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長江
摘要:“兮”字是中國上古時期詩歌中常見的虛詞,也是楚辭里運用得最普遍最有規則的虛詞。林庚在其論著里對“兮”字的位置和作用進行了論述,體現了其從抒情效果的角度考察“兮”字的特色,在楚辭學史上獨具學術個性。本文對其研究進行爬羅梳理,以期能夠對豐富林庚的學術思想研究,盡一點綿薄之力。
關鍵詞:林庚;楚辭;兮
林庚的楚辭研究在當今學術界,乃至楚辭學史上都有著獨特的、非凡的意義。其楚辭成果以《詩人屈原及其作品研究》和《天問論箋》這兩本學術性專著為代表,前者曾多次出版,后者被徐志嘯稱為“清末以來《天問》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并于1995年榮獲全國高等院校人文社科研究成果一等獎。本文僅就其中的一個具體的點切入,以林庚對“兮”字的研究特色,展開論述。
一、“兮”字的位置
“兮”字在楚辭中的句法位置有很多種,按林庚的觀點,分為二種:一是“兮”字在句子中央,二是“兮”字在句子末尾。
“兮”字放在句中央,將一個句子的音節分為兩個部分,其作用“近于是一個逗號、一個音符,并不含有任何與其他文字相當的意義”。“兮”字可以出現在四言或五言之后,不受限制,“只要把一個句子分為上下對稱的兩節就行了,而‘兮字也就正放在這兩節之間,使得上下的對稱更為明顯”,如《九歌》之《東皇太一》:
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
撫長劍兮玉珥,繆鏘鳴兮琳瑯。
每句都有一個“兮”字放在句中,使得句子前后在音節上獨立。又如《九歌》之《少司命》:
荷衣兮蕙帶,儵而來兮忽而逝。
夕宿兮帝郊,君誰須兮云之際?
“兮”字正好在句子正中間,前后的音節字數明顯對稱。
“兮”字放在句子結尾,此種情形又分兩種,其一是“兮”字放在偶句句末,“同時把兩個四言重疊起來構成一個詩句”,例如《詩經·鄭風·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林氏之言,把兩個四言連在一塊,構為一個較長的詩句,成為楚辭中特有的格式,并稱之為“源于《詩經》的改良體”,如:
深固難徙更壹志兮,
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
“兮”字的此種用法在《詩經》里不多見,卻是楚辭中最常見的體裁,楚辭因“兮”字而產生了長出一倍的節奏,使得句子得以拉長,以適應這一階段語言文字的長度。相較于“兮”字放在句子中間的用法而言,林庚稱將“兮”字放在偶句句末的用法為“《楚辭》里比較保守的一種形式。”其二是“兮”字放在單句的句末。這種情形常見于《離騷》:
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九章》大多也是這種用法,如《思美人》《懷沙》。但是也有例外,例如《橘頌》的“兮”字常放在偶句句末。以林庚的觀點,“兮”字放在偶句句末,這種用法來自于《詩經》,不算楚辭的特有格式。
二、“兮”字的作用
林庚楚辭研究的第一步就是分析“兮”字。如林庚《中國文學史》楚辭部分開篇第一句:“楚辭詩體的來源,《詩經》里首見到‘兮字”。在屈原之前的春秋戰國時代,有諸多作品里出現“兮”字,有《詩經》《左傳》《說苑》《新序》《老子》《論語》《孟子》,但使用得很少,也并不成熟,“這四百年中,除了兮字的偶用外,在詩體上發展殊少”。林庚對“兮”字作用的闡釋,歸結起來,主要有兩個方面:
(一)作為文體標識
“《詩經》在它的形式下培養了散文,而它本身也正近于文的表現。”“從《詩經》到《楚辭》,不但思想感情生活上有了劃然的變化,就是語言文字上,也因一個空前散文高潮的出現與發展,而達到了一個全新的階段。”“楚辭的來源,最初由于散文的運用。”作為文體創新標識的“兮”,體現出林庚的“文體進化觀”:先有詩歌,接著散文出現,經歷了散文的輝煌后才出現了楚辭。作為詩歌的楚辭,必定深受《詩經》和散文的影響。因此,《楚辭》的體裁便有兩種:“一是承繼舊有《詩經》的形式,而把它加長以適合散文語吻的長度;一種是整個根據散文重新另制一個詩的形式”。前者的代表便是《橘頌》《天問》,后者的代表便是《離騷》《九章》等作品。林庚稱前者為“改良體”,它的方法是把《詩經》的句法重疊起來,比如《抽思·亂辭》:
