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海燕
[摘要]劉醒龍的《天行者》零距離地描繪了中國鄉村教育現實,自2009年問世以來,褒獎不斷,評論者們沉浸在鄉村教師偉大的人格魅力中,一味地同情他們的不幸遭遇和贊美他們的崇高人格。但他們只注意到了鄉村教師的偉大與不幸,卻忽視了他們人格中更深層次的迷失與堅守。所以,找出文本中被大家所忽略的方面,圍繞本土的、外來的以及作者自己本人三方面的“迷失”來展開論述,分析他們在“轉正”困頓中和現實主義書寫困境中的偏移與守望、彷徨與吶喊、迷失與堅守。
[關 ?鍵 ?詞]《天行者》;迷失; 民間英雄;民辦教師
《天行者》描寫了“民辦教師”這一特殊教育群體,他們是鄉村中文化水平較高的一部分人,在師資匱乏的年代擔當起教師的職責,他們安貧樂教、舍己為人、無私奉獻,他們是“在二十世紀后半葉中國大地上默默苦行的民間英雄”。雖然現在“民辦教師”這一群體已逐漸消失,但他們在二十世紀的落后中國扮演著鄉村社會啟蒙者的角色,他們是卑微而崇高的。基于這一創作現實,評論者們過多地關注這些“民間英雄”的“英雄事跡”,卻忽略了這些小人物復雜的心理活動,沒有注意到他們性格的發展變化,同時也忽略了作者對“人性”的描寫以及作者描寫的偏差和對批判力度的把握是否準確等問題。
一、本土民間英雄的“迷失”
“民辦教師是一段誰也繞不過的歷史。”《天行者》是獻給中國大地上默默苦行的鄉村英雄的悲壯之歌。《天行者》中的余校長、孫四海、鄧有米是界嶺小學的“三大元老”,他們在界嶺小學奉獻了自己的一生,但這些默默無聞的民間英雄們在圍繞“轉正”這一終身夙愿時,也曾“迷失”過,當然,在這一過程中,他們的性格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三次“轉正”,三次“迷失”,同時也是三次堅守。
《鳳凰琴》中有了第一次轉正機會,這個名額由張英才到余校長到明愛芬,最后又回到了張英才那里,這一過程反映了余、孫、鄧三人復雜而痛苦的性格發展過程,折射出了余、孫、鄧三人猶豫與掙扎的痛苦心理。最為明顯的是鄧有米、孫四海,他們一直為轉正名額準備著,當他們知道張英才正在“準備進行轉正考試”的時候,孫四海馬上下山買了中學數理化課本,廢寢忘食;鄧有米為了找關系走后門,不惜冒著被抓住的危險到山上偷砍了一棵紅豆杉,為了這個轉正名額他們都拼盡全力,但是最后他們卻把轉正名額讓給了張英才。在面對“轉正”這一終極目標時,他們一直努力準備,最后卻做出了讓步,在“轉正”面前第一次“迷失”方向,想要得到卻又選擇放棄。余校長也一直想轉正,在看見張、鄧、孫三人準備進行轉正考試的時候,余校長也疑惑過:“我老余這把瘦骨頭能做點什么呢?”余校長很想轉正卻也愿意把名額讓給界嶺小學其他人,這痛苦的心路歷程既如許多評論者所說那樣,展現了民辦教師的師魂魅力,也是鄉村教師痛苦的精神寫照。而筆者認為,痛苦的同時也折射出這些本土民間英雄的“迷失”,在終身目標將要達成時選擇相互體諒、相互謙讓。當然,這種“迷失”是正面意義上的,是教師師魂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民間英雄人格與尊嚴的重要組成部分。
《雪笛》中又有了一個轉正名額,但是被藍飛暗箱操作獲得,雖然孫、鄧曾想揭露其丑陋行為,但最后還是選擇放棄,寬容他的行為,因為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們三個都會把名額讓給對方。“除非上面讓我們三個人一起轉正,否則誰也當不成公辦教師。”這次在轉正名額面前的又一次“迷失”,卻促使余、孫、鄧三人感情升溫,對民辦教師轉正的事也看得更為豁達。這次“迷失”同時也是堅守,是對人格底線的堅守,是對教師尊嚴的堅守。
《天行者》中有了第三次轉正機會:全部民辦教師都將轉為公辦教師,但是卻要花錢買以前的工齡才有資格轉正,這意味著當民辦教師的時間越長,繳的工齡錢越多。長期省吃儉用的鄧有米東拼西湊湊足了工齡錢,轉正成了公辦教師,但提前轉正的鄧有米卻念著余、孫,就聯手張英才、藍飛在教學樓的修建費上動手腳,幫助余校長和孫四海繳清工齡錢,但是學校教學樓卻坍塌了,鄧有米逃走,并發誓要靠自己努力為界嶺小學修建一棟像樣的教學樓。“半輩子都在盼轉正的民辦教師,當機會來臨時,那些猶如第二十二條軍規的政策,反而讓他們徹底失去了轉正的可能。”在面對三次轉正名額時,余、孫、鄧三人“迷失”了三次,做出了與原初思想相背馳的行為,他們一次又一次地讓出轉正名額,三次名額,三次“迷失”,三次升溫,在這三次“迷失”中塑造出了余、孫、鄧鮮明的人物形象,既反映了界嶺小學本土民間英雄的精神苦旅的復雜變化,又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對鄉村體制現實的批判。
二、外來民間英雄的“迷失”
