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墊底辣妹”重返校園

速水由紀子

沙耶加說：“我相信我能改變自己，信任他人。”

| 超人氣實習老師 |

梳著齊耳短發的女高中生一邊哭泣，一邊向一名年輕女性跑去。后者的長發染成了時尚的褐色，穿著休閑款的毛衣，張開雙臂迎接她。

“沙耶加，我想跟你聊聊！”女高中生大聲說道。而這名女性抱住她，聽她講述心中的秘密，然后輕輕拍拍她的頭：“好了好了。”她攬著女生的肩膀向前走去。也不知兩人談的是不是戀愛或人際關系相關的煩惱，年輕女性的肢體語言展現出了強大的包容力。

去年，時年30歲的小林沙耶加得到校長的特別指派，來到札幌新陽高中實習。有村架純主演的電影《墊底辣妹》就是以她的真實經歷改編的，影片講述了“學習成績在年級墊底的女生通過一年努力，考入了名校慶應義塾大學”的故事。

《墊底辣妹》小說的作者是名古屋的補習班老師坪田信貴。當時，他遇到了成績不佳的問題高中生小林沙耶加，幫助她在一年內提高成績，考取了慶應義塾大學。他的書出版后很快便登上熱銷排行榜，之后又改編為電影，主演有村架純還因此片獲得了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女主角提名。

大學畢業后，小林沙耶加走上了工作崗位，去年決定考研繼續深造。札幌新陽高中的校長荒井優非常看重師生之間的配合努力，沙耶加在臉書上讀到荒井優的日志后深受感動，給他發了信息，并以此為契機獲得了在新陽高中實習的機會。

沙耶加在新陽高中非常受歡迎。她有很長一段時間沒來學校了，學生和老師紛紛趕來與她交談。高二學生似奈曾向沙耶加傾訴對未來的迷茫和遭受校園霸凌的痛苦，有時沙耶加會用手機和她聊天，給她建議。似奈對筆者說：“不久前，我還不明白學習和上學的意義，經常遲到，心情也不好。沙耶加告訴我，面對欺負過我的學生，如果我也欺負回去，那我就和他們變成了一樣糟糕的人，我應該活得比他們更好。于是我很快振作了起來。”

似奈想過退學，去美容專業學校學習。沙耶加告訴她，如果想開美容院，沒有經濟學的知識是不行的。似奈這才明白了學習的意義。

? 社會課上，沙耶加站在學生身邊提問：“大家知道‘卡特爾是什么嗎？我說的不是導管哦。（譯者注：卡特爾和導管在日語中發音相近）”學生們哄堂大笑。大家總是積極回應沙耶加的話。

在沙耶加與學生交流的過程中，又有老師喊她商量事情。半小時后，她回來繼續開導一個想退學去餐飲店打工的女生：“如果你不了解社會，就算自己開店也無法成功。”她不否定學生們的想法，而是先給予肯定，再分析勸解，更有說服力。

《墊底辣妹》出版時，小林沙耶加已經25歲了。突然之間，她受到了日本社會的關注，人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她說：“如果沒有那本書，現在的我依然會在名古屋生活，不會在全國各地演講，這一切都是《墊底辣妹》帶給我的，對此我非常感激。”

對沙耶加來說，“學校”是她被言語傷害、總是被老師否定的眼神刺痛的地方，直到考入慶應義塾大學，她才從中解脫。到底是什么讓她下定決心邁入教育界的呢？

| 小學時嫉妒親弟弟 |

沙耶加出生于名古屋，父親經營餐館，母親是全職主婦，家里共有三個孩子，弟弟比她小兩歲，妹妹比她小六歲。弟弟一直備受寵愛，父親把成為棒球選手的夢想寄托在他身上，常常指導他打棒球，對女兒們卻毫不關心，全由母親教育。吃飯時，只有弟弟有軟墊可以坐，他的飯菜也比姐妹豐富得多。

