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耕合
摘 要:學術界關注的公共空間,是一個關涉政治民主的空間。從民主視閾對公共空間進行多維審視,可以看出,它具有政治技術、政治哲學、國家標識和邏輯實踐四個維度。當民眾通過新媒體表達公共政治訴求時,新媒體就不僅是傳播技術,還與政治密切相關而具有明顯的政治性。公共空間圍繞公共性議題,以公益性為價值導向,尊崇民眾的政治自由,倡導公共理性。公共空間的現代建構具有國家標識特征,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公共空間模式,一個國家構建什么樣的公共空間,必須與其國情和性質相適應。公共空間不是一個抽象的存在,需要將其自身的生存發展邏輯寓于實踐之中。建構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公共空間,必須對公共空間的生成要素作多維考量。
關鍵詞:公共空間;公共性;社會民主;公共理性;新媒體
中圖分類號:D63-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18)02-0012-07
公共空間是現代社會的議題,自覺自律的公共空間與民主化、契約化的公共權力的同步生成是實現現代化社會的一個重要標志。因此,公共空間不是單純的物理或地理空間,它涉及國家治理現代化、政府職能轉型、政府與社會關系處理等公共性問題,從根本上講,它屬于政治學范疇。但目前國內學界對公共空間偏重輿論公共性方面的新聞學解讀,僅將新媒體作為新聞傳播技術來探討,從政治學尤其是政治哲學的視角對其進行研究的成果還很少。如果不明確新時代公共空間的豐富政治內涵和維度,我們將難以制定有效治本的公共空間建設策略并對其實施優化。為此,本文試圖從多重維度來審視公共空間,以期還原現代公共空間的原像和特征,并結合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國情和性質,探討新時代公共空間的理念構建和踐行。
我國最初并沒有“公共空間”這一概念,公共空間進入國人的視野,多源于大眾媒介特別是新媒體的普及。近年來,新媒體對公共性事件的披露,引起了社會和傳統媒介的普遍關注,進而倒逼政府不得不對公共性事件做出必要的回應與處理,使民眾真切意識到存在著這樣一個介于公共權力與私人領域的中間地帶。有學者指出,新媒體的出現“決定了一種進步的政治沖力,并構建了平等的自由主體”[1],使越來越多的民眾相信和選擇通過這一媒介平臺向社會表達自己對公共性事件的意見和看法。在某種程度上,當我們論及現代意義上的公共空間時,新媒體已然是不言自明的背景和視閾。緣于此,我們最先引鑒的西方公共空間理論是哈貝馬斯的輿論性公共空間理論,因為哈氏對平等的交流對話有更多的論述。學界一般認同哈貝馬斯對公共空間的定義,認為其“意指我們生活的一個領域,在這個領域中,像公共意見這樣的事物能夠生成。公共領域原則上向所有公民開放。公共領域的一部分由各種對話構成,在這些對話中,作為私人的人們來到一起,形成公眾”,“公共領域說到底就是公共輿論的領域”[2]。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公共空間是民眾日常生活中與公共性密切相關的重要領域,我們不能因其涉及輿論,而僅從新聞輿情的角度來解讀新媒體對公共空間的作用。當民眾通過新媒體表達公共政治訴求時,新媒體就不僅是傳播技術或載體,還與政治密切相關而具有明顯的政治性,是考量公共空間運行不容忽視的政治技術。
目前,學界大多傾向認為新媒體為公共空間的發展帶來了契機,極大地增強了民眾的話語權,有助于推進民眾參與政治實踐。
