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啟扉
(518000 廈門大學 福建 廈門)
2013年新消法正式頒布,其中第28條明確規定:“采用網絡、電視、電話、郵購等方式提供商品或者服務的經營者,以及提供證券、保險、銀行等金融服務的經營者,應當向消費者提供經營地址、聯系方式、商品或者服務的數量和質量、價款或者費用、履行期限和方式、安全注意事項和風險警示、售后服務、民事責任等信息。”①根據新消法第55條:“經營者提供商品或者服務有欺詐行為的,應當按照消費者的要求增加賠償其受到的損失,增加賠償的金額為消費者購買商品的價款或者接受服務的費用的三倍;增加賠償的金額不足五百元的,為五百元。法律另有規定的,依照其規定。”②本條是關于懲罰性賠償的規定,在新消法適用于保險領域的前提下,懲罰性賠償適用于金融(保險)產品或服務的條件為保險欺詐行為。
盡管目前我國對于懲罰性賠償適用于保險領域缺乏具體的制度設計和法律規定,但是根據新消法第28條與第55條之規定,懲罰性賠償制度在保險領域的適用事實上已經具有了法律依據。然而,有觀點認為,新消法適用于保險領域缺乏法律依據,因為該法第28條僅規定了保險經營者提供相關信息的義務,并不能調整其他保險法律關系,且我國已有《保險法》調整保險法律關系,故在法律沒有明確規定的情況下,保險糾紛還不能適用《消費者權益保護法》。③
從立法主體角度來看,我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與《保險法》的立法主體均為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因此《消費者權益保護法》與《保險法》的效力層級相同,不存在上位法優先于下位法適用的問題。新消法第28條雖未開宗明義地說將保險領域的消費行為納入其調整范圍之內,但是該條的表述其實反映了立法者希望將保險消費關系納入其調整范圍的意圖。特別法優于一般法的規則,是為了解決對同一問題有不同規定時,如何處理法律適用的沖突,但并沒有禁止一般法對特別法作出總括性甚至細節性規定。《消保法》與《保險法》的立法宗旨并不沖突。《消保法》是將所有領域中有關消費者權益保護的部分進行提煉,作出總括性的規定,是有關消費者權益保護的基本法律。④《消保法》的立法宗旨及于這些領域中有關消費者保護的部分,但并不波及該領域的其他部分。⑤所以,保險法以及保險領域相關法律法規的制定,而且并不妨礙《消保法》對保險相對人進行保護。新《消保法》有在保險領域適用的空間。
在保險領域適用懲罰性賠償的原因之一在于,保險合同具有不同于其他合同的特殊性。從性質上看,保險合同屬于射幸合同,保險人與被保險人之間產生的是一種特殊的信賴關系。當二者處于這種關系的情形下,民法上的誠信原則將成為維持這種關系,保障保險消費安全和保險消費者利益的一個重要原則。⑥保險合同當事人都應在行使合同權利和履行義務的過程中遵守最大誠信原則,這一原則貫穿于保險合同從訂立到生效再到履行的全過程。被保險人購買保險不僅是為了獲取金錢上的利益,更重要的是希望獲得心理上的安寧,因此被保險人享有對保險人賠付保險金的合理期待。而當保險人違反了誠實信用原則,并且對被保險人這種合理期待產生了損害的時候,補償性的損害賠償是無法充分保護被保險人的合法利益的,此時,引入懲罰性損害賠償顯得格外重要。⑦
再者,保險合同雙方實質上處于不平等的地位。大多數情況下,保險人在合同中處于較為強勢的地位,被保險人作為普通的保險消費者,不論是在經濟實力還是信息的不對等性上,都處于實質上的“劣勢”。對此,美國法院認為,如果沒有懲罰性賠償機制做為督促,保險人或許會找借口遲延賠付保險金。在某些情況下,采取這種拖延戰術甚至可以強迫被保險人接受保險人的不完全賠付。因此,為了遏制保險人的不當行為,應當允許懲罰性賠償適用于保險糾紛案件。⑧
此外,保險行業本身的特殊屬性也使懲罰性賠償的引入存在合理性因素。其實,從本質上看,保險行業是為了公共利益服務的。任何一個保險皆以一個共同團體之存在為先決條件,此團體乃由各個因某種危險事故發生時而將遭受損失之人所組成,且再次共同團體內之成員,須可能因危險事故發生而受損失之人,基于此損害是否發生之恐懼,參加共同團體,將可能發生之損失分散于其他團體內之人。再者,于任一保險共同團體——又稱危險共同團體中,其所欲保之危險必須具有同一性。⑨保險行業提供保險業務和服務,基于保險這種涉及公共利益的特性,保險行業的服務特性也關系到公共利益,將懲罰性賠償制度引入保險領域有助于公共利益的保障。
所以,我國將消法中的懲罰性賠償制度引入保險領域是具備法律、法理與理論上的依據和合理性的。由于我國目前還沒有制定一部專門服務與保險領域的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將現行消保法中的懲罰性賠償引入保險行業,有利于規制保險消費行為,保障保險消費者的利益。
美國雖為判例法國家,但是某一些州對于保險領域的懲罰性賠償具有成文法的規定。例如,一些州規定,當保險人因惡意未能支付索賠或者延遲支付索賠,保險人需要承擔一定比例的損害賠償金和律師費,依據這類法律,當保險人在缺乏合法依據的情形下拒賠保險金時,被保險人則有權向保險人索取懲罰性賠償金。⑩一些州的保險監管機構通過制定《不公平訴訟解決法案》將懲罰性賠償作為規范保險交易的一個手段,在這些州,當被保險人的合法權利遭到了來自保險人的不法侵害時,被保險人就可根據上述法案將保險人訴至法院,并要求保險人支付懲罰性損害賠償。例如,在Royal Globe Inc.Co.v Superior Court一案?中,加州最高法院援引了本州的《不公平訴訟解決法案》判決了保險人向本案的被保險人與受損害的第三人支付懲罰性損害賠償金。?
