賁成程
摘 ? ?要: 海安方言存在兩種類型的輕聲變調,一種是詞內音節變讀與陰平或上聲調值相同的中和調,分布限于詞法層面;另一種是特征延展式連調,輕聲聲調由前字調右側特征的右向延展填入,分布遍及詞法和句法層面。透過海安方言輕聲變調與官話和吳語相關變調在調式與分布上的異同可以看到,輕聲變調或可提供窺析通泰方言過渡性的視角。
關鍵詞: 海安方言 ? ?輕聲變調 ? ?類型 ? ?分布
海安方言隸屬江淮官話通泰片,地理上位于官話方言區和吳方言區的過渡帶,歷史上曾屬吳語區。魯國堯(2003)指出,通泰方言是三、四世紀漢語北方話的后裔,同時具有吳語底層,比一般官話方言更復雜[1]。通泰方言與官話和吳語間的淵源在音系、詞匯、語法等方面均有體現。
我們行將探討的是海安方言輕聲變調的類型及分布。先行研究已揭析海安方言中兩種典型的輕聲現象及其變調規律,但在描寫方面仍有所疏略,并且未能明晰其具體分布。我們將在歸總既往材料的基礎上,著重描寫輕聲在詞法和句法層面的共時分布,最后將海安方言的輕聲變調同官話和吳語中的相關變調略作比較。從中可以看到,通泰方言的過渡性或可由輕聲變調窺其一斑。
一、海安方言的輕聲變調類型
輕聲變調現象普遍存在于漢語各方言中,學界對其認識隨著方言受關注度的提高而逐步拓深。拙作(2013)梳理了過去有關輕聲問題的重要觀點,在廣泛考察跟輕聲及連讀變調、輕重音等語音現象相關的方言材料和吸納既有認識的基礎上,對輕聲的性質及變調機制與動因作了總結,認為輕聲的根本特點是深層無調,底層調本為無調或者被刪除,表層音高輸出形式是中和調;輕聲變調由語義虛化、語法化引發,負載特定的類型化或形式化的語匯義或語法義[2]。這一表述適用于迄今所報告的眾多方言中的輕聲變調現象,是較具普適性的結論。
在海安方言中有兩類變調可據上述對輕聲的廣義界定而歸入輕聲范疇。一類是詞內音節變讀調值同于上聲或陰平的中和調,即詞的內部組分因語義虛化或融合而引起聲調中和化,其底層調被刪除并替以調值與上聲或陰平相同的低調。其中,變讀上聲的現象已為王韞佳(1998)、汪如東(2000)、倪志佳(2015)等論及并提供數量可觀的詞例,而變讀陰平的現象僅汪如東(2013)有所提及,另外也可從方志提供的標音材料中找到例證。另一類是特征延展式連調。連調域首字的單字調決定整個連調域的音高變化,后邊的字深層無調,其底層調本為無調或在納入連調域時被刪除,由首字調型延展過來填充。此類變調遍及詞法和句法層面,是海安方言中分布范圍最廣的輕聲變調類型。
二、輕聲變調的分布考察
(一)詞內音節變讀上聲或陰平
海安方言單字調有陰平21、陽平35、上聲213、去聲33、陰入3和陽入35六個調類。詞內音節變調的調值有213和21兩種,分別與上聲和陰平相同,均為低調。
詞內音節變讀上聲的現象在方志中早有言及。方志主要描述了重疊式兒化名詞,指出其詞根語素的單字調不論為何種調類,疊加字一律讀上聲[3](899)。學者們注意到除重疊兒化詞以外,有些名詞的末字也發生調值與上聲相同的變調,且變調與前字或末字的單字調都無關[4](5)(6)。根據我們的觀察,變調詞除名詞以外,還有少量屬形容詞、副詞、動詞等其他詞類,而且變調不只發生在詞末,也可在詞語中間。下面先描寫重疊兒化詞,再著眼其他變調詞。
重疊兒化詞是通過詞根重疊并綴以兒化韻尾而構造的名詞。詞根語素的單字調原則上可為任何調類,如:抽抽兒抽屜、條條兒條形、拱拱兒隆起、叫叫兒口哨、角角兒角形,而且既有名素,也有動素或形素,如:袋袋兒口袋、猜猜兒謎語、方方兒方形。需要說明的是,當詞根語素的單字調為上聲時,末字似未發生變調,但鑒于重疊兒化詞在構詞方式、語音特點、詞性等方面均具一致性,不妨認為其末字聲調也中和化了,只是中和調恰與單字調調值相同。
再看其他變調詞。從詞法上看,變調詞可是單純詞,如:枇杷、蚆蠟螞蚱、碌碡、疙瘩兒,但絕大多數是合成詞,其中復合式數量占優,附加式和重疊式則相對較少。附加式主要是頭綴詞,重疊式多為親屬稱謂詞。例如:
復合式:桑葉,面筋,花生,糧飯糧食
附加式:骨頭,饅頭,榔頭,鐲頭鐲子
重疊式:媽媽,爹爹祖父,哥哥,舅舅
從音節數量上看,變調詞不僅有雙音節詞,還有多音節詞,后者變讀上聲的既可是末字,如:腳后跟、大拇指頭拇指,又可是次末字,如:絲瓜子絲瓜、面前家的前鄰。