首先,新媒體拓展了民眾公共政治實踐的參與渠道。公共空間理論的奠基者阿倫特通過考察古希臘城邦生活,對人的生活作了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的劃分。她在《人的境況》中指出,私人領域是以家庭為中心的活動領域,人們在此領域中關注的是自我的生活經驗、物質需求,以及對生命的延續。公共領域則是平等、自由交往的政治實踐領域,超功利性是其價值訴求,人們在此領域不僅能與他人合作共事,也能為他人著想。在傳統社會,這兩個領域的劃分界限十分明顯,各司其職。也就是說,民眾以往參與政治實踐活動只能局限于公共領域。然而,網絡新媒體使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的界限變得模糊,甚至使這兩個領域處于某種程度的重疊,為人們的互動和共享打造了一個全新的生活場域。民眾在傳統意義上的私人家庭領域,只要具備上網條件,就可以從事公共性問題的探討。公共領域事務也通過大眾傳媒走向民眾的日常生活。這種更廣范圍的公共性事務交流,從某種程度上說正是哈貝馬斯所定義的公共空間實現和運行的保障。湯普森就認為,大眾傳播“制造了一種新的公共性,并且它在根本上改變了大多數人體驗參與的條件,改變了人們在今天參與到所謂公共領域中的條件”[3]99。新媒體為更多的普通民眾參與公共事務創造了低門檻,提供了即時便利的條件,這是毋庸置疑的。
其次,新媒體使政治權力的運作具有了不可控制性。以往的政治行為被控制在一個相對封閉的圈子里,只有有限的政治參與者了解情況,民眾難以獲知這些信息。大眾傳媒時代,政治權力運作從屬于一種全球電子監視系統,政治家的形象和政績需要通過電視、電臺、網絡等媒體中介來顯現,并為廣大國內外民眾所感知。雖然政權會尋求某種策略來操縱媒介,但湯普森對此持有樂觀的態度,認為政權不可能做到對媒介的完全控制。他指出,大眾傳媒所創造的公共空間類型是一把雙刃劍,既可為政治服務,也會給政治行為帶來風險。比如政治家可以通過形象、政治行為的包裝來提升媒體觀看者對他的支持率,受眾也有可能對這些政治包裝并沒有好感甚至產生反感。從這個角度講,大眾傳媒時代的公共空間較之以往的封閉型政治運行有所進步[3]266-268。
最后,新媒體改變了政治信息傳播的單向性,加大了民眾對公共性事務的批判性參與。新媒體時代,民眾比以往有更多的表達自主權,可以成為信息發布者,可以直接向政府傳遞信息和表達對公共性事務的意見。與此同時,政府機構、各級官員也利用網絡平臺來搜集和征集民意,與民眾進行互動。新媒體在一定程度上使政治信息不再是從上到下的命令式告知,它使民眾的意愿有可能通過自下而上的方式讓為政者有所了解。另外,斯圖亞特·霍爾認為,即使信息單向性傳播中隱含著權力的控制關系,受眾做出回應的機會和能力有限,受眾在接收信息的過程中也有批判性的參與。他的“編碼/解碼”理論認為,民眾對大眾傳媒信息的接受是一個解碼的過程,本身就很復雜,會產生不同的結果和表現,基本上包括支配性、協商性和反抗性三種解碼解讀。其中,協商性解讀中已經蘊含著民眾的輕微斗爭意義,反抗性解讀的斗爭性意義則更大,民眾對于媒介傳輸的內容“有可能完全理解話語賦予的字面和內涵意義的曲折變化,但以一種全然相反的方式去解碼信息”,比如受眾在收看對限制工資的必要性的電視辯論節目時,會將辯論者提及的“國家利益”解讀為“階級利益”[4]。
吊詭的是,在我們對大眾傳媒特別是新媒體促進公共空間發展而津津樂道時,哈貝馬斯本人卻將大眾傳媒的興起作為現代意義上的公共空間衰落和解體的重要原因。人們往往被網絡新媒體是多種意識形態的匯聚地和爭奪地這一觀點所遮蔽,以為其具有中立性。但實際上,由于媒介的技術性質,它在現代商業社會不可避免地受資本和權力的影響和控制,人們在信息傳播的選擇上是有傾向的。具體來說,新媒體技術掌握者本身就被賦予特定的象征資本,并擁有他人所無法掌握的網絡技術這一文化資本。同時,掌握新媒體技術及媒介組織運作和管理的人,在一定程度上還掌握了如何界定這種技術的象征資本和文化資本,以及如何分配這些資本的權力。此外,當媒介的運行被編制于法律之中時,就意味著它要遵循文化和權力的規則。比如,美國1996年出臺的《電信法案》打破了傳統意義上無線電視、有線電話等行業之間的壁壘和界線,在法律層面上為網絡技術的商用和民用提供了更大的空間,同時也提供了一種性質界定和發展規則。