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麗 李開 徐曉妮 張慧
摘 要: 本文選取了斯坦貝克多部小說,探究了斯坦貝克小說文本中復雜多元的女性形象群體。通過不同女性人物形象的塑造,斯坦貝克表達了對父權制社會下備受壓抑女性的同情及對采取極端方式抗爭現實社會女性的擔憂,并通過塑造“雙性同體”的新女性形象為女性實現自我價值、促進自身發展、獲得自由和尊嚴而謀求出路。
關鍵詞: 約翰·斯坦貝克 女性形象 父權社會 雙性同體
約翰·斯坦貝克是20世紀上半葉美國文壇的著名小說家之一,這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在美國文壇上留下了永恒的印記。他在小說中塑造的女性形象既有壓抑的“天使”,又有反叛的“妖婦”與快樂的妓女,還有偉大的“圣母”。這些復雜多元的女性人物形象在某種程度上是父權社會中男性價值觀念和標準的運用,是父權社會道德倫理和男性欲望外化的物質表現。
一、壓抑的“天使”——可悲的傳統女性
斯坦貝克以冷靜而敏銳的目光觀照兩性關系中女性生存處境的原生態和被動態,對父權社會中女性的生存處境和生命過程進行冷靜的思索。在他寫作的年代,真正的女性應該是“虔誠的、純潔的、順從的、持家有術和深居簡出的,并將此定義強加于女性的身上”[1]。他在多部小說中塑造的女性形象正是被安置在這種傳統倫理規約下的生存環境里,痛感迷失、倍感壓抑。
在《菊花》這部小說里,斯坦貝克通過伊莉莎這個人物的塑造,把生活在美國20世紀30年代父權社會里女人的情感世界和心理歷程栩栩如生地展現在讀者面前。按照當時父權社會的價值標準,伊莉莎可謂是典型的好女人形象,她勤勞、緘默、屈從。然而,這位典型的“房中天使”卻承受著無聲的壓抑,內心經歷著自我身份找尋和夢想破滅的焦慮和絕望。伊莉莎花園的圍欄不僅象征了男女交流的障礙,而且成了限制女性的藩籬。圍欄外,作為男權代表的亨利和補鍋匠可以無拘無束地享受自由,而伊莉莎只能被囿于圍欄內從事修建菊花、整理庭院等重復性的工作。更可悲的是,伊莉莎自覺地把花園的圍欄內化為壓抑自己本我需求的道德界限。當補鍋匠向圍欄靠近了點時,伊莉莎變得“警覺”的眼睛無聲中顯露了心跡。盡管如此,但伊莉莎在圍欄內不時地對男性世界的張望還是表達了她想跨越身份界限的強烈愿望。
伊莉莎在既定規范的壓抑中自我意識蘇醒、膨脹,燦爛而美麗,但又在釋放中被踐踏、扭曲和窒息。在實用主義和工具主義至上的亨利和補鍋匠看來,這位被界定了身份的房中“天使”對于默契、欣賞的渴望和追求毫無價值。亨利認為菊花再大也不能像“種蘋果”一樣可以賺錢;在亨利的眼里,盛裝出現在自己面前的伊莉莎是“強壯”而不是“漂亮”,因為他認為“強壯”的伊莉莎更能操持好家務。對于補鍋匠而言,菊花不能解決他“餓肚子”的問題,而花盆卻可以賣掉換幾個錢以免“挨餓”,因此他會把菊花拋棄在路邊而留下了花盆。故事的最后,夢想被徹底擊碎的伊莉莎只能在“像老婦人一樣,虛弱地哀聲哭泣”中表達“哀莫大于心死”的悲涼。
