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魯 張靜儒 吳必虎 Alastair M.MORRISON



[摘要]近年來,隨著我國城市化、現代化進程的不斷加快,背包旅行作為一種后現代的生活方式迅速流行起來。中國背包客在本土化的過程中也形成了獨特的目的地瀏傘偏好。文章試圖從身份認同的視角切入,分析背包客與目的地之間的關系。研究首先以背包客對其群體身份的認同度為依據,通過因子一聚類分析將背包客群體分為了兩類——經驗型和業余型;再通過t檢驗和卡方檢驗發現他們在目的地的選擇上存在著不同的行為模式。文章最后指出,背包客群體本身具有異質性,不同的群體成員對于背包客身份的認同程度不同,而身份認同則是理解背包客不同行為特征新的切入點。
[關鍵詞]中國背包客;身份認同;目的地選擇;旅游行為
[中圖分類號]F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5006(2018)04-0080-10
Doi:10.3969/j.issn.1002-5006.2018.04.013
引言
自20世紀90年代末以來,背包旅行作為一種西方舶來品開始被中國年輕人接受。尤其隨著近年來我國城市化、現代化進程的加快,以及西方后現代主義思潮和生活方式的影響日益深化,中國背包客的數量急劇增長。某種意義上講,背包現象可以被看作當代中國時代轉向和社會變遷的一種“風向標”,而背包旅行則早已成為當代中國年輕人群體中一種重要的亞文化現象。對許多背包客來說,背包客不僅是一種單純的旅行身份,更是一種文化身份。在中國社會的獨特語境下,這一身份標簽更是被賦予新的意義。近年來,諸如《搭車去柏林》《轉山》等大量與背包旅行相關的書籍、影視作品進入大眾視野,成功地塑造了當代中國背包客的形象;而一些面向背包客的線上網站和論壇如“窮游網”“螞蜂窩”“磨坊”也迅速發展,成為了背包客們群內交流的重要平臺。在這種本土化的過程中,中國背包客逐漸形成了其獨特的群體風格。
這種群體風格的重要表征之一,便是他們對目的地不同于大眾游客的偏好。這種偏好促成了我國一大批熱門背包旅行目的地的興起,如拉薩、麗江、大理、墨脫、雨崩和稻城亞丁等。它們反復出現在背包客的敘事文本中,成為其建構自我身份不可或缺的要素。而服務背包客的旅行設施如青年旅舍和背包客棧在這些目的地大量涌現,逐漸改變著這些目的地本身的社會結構和形象。然而,現有的文獻研究對于背包客與目的地選擇之間的關系尚缺乏深入的探討。因此,本文試圖從身份認同的視角切入,系統地分析背包客與目的地選擇之間的關系。這不僅能夠幫助我們理解背包客獨特的目的地決策偏好背后的原因,還能為背包旅行目的地的營銷和發展提供新的思路。
1 文獻綜述
1.1 身份認同理論
身份(identity),根據不同的語境也被譯為認同,是現代社會科學中的核心概念。它源于社會學和心理學的討論,近年來擴展到了更多的學科領域,如營銷學、地理學、旅游學等。
簡單地講,身份問題就是關于“我是誰”的問題。目前,身份研究的理論取向主要有兩大流派:社會學取向的以符號互動論為基礎的認同研究,心理學取向的社會認同研究。在符號互動論的視角下,個體的身份其實就是不同的社會角色的集合,并在不同的社會情境下激活或扮演特定的角色。而特定的角色需要符合相應的社會“劇本”,具有規范性,因此角色的行為需要符合社會的期望,是可預測的;而人們對自己身份或角色意義的理解,也是在社會互動的過程中建構起來的。心理學取向的社會認同理論則認為,身份認同意味著個體確知他/她從屬于某個特定的社會群體,并且能從該群體身份中獲得某種情感和價值意義;這種歸屬不僅是客觀上的知曉,更是一種情感上的認同。人們通過社會范疇進行自我歸類,也就是自我范疇化(self-categorization),將群體的特征賦予自我,與群體達成共識,才會產生群體認同。但不管是哪一種流派,它們在這一點上卻是共通的,即都擁有建構主義的視角,認為個體的身份認同并不是固定的或者先在的,而是一個動態的過程,是在不同的社會情境中,通過具體的社會實踐建構起來的。
