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逸梅
摘要:《心經》是張愛玲創作于一九四三年的短篇小說,以許小寒和其生父許峰儀之間亂倫的戀愛關系為主線描寫了許小寒與許峰儀的畸戀以及許家一家三口最終走向破裂的故事。小說生動的語言、細膩的細節刻畫,借用戲劇形式的結構,復雜的人物情感展現無一不耐人尋味。張愛玲創傷記憶的書寫更是令人深思。筆者從戲劇化的“四天”、糾纏的三組人物關系以及張愛玲的創傷記憶三個部分出發,細讀《心經》這篇小說。
關鍵詞:《心經》;戲劇形式;創傷記憶
《心經》是張愛玲創作于一九四三年的短篇小說,初載于同年八月、九月的《萬象》第三年第二期、第三期,收入《傳奇》之中。這一段正是張愛玲一炮而紅、走紅上海灘的時期,相比同期其他作品,《心經》略顯不同,可能也因此不太受來自讀者、評論家的關注。但細細品讀之后,結構上借鑒戲劇形式的嘗試,情感細節的細膩刻畫,創傷記憶的書寫都十分耐人尋味。許小寒好像就是另一面的張愛玲。
一、“戲劇化”的四天
《心經》是短篇小說,與同期作品(1)的不同在于,小說的敘事中對話占據了絕大部分篇幅,約340多段對話,占總篇幅接近90%,使之帶了點劇本的味道。小說總共三十四頁,故事僅只有四天。而四天的布局就像是生活中常見的“沙漏”,兩端等長,中間痩細。這種“沙漏結構”常見于新聞寫作中,以正金字塔和倒金字塔的的方式敘述重要事實,以時間順序敘述事實情節。
第一天是故事的開始,從許小寒的二十歲生日聚會講起。張愛玲利用這樣一次聚會將小說的主要人物一一提及。這一天是全文中做鋪墊、埋伏筆的部分。故事的一開頭,張愛玲只寫了一件事:許小寒驕傲地說自己的父親許峰儀沒見過段綾卿卻能背住她的電話號碼。一說一應,僅僅三段對話,就此打住這個話題。格雷厄姆說:“對小說家來說,如何開頭常常比如何結尾更難把握。”這一情節孤零零的作為小說的起始,它想告訴我們:一是許小寒在顯擺自己有一個能當自己號碼簿的爸爸,二是單單提到了記住了綾卿的號碼。這不免引發讀者的猜想。從效果上看,這是作家在開頭設置懸念吸引讀者閱讀興趣的慣常手法。從文本看,張愛玲在此處有意強調這三人,為他們之后復雜的情感糾葛作了暗示。這還只是第一天的開始,之后發生的情節也都充滿了不禁地想讓人問很多“為什么”的對話和描寫。一系列疑問層層疊加,而后隨著故事情節的推進趨于明了。張愛玲一生鐘愛曹雪芹的《紅樓夢》,她的創作受其影響頗深。層層伏筆的掩埋就是為了讓之后一切的發展變化看似突然卻都在情理之中。但這近一半篇幅的隱晦講述不免讓讀者讀起來晦澀。這也成了《心經》這部作品的“硬傷”。
第二天是著筆最少的一天,略顯單薄,但這一天是“有意義”的。正因為第二天的加入,將第一天埋下的伏筆于第三天、第四天有了一個讓矛盾徹底激化和爆發的導火索,將故事情節的發展推向高潮。到了第三天、第四天,因為之前的種種而埋下的矛盾開始顯現和激化。
不難發現,張愛玲在設置這四個篇幅的時候,有著很清晰地時間節點,像是西方戲劇中每一幕劇的開頭。而且,她將整個故事設置在四天之中,人物之間你來我往的對話加快了敘事的節奏,使整篇小說的敘事顯得緊湊和集中。這是張愛玲之后的小說創作中常見的寫作手法之一,例如在《等》、《封鎖》、《傾城之戀》等作品均有體現。除了時間節點的設置,還有一個明顯的戲劇特征表現在大多情節的描寫都是以人物之間的對話來呈現的。如在許太太攔阻許小寒找尋段母的這一情節中,張愛玲用到了28個“道”、1個“說”,一說一應,對話之間十分緊湊,其余的敘述都十分的簡短且主要描述人物的內心掙扎。其他諸多情節亦然。張愛玲幼時便開始接觸愛爾蘭劇作家蕭伯納的作品,受其影響頗深。蕭伯納作品在藝術手法施工的突出特點之一就是善于通過人物對話和思想感情交鋒來表現性格沖突和主思想。張愛玲將這一手法充分融入了小說創作之中,《心經》這部作品就是很典型的代表。
《心經》是張愛玲繼《沉香屑·第一爐香》走紅后的第四部作品,戲劇形式手法的利用不失為張愛玲寫作的嘗試,突破的傳統小說創作六要素的局限。人生如戲,張愛玲既是旁觀者,又身處“戲中”。
二、張愛玲與《心經》:創傷記憶的書寫
