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琰
西方現代舞一直以標榜個性、崇尚自由而著稱,自20世紀80年代末大規模被引進中國之后,便深深影響我國諸多舞種的創作和教學。引進之初,我國雖對西方現代舞抱有戒備之心,但是在時代潮流的推動下,現代舞順利地在中國扎根、發芽、開花。直到近些年來,部分舞者大為推崇西方現代舞,卻又一知半解地盲目模仿,最終創作出很多“食洋不化”的作品,既晦澀難懂,且缺乏美感。久而久之,觀眾也對這種“看不懂”的現代舞頗為無感,究其原因,大致與這種創作傾向不無關系。
在西方現代舞在中國彌漫開來的時候,趙梁便成為一個值得關注的對象。他的現代舞生涯從廣東實驗現代舞團起步,舞而優則導,一步步地在國內外推出作品,并成立了自己的藝術工作室,成為獨具特色的自由編舞家。一路走來,他的作品總是以一種濃濃的東方情調昭示天下,并日益成為其專屬符號和美學追求。從早期的《警幻絕》到近兩年大火的《幻茶謎經》,從取材于戲曲的《雙下山》到新近推出的《舞術》,或是東方的題材,或是東方的元素,或是東方的審美,趙梁明確的創作傾向已經成為他的一種符號。
2018年4月,趙梁的作品——東方靈欲“三部曲”(上闕——《警幻絕》、中闕——《幻茶謎經》、下闕——《雙下山》)受邀在天橋藝術中心舉辦的“華人春天藝術節”上精彩亮相,使他成為首都舞臺上為數不多的、能夠一次性地全面展示三部代表作的現代舞編導。6月,中國藝術研究院舞蹈研究所舉辦了關于趙梁作品的研討會,顯示出舞蹈理論界對他的關注。
東方題材在西方現代舞的視角下總是帶有某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疏離感。圣·丹尼斯和泰德·肖恩夫婦從東方題材中獲得靈感,創作出《香煙裊裊》《白玉觀音》等作品,前者觸及了印度文化中宗教本質問題,后者則表現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繁衍子嗣的生命性延續。崔氏·布朗從中國《道德經》中體會了“大道至簡”的樸素哲理;默斯·坎寧漢則在《易經》的啟發下創造了機遇編舞法。神秘而遙遠的東方是西方現代舞的素材來源,但是當西方現代舞大量進入中國后,中國舞者對本土題材的重視卻遠遠不足。
趙梁的作品一直以關注東方題材為主,這種獨樹一幟的題材選擇成為了他最具文化符號的標識。趙梁曾說:“我們一直弘揚茶文化,但是縱觀當下舞臺藝術,卻沒有一部作品與之相關。”這也成為《幻茶謎經》的創作緣起。《幻茶謎經》中,趙梁以法門寺出土的空前絕后的千年文物——大唐皇家珍品茶具入舞,以“禪茶”作為線索,表現了絕色女子與樵夫、高士、僧人的情感波瀾。舞臺上所用器皿皆是出土的三級文物。當這些文物呈現在絢麗的舞臺時,絲毫不遜色于舞臺上肢體優美的舞者,因為這些文物中承載了歷史的厚重感。
除了從文物中取材,《警幻絕》的關注點則聚焦在經典名著上。一簇鮮花、一盞燈籠、一方蒲團、一領草席,一尊木馬、一座床榻、一頸荷花、一握繡扇、一輪明月、一帳熏香、一抹黛眉、一扇圍屏,這種苦心孤詣的安排體現了趙梁對意境中簡潔之美的把握。在面對《紅樓夢》這樣的長篇巨著時,用舞蹈這樣的藝術形式表現人物、塑造形象顯得有些出力不討好。趙梁刻意避開了繁重的故事情節,只從“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這一章節講起,表現“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悲劇瞬間。
梨園俗話:“男怕《夜奔》,女怕《思凡》。”這兩出戲分別作為檢驗生行和旦角演員的演技是否純熟的大戲,其難度可想而知。尤其是《思凡》,唱得不夠,沒有味道;唱得過了,則會被當成“粉戲”。取材于這一故事的舞蹈作品《雙下山》可被認為是舞蹈版的《思凡》,主要講述小尼姑和小和尚因愛生情、突破清規戒律的故事。道具設置的講究,同樣體現在《雙下山》中,木雕搭建的庵門、白雪圍攏的佛塔、陰陽變幻的銅鏡、俯首即拾的桃花等都恰到好處。
有靈性無疑是對一部舞蹈作品的褒獎,這不僅是作品層面的,更是關系到舞蹈這門藝術本身。雖說“舞蹈是一切藝術之母”有些陳辭濫調,但是正是由于這種從身到心的特性才使得舞蹈充滿了靈性。