在Tajfel的定義中,身份認同包括了3個維度:一是對于特定群體的成員資格(membership)的認知;二是對于特定群體的評價;三是對于特定群體的承諾(commitment)。對于群體資格的認知實則是一個自我范疇化的過程,即認識到自己屬于某一群體,這是身份認同形成的基礎。而對于特定群體的評價,則反映了其群體自尊(group self-esteem)的高低。根據社會認同理論,個體為了滿足自尊的需要,往往會通過自我激勵積極評價自己所處的群體,從而產生內群偏好,甚至外群歧視。對于特定群體的承諾,則源自對所在群體的依附情感。這一情感在行動上反映為對該群體的涉人程度。群體涉人對身份形成(identity formation)和身份凸顯(identity salience)有十分顯著的影響,它不僅強化了群體成員間的社會關系(social relatedness),還提供了機會讓群體成員在群體活動的參與中將群體的價值和意識形態內化。
由于身份認同是個體存在意義的重要來源,身份認同會顯著地影響個體的行為。一方面,在自我范疇化的過程中,為了獲得或維持成員資格,個體需要將群體特征、群體規范內化為自我的特征和行為規范。因為這些范疇和規范是將內群成員與外群成員積極區分開來的符號邊界。另一方面,身份認同也會影響到群際行為。如上文所述,強烈的身份認同感往往會導致內群偏好和外群歧視。因此,身份認同是預測和解釋個體行為的重要因素。
1.2 背包客的身份建構
在早期的旅游研究中,由于游客與東道主交往中隱藏的新殖民主義傾向,目的地居民的身份認同問題成為關注的焦點;但隨著旅游研究的深入,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意識到旅游活動與旅游者身份認同之間的聯系,而這個問題在背包客群體中尤為突出。
MacCannell認為,現代社會的一個主要特點就是人的體驗在社會分工和城市化進程中被分割了。通過旅游,個體能夠獲得更完整的世界圖景,找到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從而克服對于社會和自然的疏離感。這一點在背包客身上表現得尤為突出。事實上,現代意義上的背包旅行在誕生之初就具有超越普通旅游活動的意義。根據Cohen的研究,現代背包客出現于二戰后的西歐社會,與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嬉皮士運動有很強的聯系。特別在冷戰、越戰等社會環境的影響下,當時一部分年輕人身上具有強烈的“反文化”“自由主義”“無政府主義”“享樂主義”等傾向,背包旅行以其特殊的形式吸引了他們,成為了他們所主張的意識形態的一種外在表現形式,也成為了他們抵抗疏離感、重構自我身份的一種途徑。
雖然隨著社會環境的改變,當代背包客的精神特質已經發生了變化,不再成為“反文化”的代言者,但對許多背包客來說,背包旅行仍擔負著建構自我身份的重要功能。White等就指出,許多背包客將旅行作為人生的過渡階段,以結束舊的身份,開始新的生活。這一功能被學者們稱為通過儀式(rite-of-passage),它最初由Van Gennep提出,隨后Turner對此理論進行了完整的闡述。Van Gennep認為,人的生命一直會經歷從一個階段向另一個階段的轉化,在每一次轉化的過程中,都伴隨著相應的通過儀式,幫助個體過渡到下一階段。對于大部分背包客來說,他們的背包旅行多發生于人生轉折(life transition)或生活危機(life-crises)的時刻,如畢業步人社會、經歷感情危機、發生家庭變故、遭遇工作瓶頸等節點。背包旅行讓個體能夠擱置日常生活,進入閾限(liminal)狀態,從而有機會重建自我身份,尋求新的開始。