在缺乏相應成文法的州,法院則是通過判例的行使不同程度的將懲罰性賠償引入保險領域,盡管判決具體內容不盡一致。例如,一些州的相關判決顯示,在保險人惡意拒賠與或遲延賠付時,被保險人可以依據合同違約獲得間接損害賠償金。?在Fletcherv Western Nat.Life Ins.Co.一案中,?加州上訴法院的法官判決保險人蓄意并惡意的拒絕賠付保單項下應付的保險金的行為構成了對被保險人財產權的侵犯,被保險人就此能夠獲得保險人的行為作為近因所產生的損害,包括經濟損失和由該行為導致的或者由該行為產生的經濟損失所導致的精神損害賠償,加州上訴法院通過本案將精神性損害賠償引入了保險領域。幾年后,在Gruenberg案?中,加州最高法院支持了下級法院的判決,要求保險人向被保險人承擔懲罰性賠償的責任。?到目前為止,在美國,懲罰性賠償在保險消費領域中的應用已經得到了美國法院的廣泛認同,至少有包含阿拉巴馬州、阿拉斯加州、亞利桑那州、阿肯色州、科羅拉多州、康涅狄格州在內的24個州的法院明確了在保險合同中可以對保險人適用懲罰性賠償責任,其他一些州的法院雖未對此進行明確表態,但也陸續的在相關案件的判決中開始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來保護被保險人的合法利益。
加拿大并沒有向美國各州一樣出臺法規,以成文法的形式將懲罰性損害賠償制度適用于保險領域,但加拿大最高法院通過Whiten一案?中明確了對于在保險領域適用懲罰性賠償的十項原則:
第一,嘗試通過‘分類’的方法限制懲罰性賠償金的方法不奏效,控制懲罰性損害賠償之適用的機制并不在于限制案件的種類,而在于理性的確定在民事訴訟的補償之外需要進行額外懲罰的情形。正如在Robitaille案中,?上訴法院認為只要“被告的行為足以承受法庭的譴責”就應當判決懲罰性賠償金,這種判斷標準與大多數普通法國家都比較類似。
第二,懲罰性賠償的一般目的就在于進行懲罰,警示錯誤行為實施者,并且也可以對其他人起到震懾的作用。
第三,有人認為,懲罰的首要工具是刑法(以及行政處罰),同時懲罰性賠償金應當僅限于極端的個案并且受到嚴格的限制。
第四,在判處懲罰性損害賠償金時,法庭應當將特定案件的事實與懲罰性賠償金背后希望達至的目的聯系起來,衡量判決懲罰性損害賠償金是為了達到什么樣的目的,實現什么樣的法律價值,為了達成這一目的所需要的最低價值是什么?因為過高的金額都是非理性的。
第五,當補償性的賠償僅僅相當于通過極端模式他人在法律上的權利而謀取更多的利潤時,理性的做法是通過對錯誤行為實施者處以懲罰性損害賠償以剝奪其利潤。
第六,法庭的關注點應當聚焦在被告的錯誤行為上,而非原告的損失上。
第七,法庭有關懲罰性損害賠償的判決應當遵循比例原則。
第八,法官應當對陪審團的決斷給予適當指導。
第九,懲罰性賠償金不應過高,且如果判決金額超出了對于案件事實的理性范圍,上訴法庭有權干預。?