趙梁似乎也偏愛“靈性”這樣的詞匯,并將“三部曲”定位在“靈性”的層面。對于趙梁來說,舞蹈只是表達自我的一種媒介,只有身體才能感受生命。作為身體的藝術,舞蹈的物質材料便是舞者的身體。這種身體并非世俗化的身體,而是具備了高度審美價值、遠離世俗煙火的身體。在“三部曲”中,這樣的身體比比皆是。《雙下山》中的“小尼姑”和“小和尚”,雖沒有頭發,卻生得明眸靈動,沒有一絲苦讀經書的氣息。《幻茶謎經》中的“幻茶”身著華麗的服飾,美貌過人,雖由男性舞者出演,卻極為嫵媚。《警幻絕》中的男男女女則個個清秀明麗,讓人難忘。
芭蕾舞者立上足尖之后,便從人的層面向神的層面飛升。而在趙梁的作品中,舞者的身體處處體現的是一種向傳統的回歸。首先,作品中大量選用了戲曲中的動作,例如改進了戲曲中的圓場步,使其成為舞者上下場的連接動作。其次,道具作為身體的外化,也獨具東方色彩。高士的扇子、法師的禪杖、小尼姑的拂塵的符號性都是比較強的。最后,不得不提的是舞臺意境的塑造。如果說別的舞臺劇飄下來的花瓣數以克計的話,《雙下山》中則數以噸計都不為過。在那種花瓣飄飛的意境中,這段愛情故事變得生動起來,觀眾因此不會因其違背佛門戒律而嗤之以鼻,反而更加祝福他們。
在中國的舞臺藝術作品中,尚缺乏對“欲望”的闡釋和表現,這與國民的傳統文化觀念息息相關。前些年,王媛媛創辦的北京當代芭蕾舞團創作的《金瓶梅》《蓮》等作品在今天看來仍讓人覺得心驚肉跳。一方面,舞者近乎完美的肢體總能夠將性感呈現得淋漓盡致;另一方面,羞于談“性”的社會心理也使總能此類題材的創作賺足眼球。
大大方方地將“欲望”呈現出來,趙梁可謂膽大心細。《警幻絕》將視角聚焦在紅樓里的癡怨男女,如同宣傳彩頁所示,每一個道具都有“隱喻”的內涵,一座床榻、一尊木馬、一方蒲團、一領草席不僅為故事的發生提供了場所,也讓這綿綿不絕的情欲變得香艷無比。最讓人難以忘懷的當屬編導對情欲的處理,既感性又理性,既豪放又克制。在新婚的雙人舞片段中,最吸引男主人公的并不是新娘的容貌、衣著等,而是她的氣味,尤其體現在寶玉對其鞋履的傾心一嗅。這種處理手法還出現在俄羅斯編舞家尼金斯基的作品《牧神的午后》中,牧神在午后撿起仙女遺留的絲巾并深深依戀,回味它的味道。這種在嗅覺上的突破是不多見的,比起肢體上的表現,這種方式既生動又深刻。
《幻茶謎經》關注的則是普羅大眾的情欲,較之滾滾紅塵中的男女,這一層次的人物具有更世俗的一面。初想之下,“樵夫”代表著辛勤,“高士”代表著高尚,“僧人”代表著虔誠,都是具有正面形象的鮮活人物。這種極為鮮明的特征使三人成為“眾生相”的代表,影射社會中不同階層、不同角色的人物。在故事中,三人皆被絕色的女子迷得神魂顛倒,并在這種迷亂中相互猜忌、試探、驅逐。最精彩當屬“斗茶”的片段,編導將四位主人公放置在以茶為中心的故事中,讓他們迷失自我、欲罷不能。
《雙下山》更打破了世俗對欲望的限制,表現了清規戒律中的人對愛的向往。秉承“靈欲三部曲”的主題,《雙下山》仍從一個“欲”字著手。不同于《警幻絕》中的夢幻場,也不同于《幻茶謎經》中的眾生相,《雙下山》所聚焦的主人公更加具體、更加獨特——小尼姑和小和尚。佛門凈地,本應清修,但是“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名喚“色空”的小尼姑意欲思凡,并與如意郎君拜堂成親。在小尼姑的咿咿呀呀中,觀眾也不難發現她內心的枷鎖仍然十分繁重,甚至在“撕破這袈裟”的癡語中瘋瘋癲癲。也許,舞臺上所發生的一切,不過是她的一席春夢。
最值得品味的是,“三部曲”中的作品雖著意表現情欲,但是處理手法上卻恰到好處,從不給人油膩的感覺。不管是紅塵男女,還是普羅大眾,或是出家人,在編導的眼中,他們都是活生生、熱騰騰的“人”而已。
作為當下中國現代舞領域炙手可熱的先鋒性人物,趙梁在東方題材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并極為巧妙地兼顧了藝術性和話題度,這在他最新作品《舞術》便顯而易見。在大力弘揚傳統文化的今天,這種現象值得慶賀。同時,趙梁的成功也具有借鑒意義,愿他能吸引一批舞蹈人來重新審視中國的傳統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