以法律來保障商業組織或企業來發展媒介行業和技術,是在追逐資本增值的同時將其正當化。那么,在此情況下,媒介的信息傳播就體現出類似于布爾迪厄意義上的“創造性遵從”,它可能會在一定范圍內展現出民眾的觀點,但媒介的運營者出于生存和利益的考慮,要想在整體資源配置的條件下獲得更多的資源,就必須熟知和遵循權力運作的邏輯。然而,對公共空間來說,中立性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因素。阿倫特和哈貝馬斯都曾指出,公共世界的范本是古希臘城邦生活,彼時的公共領域為公民提供了一個對政治暢所欲言的場所,因其具有中立性而可以容納不同意見的發言。哈貝馬斯正是擔心大眾傳媒取代公共領域的中立性而成為一種統領的力量,隱秘而又具有策略性地控制民眾的公共交往。所以,我們對新媒體促進公共空間發展的作用也不能過于樂觀,必須將其放置在權力和資本的前提下加以考量,并尋求策略限制資本—權力對新媒體的操控,使其能在更大程度上服務于民眾的公共性需求。更為重要的是,哈貝馬斯不認為大眾傳媒這種新的討論形式可以建構批判—理性的公共性論爭,他并不是固守傳統公共空間那種人與人當面交流的形式,他是在堅持一種理念,并以此理念來區分哪些才是真正屬于公共性的問題。這正是值得我們進一步思考的地方。新媒體是公共空間實現的技術載體,如果我們把眼光只局限于公共空間的政治技術維度,那我們將很難令人滿意地詮釋現代公共空間的本質,也不能更好地選擇一個目標或標準去優化現有的公共空間,與此相關的新媒體輿論公共性探討也將是偏離主旨或無意義的。
首先,公共空間的建構僅有載體是不夠的,還必須有一種明確的理念作支撐。相較于公共空間的政治技術維度,公共空間的政治哲學維度才是更為根本與核心的東西。概括來說,公共空間的政治哲學維度主要包括以下理念:
公共空間的核心價值是公共性議題的公益性。阿倫特對私人領域、公共領域與社會領域劃分的意義在于,凸顯了“公共性”這一辨識公共空間的決定性標準,意味著民眾即使在公開的場所討論私人方面的問題也不能稱之為公共性問題,信息的公共化并不等同于公共性。公共性蘊含著兩個基本訴求,一是公共的可見性,二是與公共利益的相關性。阿倫特認為,公共領域在人們生活中的重要性從中世紀開始就逐漸降低,并深刻地分析了現代社會的虛假公共性。從表面上看,大眾傳媒的興起促進了大眾文化的繁榮,讓人感覺好像實現了多數人即大眾意義上的社會理想。但實際上,大眾傳媒本質上倡導的是消費主義,由于缺乏公共精神,民眾只是在形式上匯聚在一起,成為數量上的多數。個體一方面處于孤立無援的原子化狀態,在資本操控的社會中呈現單向度的困境,另一方面又過度關注自我,沉迷于世俗化生活的物質享樂之中,往往會以自我的名義最終消解自我的真正個性,流于平庸的私人生活。因此,人們仍然沒有回歸公共世界。哈貝馬斯也認為,現代社會的公共領域已蛻化為消費的公共領域。新媒體時代,盡管民眾能更自主地表達自己的觀點,但從總體上看,表達的主題多局限于私人領域,與公共性相關的議題還很有限。阿倫特還尖銳地指出,民眾沉迷于娛樂消遣,頂多是趣味和格調不高,而功利性的手段和價值導向卻對公共空間更具腐蝕性。唯利是圖的人會表現出對一切所謂的文化價值感興趣,其實他真正的目的是提高其自身的社會地位和尊嚴。當這樣一個群體與政治力量合謀時,大眾型文化就成了一種既要滿足民眾娛樂興趣,又要提升民眾政治覺悟的混合物。按此發展,社會必然陷入“手段—目的”的惡性循環,從此喪失文化和政治的真正價值[5]190。實現公共性的手段直接影響公共性的結果,持有功利主義心態,以損害自然界和他人利益為代價的不擇手段的發展,斷然不會營造出一個和諧的公共空間。公共空間的中立性立場,意味著它秉持的是一種無私利性的公益價值取向。事實上,“公共性”概念在古希臘時也屬于公民的道德范疇,具有道德意蘊,指參與政治生活的公民為他人著想的美德。