長瀨湍流泝江潭兮,
狂顧南行聊以娛心兮。
軫石崴嵬蹇吾愿兮,
超回志度行隱進兮。
這四句都押韻,韻腳都為倒數第二個字,這種情形下的“兮”字顯得可有可無,似乎可以用句末語氣助詞“之”來替代,僅起到湊足音節的作用。林庚解釋為這是因為當時的人習慣了《詩經》的斷句,所以總愿意在句尾放一個語吻字,以表示“它是應當一口氣讀完才對的”。
后者在林庚看來叫做“革新體”,與前者相比,它們的根本不同在于:“前者大部分是‘兮字之間隔著一個整齊的‘四言的重疊,遇到這種的句法,我們便可以斷定‘兮應當在句尾;后者“兮”字之間普通成為不大整齊的詩行,而凡有‘兮字處并不押韻,遇到這樣的句法,我們便可以斷定‘兮應當在半句上”。前者的“兮”乃是依據《詩經》里的用法而加以改良,后者的“兮”才是《楚辭》所獨創的形式。《詩經》到散文再到《楚辭》,是一個從詩歌到散文再到詩歌的過程,“兮”字在此過程中,起到了一個重新回到詩歌體的作用。
(二)情感表達的需要
林庚認為《詩經》中的“兮”字是一個“表情的字”,在不同的詩篇,其表情成分的輕重不同。“兮”字到了楚辭,就不再是一個表情的作用,“《楚辭》里的‘兮字乃是一個純粹句逗上的作用,它的目的只在讓句子在自身的中央得一個較長的休息時間”。這里的“兮”字只是一個音符,它是用來構成詩的節奏。為了在楚辭這種新的文學語言上建立詩歌的節奏,屈原承襲并推廣了《詩經》中“三字節奏”,使其成為楚辭的基本單位,如《離騷》“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去掉“兮”字,正好是四個“三字節奏”,此外,《國殤》《山鬼》也都出現了“三字節奏”,后世有名的《垓下歌》《大風歌》也都沿著楚辭開辟的這條新的詩歌道路繼續發展著。林庚稱屈原此舉乃是“天才的努力”。“三”是奇數,“正適于奇特不群的男性的表現”,在這樣一個光芒萬丈的時代,一個蓬勃變化的時代,《詩經》中的四字句表達情感已很有限,“三字節奏”是一種創新的體現。當然,林庚認為“三字節奏是可以包括二字節奏的”,如《云中君》:“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是為“三兮二”字節奏,若去掉“兮”,讀起來就缺乏自然和諧的韻律感,這主要是因為兮前面的“三”可細分為“一加二”,如“浴蘭湯兮沐芳”一句中“浴蘭湯”可分為“浴”加“蘭湯”,去掉“兮”字雖然可變為“浴蘭湯沐芳”,也就是“一加二加二”結構,但卻與后世五言詩“二加三”的組合不同,不具備五言詩音節與音節之間的聯結與頓斷感。從屈原的所有作品來看,類似于后世五言詩“二加三”的詩句出現的頻率是很低的,“兮”字介入其中,使得節奏在前后分為兩大節拍,在它的調和下,楚辭“三兮二”的節奏才顯得和諧。政治抱負不能施展、孤高而不能為世所容的屈原,他渴望擺落凡庸拘囿,他要“歌唱這一個時代”,因此借助十分具有表現力的“兮”來表現長吁短嘆,“高亢地歌唱著不屈不撓的反抗精神”,也當屬必然之事了。
林庚對“兮”字位置和作用的透徹析解,是其“詩性精神”在學術研究中的照見。在浩如煙海的楚辭研究成果中,林庚橫出己見,其自思想、知識、至文辭皆刻刻與古人結心,因此其能解古人之毫發精微。這也給我們一種啟示,即在古代文學的研究中,我們可以放棄欽羨西方的想望,而以中國的固有為尚,用我們的獨特的致思方式和言說習慣,去探尋古人真正的言說重點和興趣所在。
參考文獻:
[1]徐志嘯.林庚先生的楚辭研究[J].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06).
[2]林家驪譯注.楚辭[M].北京:中華書局,2010.
[3]林庚.中國文學簡史[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7.
[4]丁福林編選.謝靈運 鮑照集[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9.
[5]王安石著.王安石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