《人鼠之間》發表于1937年,是斯坦貝克的成名作。他在這部作品中通過刻畫農場主兒子柯利的妻子這一形象,反映了女性在窺視中的孤獨感及來自環境與自我的焦慮。小說自始至終柯利的妻子一直以“柯利的妻子”被指代,時刻提醒她沒有獨立身份,僅僅是她丈夫柯利的延伸和附屬。柯利的妻子年輕時曾夢想成為好萊塢電影明星,但現實卻讓她的理想化為泡影。為了逃避和生存,她嫁給了農場主的兒子柯利,其實她并不喜歡柯利。柯利把她盯得很緊,不許她和別的男人說話。她那沒有愛情的婚姻給她帶來無盡的孤獨和壓抑。生活枯燥、孤獨苦悶的她試圖靠近工人時,被當作“輕浮”的“婊子”而遭到嘲笑。她只有在有些癡呆的萊尼那里,才能找到傾訴的機會。然而,傾訴并沒有改變她的悲劇結局。最終,柯利的妻子被萊尼扭斷脖子而無辜地死去,成為另一個男權中心價值觀下陳舊生活方式的殉葬者。柯利妻子身上體現了大蕭條背景下女性個人和群體的生存邏輯和現實困境,是很多承受經濟和性別雙重壓迫女性的典型代表。
另一位備受壓抑,然而更令人心酸的女性是《緊身甲》中的女主人公艾瑪。艾瑪生活的蘭德爾農莊庭院前的“柵欄”不僅作為圍住庭院的有形障礙,把多病的艾瑪困于家庭的藩籬內,而且是使艾瑪邊緣化的菲勒斯文化無形屏障,把她排除在男性世界之外。同時,艾瑪房間里的那張巨大的“胡桃木制雙人床”,也具有禁錮意義,使艾瑪無法跨越自身的性別界限,無力擺脫社會為她既定的妻子角色和道德觀念。艾瑪的丈夫每年都會花上一周的時間,到舊金山喝酒、逛妓院。盡管艾瑪知道真相,她還是會跟鄰居謊稱丈夫是“出門辦事”。由于艾瑪在經濟上依賴于丈夫,沒有獨立自主的身份,而且深受“男主外、女主內”及“夫貴妻榮”傳統觀念的束縛,只能壓抑心中的苦悶,內心充滿著悲苦、凄涼和無奈。
二、反叛的“妖婦”與快樂的“妓女”——極端化抗爭的女性
斯坦貝克那個時代的婦女解放運動已經使一些年輕女子具有了追求自由獨立的強烈愿望,開始反叛父權社會中虛偽的道德風尚和“房中天使”的女性角色。部分女性將這種形式的反叛推向極致,使得原來被父權文化壓抑的女性肉體本質在這種畸形反叛中日益顯現出來。
《伊甸之東》中的卡西是一位融合了夏娃、伊甸園里的蛇和該隱妻子特征的女性形象,經常被評論界貼上“邪惡”和“魔鬼”的標簽。她以自己的“身體”作為現成的自我身份找尋和經濟獨立的工具對父權社會“男性主體,女性客體”的規約發起了挑戰和顛覆。卡西十歲的時候就開始引誘兩個男孩進行性虐游戲;稍大一點,她和教拉丁文的教師詹姆斯·格魯發生性關系,導致老師愧疚自殺;后來,她離家出走當上妓女,接著成了妓院老板愛德華茲的情婦,利用性控制他并試圖卷款逃走。盡管父權社會為維持男性統治的穩定,規定忠貞為女性必備的品格并把女性的性權利限制在婚姻之內,卡西卻在和亞當結婚的當晚與亞當的弟弟查爾斯通奸,就在卡西這一次次地處理與男性的兩性關系中,她不動聲色地挑戰了父權社會中的文化秩序。在開槍打傷丈夫亞當后,卡西改名“凱特”來到費葉的妓院,后來她謀殺了老鴇費葉,自己當上了妓院老板,使她的妓院脫離男性掌控和父權秩序約束。卡西的這種極端的反叛行為,不僅反映了她備受壓抑和束縛,以至于自我意識以扭曲變態的方式覺醒與爆發,而且反映了斯坦貝克對當時女性被排斥在男性社會之外、處于從屬地位的這一社會現實的憤懣不滿。
斯坦貝克在《煩惱的冬天》這部小說里還刻畫了另一個妓女形象——瑪姬·揚·亨特,一個曾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使小城里的許多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亦巫亦娼的人物。她出賣自己的好友瑪麗,并引誘瑪麗的丈夫伊坦通奸。小說這樣描寫瑪姬﹒揚﹒亨特:她穿著一件曲線畢露的肉色緊身衣,走進雜貨店對伊坦進行色誘。但對瑪姬·揚·亨特來說,純潔的伊坦是個挑戰,這越發激起了她要把這個圣人從神壇上弄下來的欲望。盡管面對瑪姬·揚·亨特充滿色情的話語和動作,伊坦背起《圣經》福音書中的經文擺脫了瑪姬·揚·亨特的色誘,但瑪姬·揚·亨特對伊坦進行的莎士比亞《麥克白》中女巫式的預言卻起到了效果,像幽靈一樣困擾著伊坦的靈魂。通過塑造瑪姬·揚·亨特這一妓女形象,斯坦貝克顛覆了男性對女性身體和欲望的控制,打破了傳統的男女間固定性別角色的規約,把女性從欲望對象還原為欲望主體,體現了她們對不受父權秩序支配的自由空間的渴望。
