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慧
摘 要: 對于沈從文的了解,首先想到的是以清新的“湘西世界”在現代文學領域刻出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作為京派作家群中“鄉土文學”的代表,他的作品總是充滿著濃厚的鄉土氣息。與現代鄉土寫實派小說魯彥、廢名相比,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是一幅山清水秀,充滿著純樸民風的原生畫卷,是一個充滿神秘的鄉土世界,寄托了作者自由美好的社會理想。
關鍵詞: 沈從文 湘西世界 鄉土氣息 自由美好
作為京派作家的領銜者,沈從文始終以“鄉下人”自居,在《邊城》、《船上岸上》、《蕭蕭》、《三三》、《柏子》、《龍朱》、《月下小景》等一系列作品中構筑的鄉土風貌、夢境般的湘西世界,令廣大讀者沉醉不已,經久不衰。本文主要從鄉土現實、鄉土意境、鄉土藝術三個方面研究沈從文筆下的鄉土風情。
一、鄉土現實
沈從文筆下的鄉土世界擁有與現實都市文明不同的魅力,讓人感受到這個淳樸的、自由的、洋溢活力的王國,成就了鄉土本質的生命范式。
(一)樸實美好的鄉土生命
《龍朱》中族長兒子追求女子的對歌,給我們展示了郎家田園的生活方式,浸透著野性的美;《蕭蕭》、《三三》描寫的是鄉村女性天真自然的處世方式。《月下小景》講兩個年輕人維護純潔的愛情,充滿了原始的風情。這些鄉下人用最天然的想法表達著內心,這些彌漫著詩情畫意的作品中,尤以《邊城》最著名。
1.青年男女之間的愛情,深深體現著湘西世界的人性美。
翠翠天真活潑,心地善良,在“風日里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她不貪錢,對祖父體貼入微,性格溫順,“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人無機心后,就又從從容容在水邊玩耍了”。家鄉的青山綠水賦予她清純和靈性,翠翠從爺爺那里繼承了勤勞質樸的品質,學會了恬靜淡泊的生活態度。他們那種無憂無慮、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的生活方式,是古今許多大思想家、哲學家想追求的境界,“在這種不分秦漢、代代如是的環境里,個人不但可以信任自己的經驗,而且可以同樣信任若祖若父的經驗”[1]。在沈從文描寫的鄉土畫面里,人們淡泊自守,遵循傳統,世世代代固守在這塊土地上,看似平淡的生活恰恰體現了中國勞動人民安守鄉土的意識,無論是年老還是年幼,植根在他們身上的觀念千年不亙。
隨著年齡的增長,翠翠有了少女的心事,和劃船比賽中頭獎的儺送偶遇,碰出火花。兩年后端午節她又見到儺送,不禁對爺爺說:“那個人很好。”后來,儺送在月下為翠翠唱歌,夢中的翠翠靈魂也浮了起來,兩個人心有靈犀。不久,天保離家落水而死,儺送遠走他鄉,老船夫溘然離世。翠翠忍受著一連串的打擊,仍一心等著心上人歸來。這段愛情悲劇的背后隱含著根深蒂固的鄉土道德,“鄉土社會追求穩定,男女之間的關系必須不發生激動的感情,男女有別是認定男女不必求同,在生活上加以隔離,非但是有形的,而且是心理上的,正所謂男女授受不親”[2]。翠翠與儺送這對互相愛慕的年輕人,在鄉土感情的孕育下,既沒有山盟海誓,又沒有離經叛道,有的只是“遵從古禮”的淳厚質樸,這傳統也是造成這美麗哀愁的根源所在。
2.老船夫對孫女的親情體現著湘西百姓最真實、質樸的感情。