由于背包旅行所具有的這種復雜的社會文化意涵,背包客這一身份標簽進而也被賦予了特殊的意義。“反旅游者(anti-tourists)”是這一身份最重要的標志。旅游者通常被他們描述為嚴重依賴商業旅游設施和旅游服務,只愿意待在旅游業所制造的環境罩(environmental bubble)中,沉醉于虛假的舞臺化的真實里,而不愿去真正了解當地社會的人。在對旅游者這種負面的刻板印象進行批判和對比的同時,背包客的群體形象和群體價值也由此被建構起來,它成為了自由、獨立、具有社會關懷、反對現代消費主義的代名詞。背包客們認為自己與一般的旅游者有著本質的區別(而且是更好的區別),并且在某種程度上認為背包客是旅游者中的“精英”。因此,他們拒絕別人稱其為旅游者,而標榜自己為背包客或旅行者。
為了將自己區別于普通游客,背包客們也發展出一整套相應的群體行為規范,如獨立又具有彈性的旅行計劃,旅行預算越低越好,旅行時間越長越好,積極與旅行途中遇到的其他人交流,追求原真性的旅行體驗,具有冒險精神,不畏風險,選擇遠離大眾游客的旅游目的地等。遵循這些群體規范,不僅能將自己與普通游客區別開來,還能夠為自己贏得更高的群內評價或“行路地位”(roadstatus)。他們還將一些不符合群體規范和價值觀的人稱為“偽背包客”,不認同他們作為群體的一員。
由此可見,背包客不僅是一種游客類型,更是一種文化身份。目前,中西方關于背包客的研究都指出,身份認同是理解背包客這一亞文化群體的重要途徑,但現有研究尚存在兩個研究空缺。首先,現有研究通常將身份認同作為研究對象本身,但鮮有將其作為解釋變量,分析它如何影響背包客的行為特征。其次,根據前文所引文獻可知,目前關于背包客身份認同的研究幾乎都是質性研究,鮮有定量研究。小樣本質性研究所提出的理論假設還有待大樣本定量研究的支持。
1.3 背包客的目的地選擇
作為最重要的群體規范之一,背包客們在目的地選擇上表現出了獨有的原則,概括地講,即“不走尋常路”(to travel off the beaten track)。Welk分析指出,這一方面是受到逃離人群這一壓力的驅使,另一方面也是源自西方社會個人主義的價值觀的影響。這一價值觀要求個體尋求獨一無二的體驗,以便能在眾人間脫穎而出、贏得聲望。進一步地,他還從西方《圣經》的宗教傳統出發,認為這些目的地所具有的“偏遠”和“孤立”的特征能讓旅行者感到重返天堂,回到無罪的狀態,從而起到凈化心靈的作用。
Cohen則從一個更世俗的角度去解釋這一現象。他認為每一個社會都有一個精神的“中心”,這一中心為所處其中的人提供終極意義。但不同于大眾游客對于所處社會中心的依附,背包客群體往往對這一中心具有強烈的疏離感,他們不認同其提供的終極答案,于是四處旅行以尋求新的精神“中心”。對于西方背包客來說,這些“中心”往往是非西方的、甚至前現代的,是偏遠的、尚未被工業文明“污染”的第三世界國家。
然而,許多學者也發現,背包客的目的地選擇偏好隨著時間和空間的變化而變化。一方面,與其他背包客的交往越來越成為背包客旅行經歷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背包客在選擇旅行目的地時,除了考慮目的地本身的特征外,也會傾向于選擇那些背包客文化濃厚的地區。相比早期的背包客,研究發現,當代背包客的整個旅行更多是在各個背包客飛地(enclaves)間穿行,他們雖然遠離大眾游客的旅游路線,但也極少去探索背包客旅行路線以外的世界。
