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星宇



摘? 要:在形式動詞的研究中存在兩個需要回答的問題:一是形式動詞范疇內部成員的數量;二是影響形式動詞特殊性的各因素之間有著怎樣的關系。通過考察“進行”“作”和“推進”在語料庫中的共時構式分布和歷時演變,可以發現,形式動詞的句法特殊性是韻律語體與句法語義共同作用的結果,多種因素之間的關系是水乳交融,互為因果。
關鍵詞:形式動詞;韻律;正式語體;互動;范疇模型
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已有學者注意到漢語中的“加以”“給以”等少數幾個動詞,它們在句法、語義和語用上都明顯不同于一般動詞。這些動詞原來的詞匯意義已經明顯弱化,后面往往加一個表示語義核心的動詞作賓語。因此,在通常情況下把它們去掉,也并不影響原句的意思。
諸位學者從不同的研究角度出發,對這些動詞進行了界定與命名。有些學者側重其語義虛靈,將其命名為“虛化動詞”(朱德熙,1985[1])、“泛義動詞”,甚至“代動詞”(陳寧萍,1987[2])。有些學者認為,這些詞不存在詞匯意義而只存在句法意義和句法功能,可以將它們歸為“輕動詞”,或者是稱為“傀儡動詞”。目前接受度最高的是“形式動詞”。最早明確提出“形式動詞”這一概念的是呂叔湘主編的《現代漢語八百詞》(1980):
加以,【動】表示對某一事物施加某種動作。“加以”作為形式動詞,必帶雙音節動詞賓語。真正表示動作的是后面的動詞。[3](P275-276)
“形式動詞”這一命名既兼顧了這類詞的句法、語義特征,也考慮到了這類詞的韻律語體特征。因此,這一命名也得到了語言學界的普遍認可。
一、形式動詞基本特征及其范疇成員
當前學界對形式動詞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對形式動詞的句法、語義特征進行描寫;二是用韻律語體理論解釋形式動詞存在與發展的原因。下面分別對這兩個方面的研究予以簡介。
(一)形式動詞的句法與語義研究
首先,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我們歸納了形式動詞的主要特征:在語義上,形式動詞不表達具體的動作意義;在句法上,形式動詞必帶動詞性賓語,如果動詞性賓語有一個受動者,需要用介詞引介在形式動詞之前;在韻律上,形式動詞必須帶雙音節賓語;在語體上,形式動詞只在書面語中出現。
其次,我們依據學界的代表性研究成果,對形式動詞范疇的成員與數量進行了整理與統計,具體如表1所示:
在形式動詞內部,還可以按照其意義進一步細分。如陳永莉(2003)將形式動詞分為兩大次類:A類(施加義和授予義):加以、給予、給以、予以,具有短時完成的時間特征;B類(從事義和舉行義):進行、作,具有非短時完成的時間特征[6]。
(二)形式動詞的韻律、語體解釋
近些年來,學界從韻律語體理論的角度,對形式動詞進行了新的解讀和闡釋。這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韻律形態視角下的形式動詞
根據馮勝利提出的“核心重音指派原則”,漢語作為雙音節音步型語言,當雙音節作核心動詞時,后面的賓語要承擔指派重音,必須大于或等于雙音節的重量才符合漢族人的節律和諧[7]。就此而言,形式動詞后加雙音節動詞賓語的“規定”,其實是漢語韻律的形式要求。
王麗娟(2015)認為,雙音節謂賓動詞帶賓結構充分體現了現代漢語中雙音韻律模塊具有使動詞轉為名詞的功能,這一功能與屈折語言中的名詞化詞綴類似,都屬于形態手段[8]。這一觀點把雙音節形式動詞的作用抽象成標記后面賓語名詞化的特殊韻律形態,從韻律形態的角度提出了一條解釋路徑。