張英才、藍飛、夏雪、駱雨等人是支教生,是“外來的民間英雄”,他們由于各種原因被分到界嶺小學支教,卻在界嶺小學“中了界嶺小學的毒”,離開時舍不得界嶺小學,時刻掛念界嶺小學,并想方設法幫助那里。但仔細閱讀文本會發現,他們剛開始時并不是那樣。張英才是被當教育站長的舅舅安排在界嶺小學代課的,剛開始,他看不慣他們天天裝模作樣地升國旗,看不慣他們為了應付上級檢查而弄虛作假,并寫了兩封舉報信,還故意用假裝準備轉正考試的惡作劇來引起余、孫、鄧的注意,后來他用一篇叫《大山·小山·國旗》的文章為界嶺小學換來了一百套桌椅板凳和一個民辦教師轉正名額。最后他得到轉正名額卻對余、孫、鄧滿懷感激與愧疚,直到拿到民辦教師全部轉為公辦教師的紅頭文件才真正釋懷。從看不慣到不舍得,從抱怨到感恩,這是張英才的“迷失”與追尋,是界嶺小學的鄉村教師用實際行動教育和感化了他,“迷失”是他成長的必經過程。
夏雪,穿漂亮的白裙子,從不做飯,只吃自己帶去的方便面,不贊成余校長沒有實際意義的升旗儀式,主張利用中午休息時間或者周末進行培優,還有神秘的富商男友開著寶馬車在山下蹲守。她太神秘、太優越了,與貧窮的界嶺村格格不入,大家都預感到她不會長留,果然在落雪之前,她悄悄地離開了,幾年之后,她的父母根據她的遺愿把她的十萬元嫁妝錢捐給了界嶺小學。從小說的敘述中,我們可以隱隱約約看到夏雪的感情不順,她是帶著憂郁、難過的心情到小學支教的,但是在界嶺小學短短的幾個月中,她找到了自我,找到了尊嚴,她的痛苦在界嶺小學得到了凈化。而筆者之所以把這種“凈化”稱為“迷失”,是因為夏雪做了與她以往生活完全不同的事情——支教。所以,這種夏雪的“迷失”也是一種正面意義上的“迷失”。
藍飛,跟張英才、夏雪一樣,他的自傲、自大在界嶺小學得到了改變,他在界嶺小學的專權、霸道以及偷偷把轉正名額給自己,在他以后的生活中,他都在慢慢地償還,他的“迷失”也是由壞的方面向好的方面的轉化。他后來離開講臺,投身官場,將村長余實趕下臺,用鄉村政治壓倒鄉村教育,為界嶺小學帶去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教育拯救不了教育,民辦教師也拯救不了民辦教師”。藍飛的“迷失”更多地表現為一條“拯救與自救”的道路,在“迷失”過程中,他實現了自我的拯救,也一定程度上拯救了界嶺村的鄉村教育。
三、作者本人寫作的“迷失”
“文學不是歷史、現實或未來,而是一個階段的社會良知。”劉醒龍作為一個現實主義作家,他密切地關注社會歷史和社會現實,尤其是農民群體,他認識到農民“不擁有話語權”,而自己“能做的,就是用自己手中的筆把他們的愿望表達出來”,“我的全部情感來自鄉村”,“為鄉土而產生焦慮和痛苦”。《天行者》是劉醒龍在“為人生”思想指導下考察民辦教師群體,以“轉正”為核心,圍繞這一核心而敘述的種種感人事跡,呈現了民辦教師的生存狀態與生命困境。
“當拜金、拜官和拜色之風盛行時,這種價值偏移會使社會向不良的方向發展。也正因為有這種價值偏移,才凸顯了作家存在的意義。《天行者》描述了界嶺小學這一群處在社會最底端的鄉村知識分子,寫他們的人生狀態,寫他們的生活操守,本身就表達了文學對時下價值偏移的一種批判”,為了匡正這種價值偏移,劉醒龍在《天行者》的書寫中塑造出大公無私、舍己為人、無私奉獻的余、孫、鄧三人,余校長用自己微薄的工資供養寄宿在自己家的十幾個學生,孫四海賣掉自己辛苦耕作的茯苓地來修繕校舍,鄧有米為了給自己同事繳清工齡錢而不惜違法。作者書寫這些民辦教師時傳遞了一種人格力量,挖掘出了那些根植鄉土的美好的人情、人性、人倫,有效地抵御了當下價值的偏移。自覺的鄉土寫作與歷史使命的承載,以及美好道德的塑造,固然能最大限度地抵御時下價值的偏移和引發讀者的情感共鳴,產生現實主義作品最大的文學效應,然而出于主觀的單純的道德價值無法全面衡量復雜的社會問題,“高尚的道德人格和高蹈的精神境界雖能一定程度上對抗理想失落、價值虛無的現實,但一味以之彌合社會裂痕、過度夸大道德倫理的作用顯然是缺乏理性精神的”。一方面,作者在塑造這些偉大人物形象時,強烈的道德感會牽制作者的情感,其敘述容易陷入煽情的危險狀態;另一方面,過重的道德感與使命感會使感性的情感壓過理性的認知,情感的用力太重會影響批判的力度與深度。對民辦教師過多的贊美之情削弱了對不合理的鄉村教育制度的批判力度。這是作者對感性的情感與理性的批判把握失衡的“迷失”。
除了情感與理性失衡的“迷失”外,作者還存在故事情節與人物心理活動描寫的“迷失”,在《天行者》中主要表現為缺乏心理活動和細節的描寫,如:葉碧秋喜歡上張英才時的心理活動;余、孫、鄧三次面對轉正名額時的心理活動,作者都只是寥寥幾筆簡單帶過。或許作為一個“為人生”的現實主義作家,構造復雜的故事情節、勾勒出宏觀的總體格局也許比細膩的細節和心理活動的描寫更為重要,但作為一個力圖匡正時下價值偏移的文學作家,淡化細節與心理活動的描寫,或許會造成文章的批判深度與力度的不足,也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作品的文學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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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姚海燕,研究生,現就讀于西南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
作者單位:西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