兩國法院在相關案件中引入懲罰性損害賠償存在兩點考慮:一是基于當事人本身處于實質不平等的地位這一事實,為了保護在大多數情況下處于弱勢一方的被保險人的利益。因為原先的補償性賠償無法彌補被保險人因保險人違反保險合同項下義務而導致的損害以及合理期待的減損,所以法院對違反合同項下義務的保險人判處懲罰性損害賠償。這么做不僅是為了保障被保險人的合法權益,也為了通過懲罰性損害賠償起到警示作用,對于維持一個安全的保險服務環境也有所助益;二是在引入懲罰性損害賠償制度時,同時規范這一制度的適用。不論是在美國還是加拿大的相關實踐中,法官對于引入懲罰性損害賠償的態度還是比較謹慎的,通常他們在援引相關法條或是判例時,會考量法院適用這一制度是為了保護什么樣的利益與政策目標或目的,衡量處以懲罰性賠償是否超過這一目的所希望實現的價值。
新消法已經明確將保險領域納入調整范圍,故而該法項下的懲罰性損害賠償制度同樣能夠在法院審理保險糾紛案件時予以適用。對于質疑消法或是其項下的懲罰性賠償制度能夠適用于保險領域的觀點不論是從理論角度或是法律法理角度來看都難以成立,應當明確消法項下的懲罰性損害賠償制度能夠適用于保險領域。通過對比美加兩國法院在保險糾紛案件中對于懲罰性損害賠償制度的適用與二國的立法實踐,我國法官首先是能夠在保險糾紛案件中對違反義務的保險人處以懲罰性賠償,但是在具體適用這一制度時應當謹慎的考量處以懲罰與法律背后所保護的利益之間的平衡,遵循比例原則,不可濫用審判權力對保險人科處罰金。
注釋:
①《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28條,http://www.pkulaw.com/chl/a347c82e6a7d13aabdfb.html?keyword=%E6%B6%88%E8%B4%B9%E8%80%85%E6%9D%83%E7%9B%8A%E4%BF%9D%E6%8A%A4%E6%B3%95,最后訪問日期:2018年5月30日.
②《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55條,http://www.pkulaw.com/chl/a347c82e6a7d13aabdfb.html?keyword=%E6%B6%88%E8%B4%B9%E8%80%85%E6%9D%83%E7%9B%8A%E4%BF%9D%E6%8A%A4%E6%B3%95,最后訪問日期:2018年5月30日.
③肖瑾玲.消費者權益保護視角下的保險法中懲罰性賠償制度研究,華東政法大學,2015年.
④洪志宏.《消費者保護法》.臺北:五南圖書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版,第7頁.
⑤參見 溫世揚,范慶榮.“保險消費者”概念辨析.現代法學,2017年第2期.
⑥劉金鋒.論懲罰性賠償在保險領域的適用.金融縱橫,2015年第8期.
⑦孫宏濤.美國保險法中的懲罰性賠償制度研究.河南金融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9年第1期.
⑧ See John, Leslie E. “Formulating Standards for Awards of Punitive Damages in the Borderland of Contract and Tort,” California Law Review vol. 74, no. 6 (December 1986): p. 2033-2060.
⑨江朝國.《保險法基礎理論》.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0-23頁.
⑩ See Am.Jur.2d,Insurance§§1797 et seq.
?See 592 P.2d 329.
?孫宏濤.美國保險法中的懲罰性賠償制度研究.河南金融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9年第1期.
?See 47 A.L.R.3d 314§3.
?Fletcher v Western Nat. Life Ins. Co., 10 Cal App 3d 376, 89 Cal Rptr 78, 47 ALR3d 286(1970).
?Gruenberg v. Aetna Ins. Co., 9 Cal.3d 566(1973).
? See Carlton, W. Edward. “Squelching First Party Bad Faith Breach of an Insurance Contract: Aetna v. Lavoie, an Opportunity Lost,”American Journal of Trial Advocacy vol. 9, no.3(Spring 1986):p.439-458.
?Whiten v.Pilot Insurance Co.[2002] 1 S.C.R. 595, 209 D.L.R.(4th)257,20 B.L.R.(3d)165.
?Robitaille v.Vancouver Hockey Club Ltd.1981 CarswellBC 216,[1981]3 W.W.R.481, [1981]B.C.J.No.555,124 D.L.R.(3d) 228,16 C.C.L.T.225,20 C.P.C.293,30 B.C.L.R.286,8 A.C.W.S.(2d):218.
?梁彥軍.美加保險惡意制度研究及對中國的啟示.對外經濟貿易大學,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