韻律語法的創新之處在于發現漢語的韻律模板對句法的限制作用,其局限在于無法完全厘清意義對句法的影響。與此相比,從韻律語法發展而來,直接與語用交際接口的漢語語體語法的研究,其覆蓋面和解釋力則有了明顯提高。
2.語體語法視角下的形式動詞
呂叔湘(1980)已經發現形式動詞具有正式體的語體功能,他還認為,這主要是雙音節動詞所具有的特殊功能。關于雙音節、名詞化具有正式語體特征的相關研究較多,尤其是馮勝利的一系列論著,對漢語語體語法進行了系統研究[9]。馮勝利(2012)強調,“語體不同則語法亦異”[10],形式動詞的產生和發展與現代漢語書面正式語體的發展密不可分。
王永娜(2016)在這種理論指導下,對HSK詞表中的2389個動詞進行了窮盡性考察,作者共梳理、歸納了71個形式動詞,并按照語義分為五類[11](P170):
第一類,表“實施”義:進行、從事、作、實行、采取、實施、施行、開展、舉行、舉辦、發出。
第二類,表“施加”義:給予、加以、予以、致以、施以、處以、施加、表示。
第三類,表“致動”義:保持、增進、增強、滋長、推動、推遲、深入、綜合、助長、中斷、增加、引起、延緩、延長、吸引、維持、維護、推進、深化、確保、強化、擴大、降低、減輕、減弱、減少、加劇、加強、加深、加大、加速、加重、排除、保護、導致、促進、促使、避免、防止、禁止、加緊、引起、激起、避免。
第四類,表“實現”義:實現、取得、達到、獲得、產生、出現、形成、造成、發生、遭到、遭受、受到。
第五類,表“存在、具有”義:具有、存在、呈現、發揮、有。
可以看出,王永娜對形式動詞成員的選擇過于寬泛,不是傳統意義上語義虛靈、數量封閉的功能性動詞,很難讓人完全接受。
上述研究給我們很多啟發,形式動詞的確不是完全沒有詞匯意義的傀儡,不能將它看作是典型的輕動詞,也不能將它簡單化地處理為一種名詞化的韻律形態手段,當然也不宜直接從正式語體表達出發進行較大范圍的擴散。
同時,可以看出,傳統研究者更重視句法語義,而韻律語體理論者則認為韻律、語體才是決定因素。影響形式動詞特殊性的主要有四種因素:句法、語義、韻律、語體,那么,究竟是誰制約了誰?下面就在真實語料的基礎上,來具體回答這一問題。
以上探討是從語體特征出發的溯因分析,如果從語法化的進程來看,形式動詞“進行”則經歷了從實義動詞的偶然共現,到重新分析為雙音節動詞,再到動詞的詞匯意義不斷虛化,最后在句法環境和正式體語境基本固化為形式動詞的演化路徑[16]。在這一演進過程中,不同因素彼此關聯,互為因果。由于形式動詞語義輕微,說話人想要表達的內容必須涵蓋在形式動詞的賓語中,所以賓語的核心必須是濃縮的“概念”[17]。而漢語單音節動詞具有具體性、事態性的特點,雙音節動詞則往往具有抽象性、非事態性的特點[18],因此,形式動詞的賓語絕大多數都是雙音節動名詞[19]。這不僅是句法、語義的要求,也是韻律語體中核心重音指派規則的硬性要求,即賓語必須重于或等于動詞。就此來說,雙音節形式動詞不能帶單音節的賓語,否則就會造成韻律的失衡。與此同時,雙音節動名詞的抽象性會給人帶來一定的距離感,交際中的“語距”被拉大,讓人產生正式莊重的感覺與感受。這種正式體的語感一旦形成,就會約定俗成,在語言交際中,它會驅動說話人進一步遵守韻律上的“平衡律”,或者驅動說話人選擇更加具有正式體感的構式。
總體來看,韻律和語體既是形式動詞句法、語義演變的結果,也是推動形式動詞句法、語義演變的因素。它們之間很難說是誰制約了誰,而更像是一種水乳交融的關系。或者說,形式動詞的特征是多重界面互動作用的結果,其具體互動機制還需進一步探究。
三、形式動詞范疇化模型