其次,公共空間的交往體現和崇尚民眾的政治自由。自由屬于政治范疇,我們平常所說的思想自由其實也潛藏著政治層面的自由需求。因為個體在頭腦中的運思是不受束縛的,但要把思想表達出來則需要一定的政治自由度,思想自由實質上是要求表達思想的自由。阿倫特曾在《真理與政治》中通過區分真理與意見這兩個概念,指出政治與意見表達的關系。她認為,真理是哲學家們通過理性方式加以闡釋的富有邏輯性的哲學話語,本質上是一元或強制性的,它不容忍差異性。與此不同的是,意見屬于公眾的感受和想法,是多元且可以討論的。阿倫特指出,政治不可或缺的先決條件是意見,而不是真理。也就是說,政治自由是民眾可以參與并表達自己不同觀點的自由。然而,政治自由不是他者的缺席,而是自我與他者的共同在場,否則不過是自說自話。哈貝馬斯因此強調主體間性,重視公共空間中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互動。這一觀點已逐漸為人所接受,學術界大多認為政治活動或者政治領域能夠得以實現,主要在于每個人都是獨特的個體,為了表現個體性,也為了使個體與個體之間的連結得以建立,人們通過言語與行動呈現自我、溝通互動。“公共話語應該用民主的、對話的、妥協的、折中的途徑來展開。公共話語不存在最后的擁有真理者,也不存在最后的勝利者。”[6]“我們的思想‘正確性的唯一保證在于:我們好像是與其他人生活在共同體里,我們向這些人交流我們的思想,正如他們向我們交流他們的思想。”[7]政治自由不僅是公共空間形成的基礎和理念價值追求,也與人存在的意義相關,體現了人的尊嚴。阿倫特認為終身棲身于私人生活領域,以生命的新陳代謝為終極人生意義的人是懦弱的,他們不敢承擔責任進入公共領域與世界周旋。她指出,人應超越生命必然性,超越暴力和強制性的政治,從事崇高而有尊嚴的公共政治活動。
最后,公共空間的運行有賴于公共理性作為保障。政治自由在公共實踐活動中要通過言論和行動體現,對此,哈貝馬斯強調公共空間的自由討論不能缺少公共交往理性。他認為形成公共空間的“私人”,是既具個體權利意識,又熱心公共事務的理性自律個體。另外,理性公共空間的代表人物羅爾斯也重視公共理性的作用,認為公共理性“是那些共享平等公民身份的人的理性,他們的理性的目標是公共善,此乃政治正義觀念對社會之基本制度結構的要求所在,也是這些制度所服務的目標和目的所在”[8]。哈貝馬斯和羅爾斯對公共理性的認知,其實都是對康德公共理性概念的繼承和發展。按照康德在《答復這個問題:“什么是啟蒙運動?”》與《世界公民觀點之下的普遍歷史觀念》中的論述,公共理性首先蘊含著理性為人所共有的前提,人有永遠公開運用自己理性的自由。這種自由是在一個完全正義的公民憲法下有所限度的自由,而憲法又是具有理性的社會公民公共意志的結果。所以,哈貝馬斯和羅爾斯都將公共理性作為公民具備的一種理性推理能力。問題是,反觀現實的民眾言論,很難確保他們的每一個意愿都是秉持理性的表達。不得不指出,將公共理性設定為人類普遍具有的做法有些過于理想化。馬克思認為,康德的公共理性只具有形式的普遍性而不具有本質和實踐意義上的普遍性。現代政治學也對理性人假設的方法論弊端作了諸多揭示,比如,出于自我保全或自我發展的個體理性,會在公共空間中呈現出虛無主義、政治冷漠和政治犬儒主義的表現。出于現實的考量,我們應將公共理性視為后天教育培養的目標和結果,并兼顧、把握好公共理性與個體理性的關系。強調公益的公共理性并不是和個體理性相排斥和沖突的,相反,公共理性是尊重個體差異的理性,也是尊重個體理性的理性。公共理性有賴于個體理性的認同才能實現,而且,它的形成也有賴于個體理性的培育。試想,如果個體連基本的理性都沒有,何來公共理性?同時,個體理性也有賴于公共理性的價值導向予以提升。如此,公共空間才能在體現政治自由作為人存在意義的同時,規避積極自由所可能引發的極權主義后果,以及消極自由引發的回避公共政治的危害。
由此可見,公共空間并不是具備公開可見、民眾參與的條件就可以建構的領域,日常生活中的瑣碎之事并不等同于具有政治意義的公共事務。新時代公共空間的構建,需要有先進的理念作支撐,需要有積極的批判精神來滋養。我們應牢牢把握公共空間的政治哲學維度,以此衡量和批判現有的公共空間發展狀況,并以此為導向構建具有現代意義的公共空間。