另一方面,近來有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認識到國家和文化對背包客群體的影響。如Maoz就指出,因為受到集體主義傳統的影響,以色列背包客與西方的背包客群體有明顯區別。而關于中國背包客,學者們在對其行為和動機進行研究后,也發現他們具有不同于西方背包客的特征,如明顯更短的旅行時間,相對較高的旅行花費。但到目前為止,這些研究尚未有針對中國背包客目的地偏好的專門研究。并且目前關于中國背包客行為特征的研究還停留在描述階段,并未進一步探究其背后的原因。Zhang等指出,中國背包客對其身份的建構具有不同于西方的策略,并反映在他們的群體行為特征上。作為社會建構的產物,背包客的身份意義會隨著時空的變化而變化,其群體規范和行為表征也會由此重構。因此,本文試圖從背包客身份建構的角度去理解該群體與目的地之間的關系,以揭示他們旅行方式背后的邏輯。
2 研究方法
本文以定量研究為主,輔以定性訪談內容作為補充解釋。研究數據來自研究者在2012年7月至2014年9月期間在稻城亞丁、大理、滬沽湖和成都4個不同類型的背包客旅游目的地開展的田野調查。
問卷收集于2014年7月1日到8月31日,通過判斷抽樣的方式實地發放350份,其中,有效問卷共317份,有效率為90.6%。根據朱璇、Chen等學者的建議,本研究樣本的選取標準確定為背包人住青年旅舍的旅行者。樣本顯示,男性背包客的比例(55.9%)要稍高于女性(44.1);年齡大部分集中在18~25歲之間(75.4%);整體受教育水平較高,約90%以上擁有大學及以上學歷。與前人研究對比發現,基本符合中國背包客的現實狀況。
問卷中所有量表為7分量表,1分為非常不同意,7分為非常同意。問卷中涉及本文研究目的的主要有3個部分。第一部分為被訪者對背包客身份的認同感,包括3個構面:(1)背包客群體認同,選取了Mael和Ashforth編制的群體認同量表,共6題項;(2)背包客群體涉入度,共4題項,由訪談材料總結而來;(3)背包客群體評價,共5題項,由訪談和文獻材料總結而來。第二部分為被訪者的目的地選擇偏好,包括抽象原則與具體偏好:抽象原則由兩個題項組成——目的地的流行度和危險度;具體偏好由兩個開放式問題組成,要求被訪者在不考慮金錢、時間等外部制約的情況下,分別寫出心目中最理想的兩個國內和國外背包旅行目的地。第三部分則包括基本的人口統計學特征調查。
由于許多學者指出背包客群體具有異質性,本研究首先針對與背包客身份認同感相關的3個構面進行因子一聚類分析,將背包客群體進行分類。因子一聚類分析方法是一種較為成熟的市場細分手段,在背包客的市場細分研究中也較為常見,但以往的研究通常以旅游動機為主要的細分原則。其次,對不同群組之間的目的地選擇偏好進行差異分析,以揭示身份認同與背包客行為特征之間的關聯。為了對定量結果進行補充解釋,文本還利用了之前田野調查期間的參與觀察與訪談資料作為補充數據。質性研究樣本選擇往往采用“非概率抽樣”方式中的“目的性抽樣”,選取能夠為研究問題提供最大信息量的研究對象。本研究試圖最大限度地覆蓋研究現象中的不同情況,故主要采用了目的性抽樣中“最大差異抽樣”策略,最終選取了20位背包客進行深度訪談。相比在日常生活情境中的訪談,在旅行的情境中,背包客的身份被激活,這能幫助研究者更有效地理解他們的行動和意義的建構過程。訪談方式采用半結構式訪談。在預先征得被訪者的同意后,全程錄音,之后通過聽錄轉化成文本信息。每位訪談持續在40分鐘到1個半小時。在訪談結束后,要求被訪者填寫一份包括個人信息的問卷。
3 分析結果
3.1 背包客身份認同