老船夫的形象是中華民族幾千年以來勞動人民的縮影,身上散發著淳樸、實在、勤勞的味道,生活雖然清貧,但樂于助人,“管船人卻情不過,也為了安心起見,便把這些錢托人到某峒去買茶葉和草煙……過渡的誰需要這東西必慷慨奉贈”。多年前女兒那場悲劇之后,他責無旁貸地負起撫養外孫女的義務。“他從不思索自己職務對于本人的意義,只是靜靜地很忠實地在那里活下去”。歲月荏苒,對于老船夫而言,有一件事一直是他放不下的,就是要幫助孫女建立一個幸福的家庭。為了實現這個愿望,他不惜一切代價,在孫女和他認定的孫女婿之間做出平衡,豈料事違人愿,帶著萬般的無奈和無限的內疚離世。
老船夫淳樸、善良,凡事只求無愧于心的美好品質是中華民族傳統美德的化身,他不僅是一個鄉下草根的典型,更代表著中國普遍的鄉土大眾;在老船夫身上體現出的父母之愛,是中華民族世世代代傳承下來的寶貴精神財富,正是這筆財富,才使周圍的鄉土世界更加純凈美好。
3.原著中對鄰里間感情的描述展示了人性的善良。
順順作為船總,在當地富甲一方,他大方灑脫,“一面從水上賺錢,一面就這樣灑脫散去”。“因船只失事破產的船家,過路退伍士兵、游學文人墨客,凡到了這個地方聞名求助的,莫不盡力幫助”,淳樸的作風無疑讓下一代也耳濡目染,他的兩個兒子“都結實如公牛,能駕船,能泅水,能走長路。凡從小鄉城里出身的年輕人所能夠做的事,他們無一不作,作去無一不精”。
相鄰之間無不被這樣的美德浸潤,湘西人的善良在鄉下人們身上得以充分體現。“這里的人無不輕利重義、守信自約;酒家屠戶,來往渡客,人人均有君子之風;即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講道德和羞恥的城市中紳士還更可信任”[3]。在這個鄉土世界里互相之間不存在誰的職務高,誰的身份尊貴,他們都是一樣被尊重的。在生活中,也不存在居心叵測傷害對方、占據對方,他們可以敞開心扉說出心里的話。船總順順即使在連失愛子的重創下,面對著風雨中喪親失業、無依無靠的翠翠,竟能盡釋前嫌,重新擔負照看這位孤女——翠翠的重任。正如費孝通《鄉土中國》第一章所論述的——“在這個熟悉的社會中,人們會得到隨心所欲而不逾規矩的自由,而規矩是‘習出來的禮俗”,通過這樣的“鄰里之愛”展示鄉土上的人們是一群“未曾被近代文明污染了的善良的人”。
此外,《龍朱》中少年龍朱有出眾的外貌和高尚的品行,因卓爾不群得不到愛情,最后終于用歌聲得到了心儀的姑娘。《蕭蕭》《三三》等一大批作品中也流露出自然純樸的人性、生命的健康和自由、愛情的純真與天然,《船上岸上》質樸、天然的水邊人家,《月下小景》中“天真如春風,快樂如小貓”的女孩子對貞潔的珍重,寧死也要奉獻給初戀,這些具有野性的人情美、人性美,只有在遠離喧囂的鄉土才能夠自然生長,表達了與現代都市中互相傾軋及金錢至上之價值觀念的對立。
(二)自然美與人性美相得益彰
除了人情畫外,作者還描繪了風景畫,幽碧的遠山、清澈的溪水、溪邊的白塔、翠綠的竹篁等山水風景,《邊城》中描寫湘西白河的水:“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見底。底潭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紋的瑪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魚來去,全如浮在空氣里。兩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竹,長年作深翠顏色,逼人眼目。”簡簡單單的幾筆,描繪出河水晶瑩清澈,河底景物清晰可見,這樣富有詩情畫意的描寫信手拈來,比如《三三》中“水流下去,一直從山里流一百里就流到城里的清清的溪水,溪邊除了鴨子就只有那些水里的魚”,《船上岸上》、《丈夫》對于水鄉生活的描寫,湘西青山碧水被描繪得處處賞心悅目,讓人流連忘返。此外,在表現人文景觀時,通過展現當地極具特色的建筑,例如吊腳樓、水車、古城墻,處處展示湘西特色的自然風光及風土民情。