通過兩部分的分析我們可知,《心經》主要描寫了許小寒與許峰儀之間畸形的愛戀,是將“厄勒克特拉情結”和“洛麗塔情結”結合的一部作品。在小說的最后,都走了,但有一樣東西卻回歸了——許小寒和許太太之間的母女情:“小寒伸出手臂來,攀住她母親的脖子,哭了。”(2)著名心理學家佛洛依德曾說,幼年時代的記憶對于一個作家的創作而言,有著不可估量的影響,每一篇作品就像一場白日夢一樣,是幼年游戲的繼續,是童年幻想的替代。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寫作受到童年創傷記憶影響的作家不在少數,例如瞿秋白、魯迅、蕭紅等等,而張愛玲亦是其中的典型。張愛玲曾言:“……要做個舉世矚目的大人物,寫個人手一冊的自傳,希望是很渺茫,還是隨時隨地把自己的事寫點出來……”(3)所以在創作的過程中,張愛玲不自覺的就會將自我融入作品當中,尤其是帶著傷口的部分,《心經》也是其中重要的代表之一。而這部作品主要與來自三方的創傷記憶有關:
(一)遺少型的父親
張愛玲的父親張志沂出生名門,但到了他這一輩,家族已不再有舊日的輝煌,浪蕩的敗家子,整日沉迷于鴉片、窯子之中,再典型不過的封建遺少形象。所以對于幼年張愛玲而言,母親的缺席使父親成為她全部的依靠。但父親的荒唐頹廢度日又讓他變成一個黑暗的存在。因此,在《心經》當中,許小寒對于父親的愛戀,夾雜了張愛玲對于父親的幻想,身材高大,年輕有為,疼愛女兒,正經顧家。許小寒崇拜她的父親,張愛玲渴望這樣的父親、渴望溫暖的父愛。所以,這不僅僅是許小寒的“心經”,也是張愛玲的“心經”。
(二)新思想的母親
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是名門之后,雖然纏著小腳卻一心追求西方現代文明的生活方式而遠赴歐洲留學。所以在張愛玲的童年記憶中,母愛是極度缺失的。而且,“張愛玲母親是一個新時代女性……那種新潮,那種出國以后的開闊眼界,從小對張愛玲是有壓力的,而且在她心目當中,母親拋棄了她……”(4)這種對于母親的復雜情感在《心經》中亦得以體現。許小寒從不在同學面前提及母親,仿佛母親在她的生活中并不存在似的,母親在許小寒的人生中是缺位的。而母親一出場,許小寒就對母親有著排斥,會拿自己和母親對照。在最后許太太前去制止許小寒找段母的時候,許小寒痛苦地叫喚:“媽,你早也不管管我!你早在那兒干什么?”(5)這些呼喊暗含了張愛玲內心深處對母親的情感。
(三)家庭的破碎
同出名門的張志沂和黃逸梵本是門當戶對的金童玉女,但之后思想觀念的不同讓兩人變成格格不入的一對夫妻。但在張愛玲八歲的時候有一段溫暖的家庭時光。母親回來了,父親改過自新并與母親復合,家里也搬進了小洋樓,明媚的陽光讓整個家如同活過來一般。這是張愛玲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可好景不長,很快因為張志沂重食鴉片而終結。最終張、黃協議離婚。所以有過這一段快樂時光的張愛玲比不曾有過來得更加渴望家的溫馨,家庭破碎的經歷也徹底在她的內心留下難以愈合的創傷。因此,在張愛玲的筆下,不乏扭曲、陰暗、自私,毫無親情可言的“家”的形象。如《心經》中的畸形親情的許家,陰暗扭曲的段家。但在這部作品也展現了張愛玲對那一段溫暖的家庭時光的回憶,小說中許小寒不僅感嘆:“啊,七八年前……那是最可留戀的時候,父母之愛的黃金時期,沒有猜忌,沒有試探,沒有嫌疑……”(6)但許家最終還是散了,如同張家。
來自童年的種種創傷記憶在張愛玲的創作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記,陰暗的家庭,扭曲的情感,變態的心理……各種墮落、丑陋形態的書寫屢見不鮮,但在《心經》這部作品中,則更多看到的還是張愛玲對愛、對家庭的渴望。張愛玲通過對創傷記憶的反復書寫,講述,也在不自覺地也治愈她自己的內心。
《心經》(1943年8月-9月)相比于同年的其他小說作品而言,在讀者中的傳播度與受評論家的關注度都是較少的一篇作品。甚至有評論家認為這就是一則簡單的幼稚的“厄勒克特拉情結”的故事摹本。(7)張愛玲本人也不滿意這部作品,因為《心經》這部作品晦澀,明明是短篇小說卻有一半的篇幅在鋪墊。《心經》包含了作者張愛玲自身對人生和生命的復雜體悟在其中,她想表達的東西是多重的。且這部小說中,張愛玲寫作手法的嘗試、細節刻畫的深入,語言表達的生動等也是耐人尋味的。柳雨生在評價這部作品的時候說:以深刻論,《心經》最為愜意。
注釋:
與《心經》同年的小說作品包括:《沉香屑》(5月-6月)、《茉莉香片》(7月)、《傾城之戀》(9月)、《金鎖記》(11月-12月)。
張愛玲.心經.傾城之戀,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頁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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