研究第一步采用因子一聚類分析對受訪者進行分類。首先,對背包客身份認同相關的3個構面進行因子分析(表1),其KMO值=0.890,Bartlett球形檢驗顯著度為0.000,表明適合做因子分析。采用最大方差旋轉,提取特征根大于1的因子,共得到3個公因子,其累計貢獻率為69.34%.3個公因子分別為群體認同、群體涉人和群體評價,與預設構念一致。3個公因子的Cronbach's alpha值分別為0.895、0.883和0.868,說明各量表具有較高的信度。
第二步,以3個公因子的因子得分為基礎,對背包客群體進行聚類分析。本研究采用K-means聚類法,在嘗試將樣本分為2-5類后,發現分為兩類的方案最簡潔,類別間的差異也最顯著(表2)。根據群組的特征,可以命名為經驗型(n=157)和業余型(n=148)。總體上講,經驗型背包客較業余型背包客有更高的身份認同感。經驗型背包客有更強的意愿將自己視為背包客群體的成員,具有更強的群體榮譽感,因此,背包客這一身份標簽在他們的自我建構中具有更重要的意義,其群體認同顯著高于業余型背包客。經驗型背包客也更為積極主動地融人背包客群體,他們與其他背包客維持著更緊密的朋友圈,對于背包活動的涉人程度較業余型背包客更深。但是有趣的是,他們對于背包客群體的評價卻較業余型的更低。通過訪談,筆者發現這一現象與背包客的經歷密切相關。業余型背包客因為直接經驗不足,對于背包客的形象往往受媒體影響較深,尤其是通過社交網絡塑造出的一批背包客“明星”“英雄”形象,使他們對背包客群體具有浪漫化的想象。而經驗型背包客因為更深入背包客群體的后臺,對于背包客群體有更真實的理解,往往表現出不同程度的身份危機感。他們認為現在中國的背包現象太過泛濫,背包客群體魚龍混雜,出現了許多“偽背包客”。一方面,他們并不遵循背包客群體的價值規范,但仍以背包客自居,將背包客的身份標簽作為他們獲得外部認同的一種工具,是對背包客符號的消費;另一方面,他們偏離背包客的價值規范的行為也給背包客群體的形象帶來了負面影響。這一點也通過問卷調查中關于旅行經歷的問題所證實。經驗型背包客的平均最長旅行時間為40.24天,顯著高于業余型背包客的15.25天;而前者大于7天的旅游次數也大約是后者的2倍。通過列聯表分析對兩個群體的經濟收人水平進行比較后發現,其皮爾森卡方值為11.11,雙尾檢驗p=0.085>0.05。表明兩類群體在經濟收人和消費水平上沒有顯著差異。
3.2 目的地選擇偏好
以往的研究中,已經有學者指出背包客群體的目的地選擇偏好具有不同于一般旅游者的特征,但目前所有的結論都基于小樣本的質性研究,尚未有大樣本的定量研究;此外,以往的研究中也忽視了背包客群體的異質性,對背包客不同子群體的行為特征缺少關注。本小節即通過定量化的差異分析,對比經驗型和業余型兩類背包客在目的地選擇上的不同特征。
首先是背包客關于目的地選擇的抽象原則。目的地是背包客進行旅行實踐的舞臺。根據社會互動論的觀點,每個社會行動者都同時具有多種身份。而背包客的身份在日常生活中往往處于隱匿的狀態,只有在目的地空間中才能被系統地激活,成為個體的顯著身份。缺失目的地,背包客的身份就無所依靠。因此,可以說目的地是背包客身份建構的基礎要素。但并不是任何目的地空間都能成為背包活動的舞臺,不同的空間特征能賦予背包客不同的身份意義。因此,根據背包客對構建其自我身份意義的訴求,他們對于目的地空間進行了獨特的意義建構。
“反商業化”是這種意義建構中的重要構念。20世紀70年代,MacCannell就提出“舞臺化的真實”以批評商業化造成的現代旅游體驗的虛假性和膚淺化,而這正是背包客所強烈反對的。獲得更深刻、更原真性的旅游體驗,成為了他們區別于(優于)普通游客的一個面向,也由此成為他們建構自己身份意義時的一個重要構念。由于具有這種“反商業化”的要求,他們往往積極探索新的旅游目的地,成為進入這些目的地的第一批游客。但隨著這些目的地人氣或商業化程度的增加,它們在背包客群體中的口碑也會隨之下降。因此,背包客群體對這些“非商業化”目的地的占有,不僅是空間上的,也是時間上的。在形成內群等級時,越早到達這些目的地的背包客,往往享有越高的聲望。在背包客相互交流的時候,往往能聽到類似這樣的對話:A:“我剛從墨脫徒步回來。”B:“噢,墨脫啊,我10年前就去過了。”正是在這種比較中,“不走尋常路”這一群體規范才被逐漸建立起來。由表2可以看出,身份認同感更高的經驗型背包客具有更強烈的意愿“去少有人走過、未被旅游開發的地方旅行”。