(三)呈現傳統的鄉土風俗禮儀
作者筆下,大年初一拜年的情景、正月十五的花燈和鞭炮、五月五賽龍舟吃粽子、八月十五家人團聚賞月及各種當地特有節日的風俗習慣,無不給人以美感。正如作者所說“邊城所在一年中最熱鬧的日子,是端午、中秋和過年”。風俗描寫,以《邊城》中端陽節龍舟賽為代表,鋪開一幅當地美麗的風俗畫卷。文中所說的“又狹又長、兩頭高高翹起,船身畫著朱紅色長線”專門打造的龍舟;那雄健的槳手和鼓手,“每當兩船競賽到劇烈時,鼓聲如雷鳴”;村民與水中鴨子開展的有趣的劃水比賽;還描述了饒有興致觀看比賽的各類人群,對于這些情景,文中都做了有聲有色的描寫,讓讀者如癡如醉。
《龍朱》中“郎家族男女結合,在唱歌。大年時,端午時,八月中秋時,以及跳年刺牛大祭時,男女成群唱,成群舞”,以及大量篇幅的白耳族郎家王子和黃牛寨主女人的對歌,與現代愛情相比,這種富有鄉土特征的愛情風俗更顯得大膽、樸實、真誠。
《月下小景》中野蠻的XX族人“女人同第一個男子戀愛,卻只許同第二個男子結婚”,塑造了一個神秘蠻荒的湘西少數民族世界。“鄉土社會是禮治的社會,禮并不帶有文明,或是慈善,禮也可以殺人,也可以很野蠻”[4]。這樣的環境更顯出男女主角的愛超越一切倫理、道德的束縛,還原生命的本真。不由聯想到《邊城》,“和《月下小景》一樣看似憂傷,卻都有著讓人道不出憂傷在哪兒的結局,作者深刻揭示了悲劇的真正原因在于一種不可調和又難以抗拒的力量,——鄉土社會中傳統的禮俗,寄托了作者對民族和個人的隱痛”[5]。
二、鄉土意境
沈從文筆下的世界是我們理想的天堂:美麗的“邊城”、滿是月光的“月下小景”、玉家母子的“菜園”、船上岸上的“水景”、龍珠“超凡脫俗的美”,他對現代小說的突出貢獻,不僅在于描繪了現實,還創造了獨具個性的“境界”。
(一)沈從文小說的主要貢獻是他創造了風格獨具的“湘西世界”
《邊城》作為沈從文湘西小說的代表作,最引人入勝的是他筆下詩畫般的湘西世界,自然山水逶迤秀美,人們單純而勇敢,沒有階級分別,均以真摯、和善為人之本,外公對孫女的愛、翠翠對儺送的愛、兄弟間誠摯的手足之愛、相鄰之間的愛,這些都代表著傳統美德與人和自然糅合在一起,雖然女主角的愛情悲劇令人扼腕嘆息,但這種對自由愛情的向往與探索,卻表達了他們打破傳統思想牢籠的勇氣,是“湘西世界”優美、健康、自然的人生形式的深刻表現。
《月下小景》中描繪了“一些為人類所疏忽、歷史所遺忘的殘余種族聚集的山寨,他們用另一種言語,用一種習慣,用另一種夢,生活到這個世界一隅,已經有很多年”。《龍朱》中苗家的描寫,這些讓人身臨其境感受到的民俗風情,總與神秘、封閉、質樸這些詞聯系。此外,《三三》、《蕭蕭》也有對鄉下生活場景生動細致的描述,一派純樸自然的風光,仿若世外桃源。
這些如詩如畫的具有原始風情的世外之地,與現實中的都市世界形成鮮明對比,形成獨特的鄉土景觀,表達了向美求善的精神追求,并以此寄托作者重造民族品德的理想。
(二)沈從文的小說很多地方還運用弗洛伊德心理學表現夢境
《邊城》中儺送的歌聲進入翠翠的夢境,翠翠沉浸其中。隨著歌聲,翠翠的身體就像插上翅膀,站在白云上,翱翔在天空中。“仿佛輕輕地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飛竄過對山懸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作者通過夢境藝術地表達翠翠內心深處對儺送真摯的深情。