這里主要探討關于形式動詞范疇化標準和成員數量的問題。要解決這一問題,首先要確定形式動詞的范疇標準是什么,在標準制定上不能只看典型,也要選取一些在形式或語義上比較特殊的形式動詞,進行真實語料的考察。下面將考察公認的單音節形式動詞“作”和目前不被認為是典型的雙音節形式動詞“推進”,并與“進行”作一簡單的比較,最后歸納出形式動詞的成員條件和范疇化模型。
(一)“作”的語料庫考察
1.“作”的共時構式
A.NP1+狀語+作+N單
(10)正是這種業余性質,使他們能夠用一種輕松愉快的精神去作畫。(林語堂《吾國吾民》)
B.NP1+向/為/對+NP2+作+V單
(11)那掛在錦絨花瓣尖上的露珠,沒有名字也沒有性格。它對任何問題都不作答。(冰心《冰心全集第五卷》)
C.NP1+向/為/對/就+NP2+單音節A+作+雙音節動名詞
(12)各地區、各部門、各高校一定要做好充分的準備,早作部署,早作安排(早*作出安排①),加強就業指導……(《人民日報》,2002-12-25)
從構式A可以看出,“作”和“進行”一樣,也有實義動詞的用法。不過,“進行”對名詞性賓語的要求至少是雙音節,而“作”既可以帶單音節名詞性賓語,也可以帶雙音節名詞性賓語。這仍和核心重音指派規則有關,形式動詞“作”本身就是單音節,其賓語不能輕于單音節,所以可以是單音節、雙音節。我們知道,大多數單音節動詞的動作性非常強,但是也存在一些可以理解為活動概念的單音節動名詞,就此而言,“作+單音節名詞”時是實義動詞,“作+單音節動名詞”時是形式動詞。
從上述例句可以看出,由于韻律的限制,和“作”搭配的賓語必須是單音節動詞或者是表示行為的抽象雙音節動名詞。為保持韻律的和諧,常常在單音節“作”前面添加單音節狀語“巧”“另”“早”等,如C類構式就是語料庫中最典型的用法。
2.“作”的歷時分析
在CCL古代語料庫中,可以發現,在上古漢語中,“作”與“做”都用“作”來表示。例如:
(13)丁卯,命作冊度。(《尚書·顧命》)
(14)天下難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細。(《道德經》第六十三章)
“做”作為“作”的俗字,出現較晚。它最早出現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在隋唐變文、宋元話本及元代雜劇等俗體文學中,“做”的運用較為普遍。例如:
(15)是人所做少許善業,所獲果報如須彌山。(北涼曇無讖譯《優婆塞戒經·悲品》)
(16)受學戒時,當愿眾生,善學于戒,不做眾惡。(唐代實叉難陀譯《大方廣佛華嚴經·凈行品》)
(17)我將這新痕把舊痕湮透,正是一重愁翻做兩重愁。(元代王實甫《西廂記》第五本第一折)
從上古漢語到現代漢語,“作”一直兼有實義動詞和形式動詞兩種用法。同時,由于“做”主要出現在俗文學中,并且高頻使用,兩個字逐漸有了不同分工。現在,“作”主要在書面語中使用,承擔抽象的形式動詞用法,距離感和正式體也更加凸顯。可以看出,“進行”和“作”在歷時演化路徑上存在著明顯差異,這對其具體的語義選擇、詞語搭配會產生一定的影響,不過,兩者在韻律、語體的原則上都體現出相似的特征。
(二)“推進”的語料庫考察
1.“推進”的共時構式
A.向+NP+推進+補語
(18)通過出兵阿富汗,蘇聯的武裝力量向前推進了六百多公里,再向前跨一步,就到了印度洋,直逼海灣。(《人民日報》,1980-10-24)
B.抽象NP+Adv+推進(+著)
(19)新區的發展建設在井然有序中持續推進著。(《人民日報》,2015-07-23)
C.推進+復雜NP(XXX的+雙音節抽象動名詞)
(20)雙方將積極推進中方在塔吉克斯坦開展農業技術合作項目的探討和實施。(《人民日報》,2013-05-21)