“風險性”則是目的地意義建構中另一個重要構念。對西方背包客來說,目的地艱苦、甚至危險的環境條件,使背包活動能夠最大限度地區別于傳統的旅行方式,進而強化其身份特征。一方面,完成充滿風險和艱難的旅程的確能從側面反映出一個人的旅行經驗、技能、體能,甚至意志力等各個方面的素質,進而幫助背包客獲得積極的外部評價。另一方面,“神圣性”與非凡的經驗密不可分,對許多背包客來說,背包旅行就是一種脫離日常世俗生活,獲得非凡、神圣體驗的過程。而這種“風險性”正是能夠幫助背包客接近這種非凡的體驗,從而使自己的旅行被賦予“神圣感”。就如Elsrud曾在研究中指出的,這種艱難和危險不僅能夠“給人形成強烈的印象,更能使這個受難者立刻從一個普通的旅游者搖身變為旅行者”。但由表2可以看到,雖然經驗型和業余型背包客在這一原則上有顯著差異,但中國背包客整體上對這一原則并不強調。他們對于目的地風險的感知并不低,特別是業余型背包客,在一定程度上更愿意規避風險。
在確認了背包客群體目的地選擇的抽象原則后,本文進一步地分析了兩類背包客在具體目的地選擇上的差異。首先是他們列舉心目中最理想的國內背包目的地。在處理數據時,筆者將具體的目的地納入所屬的省份進行統一計數,統計的頻次由圖1所示。對中國背包客來說,國內最理想的背包旅行目的地主要集中在中國的西部地區,前5名依次是西藏、云南、四川、新疆和青海。進一步地,以《2014中國統計年鑒》為劃分依據,筆者將西部和非西部地區①的數據分別整理后再進行比較發現,西部地區對于中國背包客的吸引力遠大于非西部地區。但在對經驗型和業余型背包客進行卡方檢驗后發現,兩者在目的地選擇上有顯著差異(p<0.01),前者比后者更偏好西部地區(表3)。
根據訪談筆者發現,中國背包客對西部地區的偏好,除了其本身所擁有的豐富旅游資源外,從其身份建構的角度還有兩個重要原因。首先,由于交通不便,西部許多地區尚未開發,較少有游客涉足,這對于強調冒險精神、喜歡“不走尋常路”的背包客來說,是十分理想的旅游目的地。其次,中國的西部地區還是中國少數民族最集中的地區,文化具有多樣性。由于經濟欠發達,許多地區仍然保存著較為傳統的生活方式。對于追求原真性體驗的背包客來說,中國西部的少數民族居民符合他們想象中的“他者”的形象。
在對國外背包旅行目的地偏好進行頻次統計時,本研究將一些地區類的答案如“東南亞”“北歐”等刪除,統計結果見圖2。具體來看,排名前10的背包旅行目的地只有3個是發展中國家(尼泊爾、泰國和印度),其他均為發達國家(依次為美國、法國、新西蘭、澳大利亞、意大利、瑞士和日本)。更進一步地,本研究將在聯合國人類發展指數(human developmentindex,HDI)2016年報告中,HDI高于0.8的51個“非常高人類發展指數”國家作為發達國家名單再次進行統計發現,發達國家對中國背包客的吸引力高于非發達國家。
這是非常有趣的發現,說明中國背包客選擇國外背包旅行目的地的策略不同于國內背包旅行。雖然尼泊爾等地區仍然以比當代中國更加古老和神秘的“他者”形象吸引著中國的背包客們,但他們似乎對西方現代文明更感興趣。在此情境下,背包客本身的群內規范“不走尋常路”也被擱置了。從其身份建構的角度來理解,他們對西方發達國家的濃厚興趣,其根源還是來自當代中國特殊的社會情境和價值取向的影響。對于西方背包客來說,在“原始的”第三世界的旅行經歷能夠幫助他們更好地反思西方文明,為其回歸西方社會后建立新的中產階級身份起到幫助作用。而對于中國來說,“了解和學習西方”可能是更為重要和迫切的社會要求,相比去第三世界游歷,在西方世界的旅行經歷能夠在自我身份重構時融人西方元素,更加符合社會對個體的期望。因此,中國背包客有意無意地表現出更多對發達地區的偏好。