沙耶加說：“弟弟擁有棒球天賦，受父母疼愛。沒有什么才能的我一直嫉妒著弟弟，為什么我不是男孩？為什么父親只疼弟弟？在家里，我活在弟弟的陰影里，并不快樂。在學校里，我沒有自信，總是保持沉默。”

二年級時，她對欺負別人的孩子說：“你們為什么要這樣做？”對方卻轉而將矛頭轉向她，對她惡語相向，她唯一信任的朋友也嘲笑她，令她備受打擊，最終在母親的支持下退學了。她家所在學區的其他小學都拒絕了她的入學申請，她只能去其他學區上學，由母親車接車送。

沙耶加說：“轉學后，我還是時常走神，陷入灰色的回憶。我討厭教室里的自己。”母親一直為她打油打氣：“沙耶加一定能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但理想與現實的差距是巨大的。她想，她不能讓自己的人生繼續這樣下去。

| 讓長輩震怒的不良少女 |

為了讓一切從頭再來，沙耶加沒有直升公立中學，而是考取了市區的貴族中學。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嘗到成功的滋味。

沙耶加說：“入學之后，我就不再學習了，開始塑造一個全新的自己。我模仿自己羨慕過的同學，偽裝成活潑開朗的樣子，成了班級的中心人物。”

初三時，她嚴重違反校規，徹底成了一個不良少女。電影版《墊底辣妹》中，有村架純飾演的女主角穿著超短裙，燙了頭發，將眉毛修得細細的，還去美容院做了全身美黑。沙耶加的“變身”契機是一次中學聯誼活動，沙耶加負責從男校和女校募集成員，安排價格實惠的日間卡拉OK活動。

沙耶加說：“負責人的工作給了我使命感，不論遇到什么樣的學生，我都樂在其中，并借此培養了自信心。”當時，她的成績在年級墊底。如果站在成年人的角度看待，她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壞學生，可在朋友眼里，她卻是圈子的中心人物。

那時沙耶加的弟弟對棒球失去了信心，父親采用高壓手段監督他訓練。如果在比賽中出現失誤，父親就會在回家途中停車等紅綠燈時動手打他。弟弟剃了光頭，忍受著父親的半監禁式管教，卻看到姐姐每天無比開心地和朋友出去玩。

被老師和父親否定漠視的姐姐，承受著父親的期待卻被過分干涉的弟弟，兩人互相羨慕著對方。母親用強大的愛包容每一個孩子，卻常常遭到父親的毆打，兩人激烈地爭吵，母親的包里總是裝著一份離婚調解書。

沙耶加希望父母盡早離婚，她甚至對父親生氣怒吼：“你簡直是個垃圾爸爸！”一次，她抽煙時被老師抓住，受到強制停課兩周的處罰。校長訓斥她：“你就是人類的渣滓！”母親也因此被叫到學校，沙耶加心生愧疚，對老師的不信任感深深地扎進了她的內心。

她一直覺得，與其升學，不如工作。高二時，母親為她引薦了補課教師坪田。她決定按坪田的推薦報考慶應義塾大學。為了讓自己擺脫玩樂的誘惑，她剪短了頭發，不再化妝，每天在家里和補習班勤奮學習，在學校則呼呼大睡補充精力，為了考試拼命努力。

弟弟最終還是無法繼續承受痛苦，放棄了棒球。他將頭發留長，打了耳洞，終日與狐朋狗友廝混在一起。父親對母親教育方式的否定愈加強烈，家庭關系一度惡化到了極點。

沙耶加的弟弟回憶說：“我害怕爸爸，從不敢和他發生正面沖突。姐姐卻很強硬，能理直氣壯向爸爸提出意見。我總是跟在姐姐的身后追隨她。”對弟弟而言，打破閉塞現狀的姐姐就是他的英雄。

| 生活與觀念的巨大變化 |

高三那年的冬季，沙耶加通過了慶應義塾大學的考試，努力得到了回報。她說：“考試是最簡單的改變人生的工具。學習舞蹈、美術等技能很多時候要憑感覺，往往無法取得豐碩的成果，考試卻只靠記憶，學習是公平的。我沒有弟弟那樣出類拔萃的特殊才能，于是懷著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的夢想不斷學習。”