在構式A和B中,“推進”的用法屬于普通動詞的用法;在構式C中,可以算作邊緣性形式動詞用法,三者在使用數量上相差不大。可以看出,在這幾個構式中,與“推進”共現的配列成分的抽象度都很高。這說明形式動詞所具有的正式體不只是來自于形式動詞本身,也有可能是來自它所位于的具體構式和語體環境。這種語境可能會影響對“推進”性質本身的判斷。因此,王永娜把諸如“推進”“增加”等經常出現在正式體中能帶動名詞的雙音節動詞都當作形式動詞的觀點[11](P170),是不夠妥當的。
2.“推進”的歷時分析
在古代漢語中,“推進”作為一個雙音節詞,其主要意思是“推舉人才”。例如:
(21)抑挫獨立,推進附己,此樊姬所以掩口,馮唐所以永慨也。(東晉葛洪《抱樸子外篇·漢過》)
(22)太宗數訪群臣才行,師道雖有所推進,而乏甄品。(北宋歐陽修等《新唐書·楊師道傳》)
在宋代到清代的俗體文學中,“推進”主要是“推門進來”的簡稱。而在現代漢語中,“推進”義已經抽象化,基本上只出現在正式語體中。
(三)形式動詞范疇化模型
通過對“進行”“作”和“推進”的語料考察,我們對形式動詞產生了一個新的劃分次類的設想,具體如圖1所示:
圖1? 形式動詞范疇化模型
圖1中的核心形式動詞是指像“加以”這樣的典型形式動詞(目前只有一個成員);它只有形式動詞用法,沒有實義動詞用法,語義虛化非常徹底。中間發展中的形式動詞是指意義比較虛靈的一類詞,如“進行”“作”,數量很少,基本封閉;它既有實義動詞用法,又有形式動詞用法,但是以形式動詞用法為主。最外層的“邊緣形式動詞”是指具有較強的詞匯意義,但經常用于正式體語體且滿足形式動詞的句法構式的一類詞。這類邊緣形式動詞往往可以前加核心形式動詞,如:“從三個方面進行推進”,由此可見,“推進”并不是核心意義上的形式動詞。這類邊緣形式動詞數量較多,只要是雙音節抽象動詞在一定的正式體構式中都可以進入,它一般處于半封閉狀態。那么,這類詞是否還可以稱為“形式動詞”呢?我們認為,從詞匯語義的角度來看,將這些詞稱為“形式動詞”不夠妥當,也會引起誤解,因此,不妨把它命名為“邊緣形式動詞”或“正式體形式動詞”。此外,從發展的眼光來看,這三者之間的界限并不是那么截然分明,隨著使用頻率的增加,一部分邊緣形式動詞和發展中的形式動詞可能會越來越往中心靠攏,一部分也可能會向外擴散。
綜上所述,形式動詞是現代漢語中的一類特殊動詞,它所具有的種種特殊表現,是句法、語義、韻律、語體相互作用的結果。形式動詞雖然語義輕微,但并不是完全不可分析,它所具有的表示動作范疇義限定了所帶賓語的語義范疇,而賓語的語義范疇又會影響選擇什么樣的詞語。形式動詞具有的正式語體功能既是句法、語義、韻律作用的結果,也是形式動詞產生、發展和固化的推動力。語體能力是一種潛移默化的語感能力,不同的語言、不同的文體有不同的韻律,不同的文化模式也有不同的交際距離。在句法語義之上的、更為抽象的韻律和語體是人類語言所共有的,既是很多句法、語義現象產生的原因,也是其共同作用的表現,值得我們深入探討。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漢語的大語法應該既包括傳統的句法系統、語義系統,也包括屬于節律音系層面的韻律系統和以交際為基礎、以韻律為手段的語體系統。一方面,這些子系統各司其職,獨立運作;另一方面,這些子系統之間往往彼此關聯,相互影響,共同作用[20]。過去,我們一直強調句法、語義、韻律的專門研究,其實自然語言中的很多現象都不是獨立發生的,加強各子系統間的互動研究是當今語言學發展的重要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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