然而,對經驗型和業余型背包客進行卡方檢驗后發現,兩者在國外目的地選擇偏好上也具有顯著差異(p<0.01)(表3)。經驗型背包客體現了更強的對非發達地區的偏好,保持著更典型的背包客對目的地選擇偏好特征。
4 結論和討論
上文的分析不僅揭示了中國背包客獨特的目的地選擇偏好,也進一步論證了背包客群體的異質性。
一方面,目的地是背包客活動的主要場所,也是背包客身份建構中的基本元素,不同的空間特征能賦予背包客不同的身份意義。整體上講,中國背包客在選擇目的地時仍然遵循了西方背包客“不走尋常路”這一內群規范,這與他們追求個性與自由的群體精神相符合。然而,他們對于目的地的風險感知并不低,部分背包客甚至會選擇主動規避風險。這表明在中國背包客身份意義建構時,“風險性”所象征的意義并非最核心的成分,這與西方背包客有所不同。在具體的目的地選擇上,中國背包客在國內旅行時具有同西方背包客類似的選擇偏好:經濟不發達的偏遠地區。因為這些空間特征能夠最大程度地賦予背包客以冒險精神、堅強意志、獨立自主等品質,符合當代社會對個體的要求。然而,中國背包客在對國際目的地的選擇上,卻表現出相反的偏好。相比第三世界國家,他們對西方發達社會表現出了更濃厚的興趣。由此可以表明,中國背包客并不排斥經濟發達、發展成熟的旅游目的地。
另一方面,研究表明背包客群體具有異質性,不同的子群體具有不同的行為特征(如目的地選擇偏好)。本文以身份認同感為依據,將中國背包客群體分為經驗型和業余型兩類,前者較后者具有更高的身份認同感,而研究表明,兩者在目的地選擇偏好上具有顯著差異。不論在抽象原則還是具體的目的地選擇上,經驗型背包客都更強調和堅持背包客群體的傳統規范,更加偏好偏遠地區。
綜上所述,本文通過定量分析,輔以長期田野調查的定性材料,論證了背包客身份認同與目的地選擇之間的密切關系。身份認同是預測和解釋個體行為的重要因素,它作為解釋變量,能夠為我們理解背包客的行為方式提供新的視角和理論來源。此外,由于背包客身份認同是社會建構的產物,在不同的社會一歷史情境中被賦予不同的身份意義和價值。這為理解中西方背包客的群體差異也提供了理論解釋。
在對中國背包客的目的地偏好有所理解的基礎上,本文也對目的地的發展提出了一些建議。一方面,以“不走尋常路”為原則的背包客群體,是新興旅游目的地的先遣部隊,他們對于那些知名度小的旅游目的地的口碑宣傳和形象塑造尤其具有重大作用,如雨崩村、稻城亞丁等就是典型的例子。因此,對于經濟落后、投資不足的地區,吸引背包客、發展背包旅游可以作為其旅游業發展的優先選擇,也能為地區未來旅游業的升級發展奠定基礎。但目的地管理者也應該認識到,中國背包客具有獨特的行為特征和偏好,不能將傳統(西方)背包客的刻板印象套用到當代中國背包客身上。如中國背包客的風險感知并不低,部分背包客甚至會規避風險。在針對中國背包客的目的地營銷時,“風險性”成為了需要控制而非強化的要素。另一方面,目的地的管理者還應充分認識到背包客不只是一種旅行方.式,更是一種文化身份,是一個比普通游客更為緊密的“社群”。身份認同對于背包客群體具有重要意義。因此,在旅游規劃和目的地營銷管理中,應當充分重視這一特點,積極培育氣氛濃厚和諧的背包客文化,強化背包客群體的身份認同感和情感聯結,以保證目的地在背包客群體中旅游熱度的提升。
①本研究的西部地區包括:陜西、新疆、甘肅、寧夏、青海、四川、貴州、云南、重慶、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