公共空間的現代推進,是中西共通的時代命題,是實現國家治理現代化的必然要求。鑒于此,現代公共空間政治哲學所崇尚的理念作為應然的理想狀態,是具有普遍性的趨同模式,也應是任何有意建設發展現代公共空間的國家的共同追求。與此同時,由于歷史文化和國情不同,不同國家在建設現代公共空間時會遇到自身特有的問題,從而呈現出具有各自國家標識的特征和意義。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公共空間模式,一個國家構建什么樣的公共空間,必須與其國情和性質相適應。因此,我們在研究公共空間建構時,也要注重其國家標識維度。
考察西方現代公共空間的建構,我們會發現西方學界對公共空間的探討主要圍繞“公共性喪失”的議題展開,以求重建現代性的公共空間。而且,西方學者普遍將希望寄托在管理體制以及少數精英知識分子身上。然而,西方資本主義政府實際上已成為私有福利的代言人,通過集體的方式尋求更大的善,已被個人的計算、功利以及成本和利益所替代。由于功利主義取向的經濟發展模式在根本上制約了政府職能中公共性的彰顯,無論是從利益集團的形式、理性選擇人的形式、立法的形式、消費者形式,還是以公民權形式表現出來的新公共理論探討,都不能真正解決公共性喪失的問題。此外,民眾亦受功利價值導向的影響,“(公民資格)是屬于任何個體所擁有,但是,個體不純粹只是公民而已,他亦擁有不屬于公共領域的資源和利益,這些資源和利益甚至被個人視為比純屬公共領域的更為優先”[9],民眾建設公共空間的主體性也并不被看好。總體來看,公共空間的重建任務在實現方面較為困難。
與面臨多重矛盾和危機挑戰的西方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我國用自己的特色實踐為建構公共空間提供了中國方案。相較于西方,我國在公共空間的建構發展方面具有兩大優勢:一是在政治體制層面,政體與政治的公共性訴求緊密貼合,有利于在政策上支持公共空間的建設。我國是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國家的一切權力屬于人民。人民當家作主是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本質特征。這就決定了政府代表的利益范圍更為廣泛,與公共空間的公益性要求高度相符,我們致力建設的公共空間是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公共空間。新中國建立以來,黨和國家領導人始終秉持人民當家作主、為人民服務的政治理念,踐行群眾路線,倡導民主基礎上的權力集中,鼓勵并支持民眾的政治參與。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人民民主是社會主義的生命,沒有民主就沒有社會主義,就沒有社會主義的現代化,就沒有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要健全民主制度,豐富民主形式,拓寬民主渠道,保證人民當家作主落實到國家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之中。新媒體視閾下的公共空間作為民眾政治參與的新興渠道,自然也是政府大力支持的對象。雖然我國的公共空間產生較晚,但我國新時代的公共空間建設任務重點在于“優化”,在于如何使其更符合現代性,并確保其真正成為民眾參與公共政治實踐的領域。二是在國家意識形態層面,馬克思主義作為指導思想,有利于不斷健全人民當家作主的制度體系,有利于體現人民意志、保障人民權益、激發人民的參政活力。馬克思盡管沒有明確的公共空間理論著述,但他的學說蘊含著深刻的公共性思想。他其實是以公共利益為核心,以自由為價值旨趣,試圖構建一個符合人與社會發展的公共性王國——共產主義。在他看來,一個好的公共生活在于它是否合乎社會發展規律的必然結果,即把人的權利還給人,從而實現人對社會、對人的本質的全面占有。在共產主義社會,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各個人在自己的聯合中并通過這種聯合獲得自己的自由。