然,本文之所以提出問題,主要還是指大陸運動之對域外的輻射影響,在他們那里因政治或文化差異所作的評價,與當時的大陸截然不同。而對此,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我們以往是不知道的,即使知道,也往往將其視為“敵對”或“反動”,一概予以排斥否定。古遠清在《大批判運動中的兩岸文壇》一文中指出,50年代初,我們舉國上下在進行大批判運動時,胡秋原在海峽那邊的臺灣,曾不無夸大當然也不無寄意地將當時正在展開的“胡風事件”,稱為“是爭自由的山洪暴發之第一響”。而胡適呢,面對大陸批胡運動結集出版的《胡適思想批判》(八輯)及其他出版社出版的三十本、計三百多萬字的大批判文章,他不僅全部讀完,“在有些地方作了富有諧趣的批注”,而且還“將其看作是自己資產階級學術思想乃至政治信念的勝利,是對自己另一種方式的抬舉和宣傳”37。這為我們認識和評價運動史料提供了很好的參照,它也是今天全球化時代從事包括文學運動在內的當代文學史料研究應注意的一種品格。詹姆遜說過:“每一個社會構形或歷史上存在的社會事實上都同時包括幾種生產方式的交疊和結構共存,包括古老生產方式的殘余和幸存,現在被歸于新的生產方式而在結構上處于依附的地位,同時也有潛在的與現存體系不相協調但尚未生成自己獨立空間的預示傾向。”38而要更全面客觀還原和呈現“交疊和結構共存”的當代文學運動史料,就必須超越單一狹隘的本土迷思,建構和確立本土與境外互為參照的思維理念?!瓣P注本土,恰恰要在本土與境外的互為參照中完成,在跨越本土的觀照中返觀本土,這樣才可能走出文學史‘迷思。”39

當代文學運動史料是當代文學史料的重要組成部分,無論是作為殷鑒不遠的特殊教材,還是作為對已然歷史印跡的真實記錄和搶救性的發掘,它都有必要引起我們重視。這種情況,隨著時間不斷流逝和當事人的陸續離世,特別是隨著整體社會由階級斗爭向重建和諧的轉型,而在當下似乎有意無意地被人遺忘,以至出現了某種集體性的“失憶”,它就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其中比較突出的一個表現,就是現有的文學史,一般都大幅度地壓縮或淡化上述所說的這些文化批判運動。這種壓縮和淡化雖然可以理解,并且有其深刻的必然性、合理性,但從歷史的反思和歷史真實的還原,從歷史的長時段和史料的完整性的角度來講,我以為很值得商榷。因為面對這些浸漬著沉重歷史負荷的事實,如果刻意回避或壓縮和淡化,那么就存在著遺忘的危險。須知,這也是當代文學的一個重要資源。它只有被記憶的時候,才有可能成為我們的前車之鑒。當然,敘述負面消極的歷史,不是為了控訴和報復,而是出自民主政治和社會和諧的需要。它涉及我們社會、歷史、文化等諸多方面,也對每個研究者人格、倫理、心態提出了挑戰,絕對不是一個輕松的話題。

【注釋】

①張志忠:《序言:嚴謹而生動的學術靈性》,載《海南師范大學學報》2012年第2期。

②何寄澎:《北宋的古文運動·柯序(柯慶明)》,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③轉引自洪子誠:《1956:百花時代》,258頁,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④李潔非:《典型文壇》,136頁,湖北長江出版集團、湖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⑤轉引自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史料選(1949-1999)》(下),513頁,長江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⑥程光煒:《文學史的興起——程光煒自選集》,220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⑦劉錫誠:《在文壇的邊緣上》,558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

⑧徐慶全:《風雨送春歸——新時期文壇思想解放運動記事》下篇,322-436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⑨張光年:《文壇回春實錄》(上),224頁,海天出版社1998年版。

⑩程光煒:《文學史的興起——程光煒自選集》,222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11何寄澎:《北宋的古文運動·柯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12洪子誠:《材料與注釋》,21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

13陳徒手:《故國人民有所思:1949年后知識分子思想改造側影》,187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年版。

1423錢理群:《讀王瑤的“檢討書”》,載《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4年第3期。

151627李潔非:《文學史微觀察》,239、253、210-211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版。

17張志忠:《〈紀要〉問世的前前后后》,載《海南師范大學學報》2016年第2期。

18《李劼人全集》第8卷,166、168-203頁,四川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

19錢理群:《示眾——反右運動中我在兩次批斗會上的發言》,見孔慶東等編:《我們的詩文》,108-112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endprint

20《文藝報》編輯部:《關于“寫中間人物”的材料》,載《文藝報》1964年第8、9期合刊。

21連敏:《〈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修改及發表始末》,載《文學評論》2015年第3期。

22錢谷融:《〈論“文學是人學”〉一文的自我批判提綱》。該文寫于1957年10月,1980年3月,作者刪去其中的“原文要點”和“今天的認識”兩部分,刊載于《文藝研究》1980年第3期。上述有關情況,詳見該文開頭引言部分。

24王培元:《在朝內166號與前輩靈魂相遇》,126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

25謝泳:《中國當代學術史上的“批判者繼承現象”——從1958年對林庚的批判說起》,載《南方文壇》2008年第1期。

26丸子真男:《現代政治的思想和行為——兼論日本軍國主義》,375頁,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4年版。

28黃秋耘:《風雨年華》(修訂本),167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版。

29張僖:《片言只語——中國作協前秘書長的回憶》,83頁,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30吳敏:《周揚年譜簡編》(1980—1985),載《現代中文學刊》2014年第4期。

31[德]黑格爾:《歷史哲學》緒論,王造時譯,67-68頁,世紀出版集團、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

32趙普光:《現代文學書話史料的發掘與研究》,載《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3年第2期。

33洪子誠:《材料與注釋》,268-269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

34洪子誠:《問題與方法——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講稿》,189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版。

35陳寅?。骸督鹈黟^叢稿二編》,219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36杜維明有關“文化中國”之說,情況比較復雜,參見吳秀明:《“文化中國”視域下的世界華文文學史料》,載《文藝研究》2015年第7期。

37古遠清:《大批判運動中的兩岸文壇》,載《新文學史料》2009年第2期。

38[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遜:《政治無意識》,王逢振等譯,85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

39黃萬華:《互為參照:走出文學史“迷思”》,載《文學評論叢刊》第12卷第2期。

(吳秀明,浙江大學中文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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