從詞性方面看,變調詞主要是名詞,但也有形容詞、副詞、動詞等,如:分清清楚、俯就兒草草地、訛錯弄錯。
下面看詞內音節變讀陰平的情形。此類變調詞為數較少,可是雙音節或多音節,一般末字變調。變調跟末字或其他字的單字調均無明顯關系,這一點與變上相同。例如:
雙音節:角螺蝸牛,幾時哪天,做塊兒一起[3](908)
多音節:鐵腥氣鐵腥味,這早晚這時候,稀里糊涂
此外,單音動詞的重疊兒化形式可表達動作在時間上持續較短的時量或在空間上發生較小位移量的語法意義。這種重疊兒化構形詞的末字也一律變讀21調,表義近似動量結構[7](64)。例如:歇歇兒歇一會兒、退退兒退一點兒。
(二)特征延展式輕聲連調
特征延展式連調可分輕聲字底層無調和底層調被刪除兩種情形,前者直接延展連調域首字調型使之覆蓋輕聲字,后者先施用刪除規則以刪除輕聲字的底層調型,再實施聲調延展規則。關于具體的延展規則,目前的共識是首字單字調的調尾特征向右延展至連調域最右側的輕聲字,整個連調域的調型同于連調域首字的單字調,是一種詞調。
先看輕聲字底層無調的情形。海安方言中有些構詞或句法成分在語音上具有很強的依附性,其底層聲調往往是不賦值的,須由前字調型延展過來填充。詞法層面的此類成分主要是詞綴,如:(1)名詞后綴“子、頭”等,如:雞子雞、罐頭;(2)副詞和狀態形容詞后綴“的”,如:怕的恐怕、硬撅撅的;(3)方位詞后綴“頭”,如:里頭;(4)指人名詞復數后綴“俫[n?蘚]”,如:伢兒俫孩子們;(5)狀態形容詞中綴“巴、的”,如:臟巴邋遢骯臟、邋的邋遢;(6)可能補語中綴“得、不”,如:拿得動、望不見。
句法層面的底層無調成分主要有:(1)語音弱化的后附性方位詞“上[s?觔/s?藜?耷]、的”,如:墻上、缸的缸里;(2)結構助詞“的、得”,如:我的書、走得慢;(3)動態助詞“下子[a0?鬗?尢0]、下看[a0kh?觛0]”等,如:歇下子歇一下、試下看試試看;(4)語氣詞“吧、噯[?蘚]”等,如:動身吧、冷噯好冷呀;(5)多功能虛詞“啊”,它后附于動詞,既可用作表完成體、持續體等的動態助詞,如:上啊北京去了北京、朝啊我朝著我,又可用作表人或事物所在位置的介詞,如:坐啊地下坐在地上,還可用作程度或結果補語標記,如:臟啊死啊臟死了、打啊傷啊打傷了[3](900-901)。此外,虛詞“啊”亦可像普通話的“啊”那樣用于列舉事項之后,而且能用來連接兩個重復項或并列項,如:眨啊眨的一眨一眨的、洗啊搌洗和擦。
再看輕聲字底層調被刪除的情形。海安方言是音步節奏型語言,標準音步為雙音步,后字處于韻律弱拍位置而傾向于失落單字調并由前字調型延展過來填充。在詞法層面,無論構詞還是構形,均有此類輕聲連調分布。雙音節連調詞中既有單純詞,如:蹊蹺、邋遢,又有數量眾多的合成詞,如:明朝明天、少爺、歡喜、洋氣、摸索、羞辱。前面提到的重疊式稱謂詞除變讀上聲外,也可采用特征延展式[7](57),如:爹爹祖父、哥哥。單音動詞的重疊形式表嘗試體或短暫體,也按這種方式連調,如:嘗嘗、歇歇。
三音節詞一般前兩字構成雙音步并傾向于連調,如:八路軍、腳踏車自行車、洗鍋把兒炊帚,而且連調有時與詞的結構層次不一致,如:土耳其、婆老爹曾外祖父,前者為單純詞,后者前兩字不屬同一結構層次,但兩詞的前兩字都可構成音步并連調。ABB式狀態形容詞也一律由前兩字形成連調域,如:直壁壁筆直、硬撅撅。當然,有些三音節詞是后兩字連調,如:婆奶奶外祖母、閑生日小生日。
四音節詞一般劃分為兩個雙音步,前一音步常采取特征延展式連調,如:白光連紙大白紙、枵皮寡肉瘦削、白白凈凈、躲躲翼翼躲躲閃閃,也有的詞兩個音步都采取這種連調方式,如:雷公菩薩雷神、浮大老爺糊涂馬虎的人。
此外,特征延展式連調也存在于復合數詞中。系數詞和位數詞構成的系位結構是前強后弱的雙拍步,弱拍位置的位數詞傾向失去單字調并與系數詞連調,只有當系位結構為音流中的最末音步或與其后成分的句法關系較為松散時不可連調。例如,在復合數詞“九百九十九”或數量結構“九百九十張”中,系位結構不在音流末端,且與其后的數詞或量詞關系密切,因而都傾向于連調,位數詞失去單字調并按聲調延展規則213+0→21-3填入聲調。例如:
音步:(九百)(九十)(九/張)
連調:(21-3)(21-3)(213/21)
相比之下,復合數詞“九百九十”在單說或與其后成分關系松散時,僅前一系位結構可以連調,后一系位結構則不可連調,系數詞和位數詞須讀各自的單字調。例如:
音步:(九百)(九十)
連調:(21-3)(213+35)
在句法層面,此類輕聲連調一般以雙音步為連調域。當人稱代詞、單音節量詞或“見、到、住、掉”等單音節補詞緊跟在單音動詞后面時,均可與動詞構成前強后弱的雙音步,人稱代詞、量詞或補詞將失去自身的單字調并通過延展動詞調型來獲得聲調,如:目表 你看你、買雙買一雙、打掉。此時的人稱代詞或量詞不可承擔邏輯重音,否則人稱代詞須讀單字調,量詞須讀上聲以強調實指數量[8](61)。
這些輕聲連調皆以音步為轄域。若人稱代詞、量詞或補詞不能與動詞構成雙音步,連調就無法實施。例如,當動詞為重疊形式或帶有補詞、動態助詞等其他詞項,無法再同人稱代詞構成雙音步時,人稱代詞須讀單字調。比較:
音步:(目表 你)|(目表 ?目表 ?)(你)|(目表 ?見)(你)
連調:(21-1)|(21-1)(213)|(21-1)(213)
類似地,量詞前面出現數詞或者動詞后面帶補詞、動態助詞等其他詞項時,量詞不被納入動詞的連調域。比較:
音步:(買雙)|(買到)(雙)|(買)(一雙)
連調:(21-3)|(21-3)(213)|(213)(3+21)
同樣,若在單音動詞與“見、到、住、掉”等構成的述補結構中插入中綴“不/得”,則補詞須讀單字調。比較:
音步:(打掉)|(打不/得)(掉)
連調:(21-3)|(21-3)(21)
此外,特征延展式連調也用于“家來、家去、里來、里去、外來、外去、上來、上去、下來、下去、進來、進去、出來、出去、過來、過去、轉來、轉去、起來”等趨向動詞及其與單音動詞構成的動趨式。這些趨向動詞的后字均失去自身調型,聲調由前字調型延展而得。它們與單音動詞構成的動趨式也可選擇按此方式連調,如:跑家去走回家去、拿上來、爬過去。不過,一旦動詞與趨向補語被中綴“不/得”間隔開來,兩者就將分處兩個不同的連調域。
三、結論和余論
由上面的討論可知,海安方言有兩種類型的輕聲變調:一類是詞內音節變讀調值同于陰平或上聲的低調,其分布限于詞法層面,涉及構詞和構形;另一類是特征延展式連調,輕聲字失落自身的單字調,聲調由連調域首字調型右向延展而來,其分布遍及詞法和句法層面。
特征延展式連調主要分布在北部和中部吳語[9](245),海安方言所屬的通泰方言在地理上毗鄰北部吳語。從聲調延展規則來看,海安方言的輕聲連調與吳語上海話的二字組連調極為相似,后者的連調規則是首字保留底層調型的前一半,后字失去自身底層調型而接納首字底層調型的后一半[4](214)。從實施連調的轄域來看,海安方言的輕聲連調與節律有關,常以能否構成雙音步為實施連調的條件,吳語上海話、無錫話等的連調亦以音步為轄域[10]。連調式作為音系的一部分,其發展變化是相對緩慢的,因此海安方言與中北部吳語在連調式上的共性當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通泰方言與吳語間的淵源。
從連調的分布來看,吳語上海話的連調普遍存在于復合詞中,且適用于多字組。無錫話的連調也用于“搞弗清楚”這樣的黏合式多字組。相比之下,海安方言的連調只施用于輕聲詞,且連調域多為兩字。這種分布格局更接近作為官話代表方言的北京話。但是,由于海安方言中有兩類輕聲變調并存,同一構詞或構形方式可能采用不同的變調方式,這一點要比只有一套輕聲變調規則的北京話顯得更復雜。例如,詞綴“頭”在“舌頭、磚頭、拳頭”等詞中的聲調為調值同于上聲的低調,在“罐頭、塊頭”等詞中的聲調則來自前字調型的延展。“媽媽、爹爹、哥哥”等重疊式稱謂詞均有兩讀,既可變讀上聲,又可采取特征延展式連調。動詞的重疊形式和重疊兒化形式均表達短暫體的語法意義,卻采用截然不同的變調方式,前者為特征延展式,后者后字變讀調值與陰平相同的低調。如此錯綜的分布恐須從通泰方言與吳語和官話間的淵源探尋緣由。
總之,透過海安方言輕聲變調與官話和吳語相關變調在調式與分布上的異同可以看到,通泰方言作為官話和吳語的過渡方言,這種過渡性能從輕聲變調中找到印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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