在斯坦貝克的小說世界里不僅有上述“妖婦”式妓女,而且有一些美好、純真和善良的妓女形象。譬如說《煎餅坪》中的雷米姿、格雷茜,《罐頭廠街》中的多拉,以及《甜蜜的星期四》中的芳娜、蘇琦,她們都懂得如何利用自己姣好的身材和出眾的姿色吸引男人的注意,并如何轉化自己的身體資本。盡管她們的謀生方式都帶有職業性的粗俗和狡猾并遭人唾棄,但她們無一例外地都非常誠實、善良、慷慨。在《甜蜜的星期四》中,斯坦貝克甚至借主人公多克之口來夸熊旗飯店中的妓女蘇琦“可能是我遇到的最誠實的人”。在《罐頭廠街》和《甜蜜的星期四》中,老鴇多拉是個受到尊敬的女人,她奉公守法、童叟無欺,還經常救濟罐頭廠街生活困苦的人們;多拉手下的十二名姑娘其中有半數信奉基督教和科學,她們都討人喜歡,甚至可以與以麥克為代表的流浪漢、賭徒和盜賊結為朋友。
斯坦貝克通過刻畫卡西、瑪姬這樣反叛的“妖婦”及眾多“快樂、善良、簡單”的妓女,從社會、情感及心理的層面上反思了女性的命運。在斯坦貝克看來,一方面男權的壓迫使女性蔑視并挑戰社會文化秩序,樹立了獨立不倚的女性人格,另一方面女性自身的弱點又使她們沒有確立新的范式,以至于她們在文化抑制下衍生出病態的人性。
三、雙性同體的"圣母”——探索救贖之途的新女性
盡管斯坦貝克筆下的大多數女性都沒有跳出毀滅的范式,但在《憤怒的葡萄》里塑造的喬德媽和羅撒香及《珍珠》這部小說里采珠人奇諾的妻子胡安娜,以及《伊甸之東》里出現的阿布拉這些女性人物身上,人們還是可以看到女性救贖希望的。在這些女性身上,斯坦貝克消解了女性原有的被男性定義的傳統身份,通過逆反二元思維擴大了這些女性的性別含義,她們的身上無一例外地體現出了“雙性同體”意識,“性別的中性化或雙性化,決非一般的帶有否定和扭曲含義的所謂‘不男不女的同義語,是指一個人同時具有較多的男性氣質和較多的女性氣質的人格特征”[2]。
《憤怒的葡萄》中的喬德媽慈愛、勤勞、善良、剛毅,特別是在苦難中逐漸表現出的堅毅讓讀者看到了父權社會中相對處于弱勢地位的女性的轉變。在小說中,不管喬德一家遇到什么困難,周圍的情形多么糟糕,喬德媽總是毫不畏縮地迎接挑戰,顯示出了她在混亂中自我鼓勵及團結家人的能力。在他們一家穿越加利福尼亞大沙漠時,為了讓家人能穿過這兇險之地,喬德媽隱瞞奶奶已死的秘密,抱著她的尸體。正是這種決斷力和為家人戰斗的勇氣使得喬德媽在整個旅途中代替了喬德爸而成為家庭的中心和決策人。
在《憤怒的葡萄》中,除了喬德媽對女性社會地位的宣稱之外,斯坦貝克向讀者展示了喬德妹妹羅撒香在喬德媽的女性力量和不屈精神的激勵下,學會如何承擔責任并通過正義的奉獻實現了她成為偉大女性的轉變。故事開始時,羅撒香是個“充滿激情的撒嬌小女孩”,和自己的丈夫康尼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在遷途中,當羅撒香和未出生的孩子被康尼拋棄時,羅撒香陷入絕望和痛苦當中,卻還抱有幻想認為康尼還會再回來,然而最終羅撒香不得不獨自面對一切困難,經受磨難和死亡。