源于此,現代公共空間理念與馬克思主義是內在相通的,實現共產主義那樣的公共生活是我國公共空間建設的遠大理想目標。對現階段來說,按照馬克思的觀點,我們每個人都是“現實的個人”,本身就生活在特定的社會生活共同體之中,有著眾多的社會關系。人正是在社會關系中理解和處理自我與他者的關系,并通過他者和社會確證和表現著自我的價值。這為現代人的公共聯合奠定了理論和心理基礎。更為重要的是,馬克思將公共性的發展寓于歷史的實踐活動中,公共空間并不是一個抽象的理論構想,它需要也必將轉化為現實。由于歷史發展具有連續性,通過實踐積累的國家共同體必然過渡到自由人聯合體,這就將遠大理想與現實的建構目標聯接在一起,建設公共空間的現實目標成為實現遠大理想中的一個環節。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公共空間建設,有利于我們高揚以人民為中心的社會主義旗幟,凸顯我們現代化建設道路的民族性和特色性,有效規避西方公共空間治理的弊端。
然而,我們也要承認,公共空間的建構不可能一步到位,政治制度和理念導向在實際的政治運行中會存在偏差,我國民眾參與公共事務還不盡如人意。具體表現在:一是民眾對現代公共空間理念的認知還不足。民眾參與公共事務的意識不高,這很大程度上歸因于我國歷史上長期缺乏民主的氛圍。在傳統社會,民眾無法參與政治,只是政治的被動接受者,至多被作為評判施政效果的一個參考標準。當民眾認為公共的政治世界是一個只能服從的世界,或者說是靠個人力量無法控制的世界時,會回避與社會規則發生沖突,只關心自己的生活而不關心政治。因為不能參與也就沒有必要關心,不關心政治和不能參與政治往往互為表里。法國政治思想家托克維爾曾分析過這種自我關注的個人式原子主義對政治生態文化的危害,“一旦參與行為衰減了,一旦曾作為中介的橫向聯合團體萎縮了,個體公民就會獨立面對巨大的官僚國家,正確地講,就會感到無能為力。這使得公民變得更加消極,而柔性專制主義的惡性圓圈就合上了。”[10]回避和逃避政治,會加大民眾參與政治的困難度。由于民眾長期無法直接參與政治,政治對于民眾就成了一個“道聽途說”的對象。而某些有幸參與政治卻無法施展政治抱負的失意者,又會給民眾留下政治參與和個人自由不相容的印象,易讓民眾臆測政治是詭秘儇詐的場域,容不下率性的表達。其實,政治上的自由感和能參與政治的自由也是相互影響的。民眾參與政治的條件受限,就很難認知參與政治是必要的生活需求,更不會將參與公共事務上升到自由發展、生存意義的高度。二是民眾現階段的公共參與活動還未達到自由自覺的程度。隨著物質生活水平的提升和個體權利意識的覺醒,民眾在公共事務上的參與較之以往雖有所提高,但我們仍不宜持過于樂觀的態度。因為按現代公共空間理念考量,進入民眾視野和討論范圍的公共性事件還很有限,民眾的參與尚不是自由自覺,在一定程度上還具有桑德爾所警惕的政治唯私癥和政治冷漠癥。民眾參與公共事務多表現為被某種訴求直接激勵的激進式參與,這種訴求雖具有公共性,但仍主要是因為與民眾自身的私利相關。一旦這種訴求滿足或是民眾在參與的過程中受到限制,民眾的公共參與熱情就會降低或消退。總體來看,民眾的參與尚停留在表達意愿或訴求這個層面,而且民眾在網絡新媒體的訴求與評論都有非理性的傾向,尚欠缺公共理性,更欠缺公共批判精神,這都是我們在構建公共空間時亟須解決的問題。
建構現代公共空間需要重視理念上的考量,但我們不能停留在政治哲學的維度,更要注重將其付諸于政治實踐。由于政府在政治社會建設方面具有特殊的制度化優勢,在公共空間推進中具有關鍵作用,在現階段,我國仍要堅持政府主導—民眾參與的公共空間構建模式。