《月下小景》中描寫儺佑對著熟睡的戀人對歌,將自己的歌聲作為女孩子靈魂安寧的搖籃,歌聲停止,她才驚醒,在這朦朧的境地里,兩個自由的靈魂真正合二為一。
《龍朱》中把自己的心愿寄托在夢幻中:“睡后不久,就夢到女人緩緩唱歌而來”,“女人一笑龍朱就勇敢了,這王子猛如豹子擒羊,把女人抱起飛向一個最近的山洞中去”。沈從文善于在一種美妙的夢境中,挖掘人物內在的靈魂甚至原始的自由之美,特別具有民族韻味,表現了鮮明的浪漫主義特征。
無論是構筑的湘西世界,還是夢中奇特的想象,沈從文的小說充盈著無所不在的鄉土詩意,讀之不免陶醉向往,在凡塵俗世生出幾分寧靜的向往與思緒。
三、鄉土藝術
“寫鄉下,仿佛有與廢名先生相似處,因為是用抒情詩的筆調創作”[6]。與現代鄉土寫實小說的清新淳樸相比,沈從文的小說語言更獨特,既有淺顯文言的簡約凝練,又有口語的生動活潑,例如對“翠翠”“三三”“蕭蕭”的外貌行動描繪,翠翠以“水晶”“小獸物”“山頭黃鹿”作比,而蕭蕭的發育成長則“像一株長在園角落不為人注意的蓖麻,大葉大枝,日增茂盛”,三三“熱天坐到風涼處吹風,用包谷桿子做小籠,捉蟈蟈、紡織娘玩;冬天則伴同貓兒蹲到火桶里,撥灰煨栗子吃”,對日常生活的描繪,語言靈動飄逸、生動風趣。此外,對鄉下景致的描寫也很到位,語言樸實優美、簡潔風趣,無論是《邊城》中的優美恬靜,還是《三三》、《蕭蕭》中的自然隨意,抑或是《船上岸上》《菜園》中的質樸親切,都具有強烈的畫面感,可以從字里行間感受到當地的自然之美。
沈從文先生筆下的鄉土世界,擁有與現代都市文明不同的魅力,比如《邊城》《龍珠》《丈夫》《月下小景》用一定的篇幅記錄了對唱民歌的內容,源自作者湘西本土語言的積累。湘西民歌最大的特色就是大膽熱情,保留著原始的浪漫主義風格,帶有濃厚的鄉土風味,情感變化起伏全由歌聲表達,將當地生活刻畫得淋漓盡致、血肉豐滿。
“沈從文被人稱為‘文體作家,開創性地發展一種特殊的小說體式,以對話體、書信體、日記體、童話、神話等多種形式融入寫實的鄉土小說,古樸傳神。對于文字的撰寫,可以做到簡約活潑,對于人物的刻畫,可以做到清新自然”[7]。其實這些都是源于對湘西土語的研究,同時離不開湘西一山一水的浸潤,只有對湘西鄉土文化完全融入血液,創作中才能實現對湘西世界的獨特呈現。
對于沈從文,想用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的評價作為結語:“他是現代文學中最偉大的印象主義者,他能不著痕跡,輕輕幾筆就把一個景色的精髓,或者人類微妙的感情脈絡勾畫出來”,正是他在這一方面的功夫,使他筆下的鄉土世界與讀者產生強烈的共鳴,為人們帶來世俗之外的感動和滿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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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嚴家炎.中國現代小說流派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187,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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