在困難時刻,當喬德家的男人們逃避、無能為力和不知所措的時候,羅撒香勇敢而堅定地代替男人們承擔他們的義務和責任。盡管身心疲憊,她還盡力幫忙洗衣做飯,下床摘棉花掙錢養家,幫助媽照看臨死前的奶奶。隨著故事的發展,羅撒香在很多方面逐漸成為媽的接班人和新女性的希望。小說中的兩個重要的情節使這一點得到了印證。一個是通過穿耳墜,媽象征性地把火炬傳給了羅撒香。羅撒香為了戴耳墜要忍受穿耳孔的疼痛,象征著她必須忍受痛苦和考驗才能證明自己做好接替媽的準備。另一個是,媽鼓勵羅撒香用自己的乳汁救助那名垂死的男子,揭示了羅撒香在困難時刻所表現出來的無私,也實現了自己的提升,超越了以前那個只需要別人幫助和關心的自我,預示著羅撒香要繼承媽的角色,成為忍辱負重的女家長、新女性的代表。
在《珍珠》中,胡安娜往往作為一個被描述者,但她不甘于作為一個旁觀者。她積極參與,試圖通過自己的努力超越男女之間的這種二元對立。當胡安娜和丈夫奇諾在去首都賣珍珠途中遇到三個追蹤者時,胡安娜堅決反對丈夫讓她一人先躲起來的提議。這時她已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等待男性保護的弱小女性,而是在面臨危險時,沒有絲毫軟弱、害怕或猶豫,希望和丈夫共同進退,可以為整個家庭做出犧牲,追求男性世界平等和理解,以獲取更多生存空間的新女性。在這次男女兩性較量中,胡安娜成功了。從此之后,在家庭決策中,胡安娜不再是作為一個他者被排除在外,而是成了一個參與者。后來,胡安娜擁有了自己的話語權主動地敘述、表達自己,建議奇諾把那顆讓人產生罪惡、占有欲望的珍珠扔到海里,奇諾最終聽從了胡安娜的建議。故事結尾,胡安娜和丈夫奇諾不再像以前那樣奇諾在前胡安娜在后地走著,而是開始并排走著了。這個簡單的細節隱喻了胡安娜從依附于男性的附屬地位上升為與男性平等的地位。同樣的胡安娜,在經過這些執著的努力和追尋之后卻處于不同的狀態,她的嘗試和努力為女性解放提供了一些啟示。
斯坦貝克小說中的另一位雙性同體的新女性是《伊甸之東》里出場不多的阿布拉。阿布拉不僅像天使一樣純潔、美麗,而且想法獨立、成熟穩重。她始終以母親般的體貼、溫柔和成熟呵護著似乎永遠長不大、耽于幻想的亞倫,但她同時能保持理智和冷靜,看透了亞倫脆弱的信念,拒絕因為亞倫虛幻和不切實際的期望而強迫自己表現得十全十美。為了找回獨立的人格,而不是活在亞倫的陰影下,阿布拉勇敢地接受現實,選擇亞倫的兄弟迦爾。在亞倫死去以后,阿布拉勇于承擔責任,一如既往地照顧亞倫年邁孤苦的父親,熱心地幫助仆人老李料理家務。阿布拉以自己的善良、能干和熱情贏得了亞倫一家人的喜愛。對他們來說,阿布拉無疑是一位精神型的核心人物,是力量和信念的代表。
在父權制社會中,完全接受二元對立的價值觀會承受令人窒息的壓抑,而公然挑戰這種已然內化的價值體系勢必會承受極大的壓力。斯坦貝克小說中的第一類女性以自我壓抑來尋求自我保護,第二類女性以自我否定作為對現實的極端反叛。這兩種選擇都是消極的人生觀,最終都會導致女性自身的悲劇性命運。斯坦貝克試圖通過喬德媽、羅撒香、胡安娜及阿布拉等這些雙性同體人物的塑造為女性實現自身價值、促進自身發展、獲得自由和尊嚴謀求出路。在他看來,男性和女性作為平等的個體的差異不能被忽視、被排斥也不能被抹殺,而只有兩性平等地對待彼此,互相包容,逐漸融合,人類社會才能逐漸實現兩性和諧統一的美好性別理想。斯坦貝克的“雙性同體”思想無疑是具有辯證精神和發展眼光的,鑒于他當時所處的父權制社會,能具備如此思想尤其難能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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