首先,要將現代公共空間理念與民眾的日常生活相結合。馬克思認為,將人劃分為政治生活中的人與市民社會中的人,有割裂人的嫌疑,實際上只能是理論上的抽象劃分。依據現實經驗,我們每個人都在從事不同的活動,與其他個體和社會呈現著復雜的關系。馬克思給我們帶來的啟發是,建設公共空間要立足于現實而非憑空思索,公共性寓于人的生活之中,要與人的屬性相連接,公共空間理念應深扎于民眾的日常生活。由于民眾對現代公共空間的理念認知還很不足,政府應通過各種渠道,尤其是網絡新媒體來助推有關公共意識的傳播。一是政府不能放任資本投資運營對公共空間的負面影響,而應適時對資本進行宏觀調控,規避大眾日常生活的消費主義傾向,確保公共空間作為民眾反映公共訴求場所的本質屬性始終不變、不異化。二是政府要引導社會輿論,激活民眾公共參與的積極因素。政府應重視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凝聚不同的社會共同體,主動引導社會輿論朝著有序、良性的方向發展,在確保現有民眾參與因素的同時,激活民眾潛在的參與因素。三是政府要培養民眾的公共參與能力。政府須通過人文教育喚醒民眾的主體性,培養民眾的公共理性,使民眾自覺地維護自己的正當權益、履行應盡的公民義務、行使對政府的民主監督權力,引導公民通過合理的渠道理性地表達自己的政治訴求。
其次,要將重視政治管理效率與關切民眾參與相結合。傳統公共行政學認為民主和效率是相沖突的,政府管理因此曾一度以效率為先。隨著現代社會的發展,這種官僚制管理逐漸顯示出缺失公共參與所帶來的弊端,它重視效率反而無法達至預期的政治效率目標。但政治若只講民主沒有效率,又會導致資源浪費、分配不當等問題,使社會公平、正義更難實現。鑒于此,政府管理應同時注重民主和效率,并將此理念貫徹到現階段的公共空間建設之中。我國的公共空間發展,在某種程度上取決于國家和政府對此項事業的支持力度。民眾是公共空間的最基本單位,離開了民眾的參與,公共空間就淪為了權謀政治的游戲。政府不僅僅需要在管理職能上轉型,也要逐步實現資源和權力向社會組織和民眾的轉移,要讓民眾有切實的治理公共空間的權力。以往對公共空間建設的探討多偏重政府的頂層設計,但問題在于,公共空間是一個政府與民眾互動的領域,這一點在新媒體時代表現得尤為明顯。民眾的參與行為和反應并不是一個靜態的研究對象,它具有一定的可變性、不可控性。鑒于此,公共空間的運行機制不能完全靠頂層設計來一次實現,而應在政府、民眾與社會輿論的動態博弈中逐漸形成。尊重民眾的意見,拓展民眾參與表達的渠道,不僅不會造成公共秩序失序,還能在根本上保證公共空間政策制定的正確性和實行的有效性,從而實現政府在目標效率上的追求。需要指出的是,政府職能的服務型轉向并不意味著政府要將治理權全部放手,而是政府要為民眾履行治理權提供法律制度、監督機制和參與保障體系,并對任何治理權力的不當使用進行制約,這對現階段的公共空間建設來說尤為重要。
最后,要將保障公共空間公益性與維護個體應有權利相結合。公共空間的建設目標是實現更美好的政治生活,追求的是公益的善,其政治理念要求公共性體現在發展目的、過程和結果的各個環節之中。因此,政府要保障公共空間參與制度的公平、公正與合法。另外,在建設中要謹防政府假借公平道德的名義來謀取私利。政府固然需要價值導向,但政治與道德不能混淆等同。公共空間就是為民眾的公共參與提供一個場所,保護社會的良性競爭和穩定秩序,我們不能從道德上過分夸大其作用,要警惕和避免傳統社會人治的虛偽性依托現代管理制度還魂。以公益為導向時,也不能忽視個體的應有權利。阿倫特曾說過:“我們不由得不相信,自由開始于政治終結的地方,因為我們親眼看到,當所謂的政治考慮壓倒所有其他考慮時,自由也就不復存在了”,“當且僅當政治保證一種可能獨立于政治的自由時,政治與自由才是相容的。”[5]145政治不能成為多數人的暴政,唯有私人權利得到尊重和保護,才能確保自由是政治的靈魂,并在根本上確保公共性是民眾根本利益的體現。
總之,為了優化現有的公共空間,政府一方面要履行管理層面的主導職責,規范新媒體的運行,通過完善機制和資源分配來保障民眾的公共政治參與;另一方面要逐步放手治理權,實現從公共空間的管理者向服務者的身份轉換,培養民眾的公共參與能力,落實民眾的參與權利。通過理念踐行與不斷的摸索前行,逐步實現新時代人民對美好政治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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