沙耶加穿著香檳金色套裝、染著金發參加了開學典禮。在大學，她和朋友一起在餐飲店工作，談了戀愛。她的朋友加奈子說，大學時代的沙耶加開朗活潑，對周圍的人細心關照，大家都很喜歡她。

演講前補妝的小林沙耶加

小林沙耶加在琦玉縣桶川市民大廳舉辦演講會。

沙耶加與同齡的老師、朋友一起去居酒屋喝酒。

然而，沙耶加的弟弟依然天天夜不歸宿。為了拯救弟弟，他們的父母進入休戰狀態。后來，弟弟的生活逐漸步入正軌，沙耶加則在畢業后成為了一名婚禮策劃師。在沙耶加25歲這一年，多年的家庭矛盾終于有了消解的跡象。弟弟結婚了，妻子懷孕后，他去父親開的居酒屋當了店長。妹妹考入了上智大學。父親的性格戲劇性地平和下來，父母的關系進一步緩和。

也是在這一年，《墊底辣妹》小說出版了。同名電影在翌年上映，反響熱烈，不斷有媒體對她進行采訪。在她的演講聽眾當中，有因對夫妻問題產生共鳴而哭泣的母親，有被她的經歷救贖的高中生，還有像她口中的“垃圾爸爸”一樣不知該如何與女兒溝通的中年男性。

沙耶加說：“《墊底辣妹》講的不是我一個人的故事，而是整個家庭的事。我覺得我從中獲得了一份使命，那就是將這些信息傳達給大家，為學校和家庭教育提供幫助。”

| 想陪伴在學生身邊 |

電影中的女主角我行我素，不在乎他人的眼光。現實中沙耶加的性格卻細心體貼，而且不擅長在人前表現自我。

去年，她與從學生時代相戀、25歲時攜手步入婚姻殿堂的前夫離婚，做回了普通朋友，兩人牽著手辦理離婚手續的博客內容成為社交網絡上的熱議話題。沙耶加說，她喜歡對方的心情并未改變，但結婚時的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平凡女孩，《墊底辣妹》出版之后，她在全國各地巡回演講，兩人的價值觀出現了巨大的差異。

沙耶加在“墊底辣妹”和“小林沙耶加”兩個身份之間搖擺，她不知道該如何讓自己變得更加堅定。

加奈子這樣評價沙耶加：“沙耶加陰暗的童年依然殘留在她的內心深處，她非常理解消極的孩子，也理解‘壞孩子的想法，因此能夠走進孩子們的內心世界。”

沙耶加說：“我想把我的經歷應用到日本教育界，成為孩子與老師、家長溝通的使者。為什么要上學？為什么要有校規？被欺負了怎么辦？如果老師和父母不能給出好的答案，學生就會產生抗拒心理，他們是能夠看透老師的。”

為了積累經驗，沙耶加在札幌新陽高中做過臨時班主任，管理過寢室，代過課，幫助學生組織過課外活動，與孩子們聊他們的煩心事。實習的最后一天，學生們哭著挽留她：“一直在這工作可以嗎？”沙耶加感動地大哭。高中時她總想逃離學校，這一瞬間她卻第一次發自內心地喜歡上了學校。

不過，沙耶加依然在煩惱：“聽到學生說因為我得到了救贖的時候，我會產生強烈的自我認同感，但我真的能作為‘墊底辣妹回報社會嗎？”她向在新陽高中工作的好友中原健聰傾訴苦惱。中原勸慰她：“每個人都有自我懷疑的時候，你有極強的感染力，像我這樣一向待人冷漠的人，都能因你轉變成善于開解他人的人，不正是你的功勞嗎？”

沙耶加告訴筆者：“現在我只能為大家講述自己的經驗和成功的經歷，我需要理論上的支持，所以決定考研。我想一生都陪伴在學生們的身邊。我不需要多么偉大的頭銜，只想作為學生一方的代表，一直做孩子們與學校、家長之間溝通的橋梁。”

她沒有忘記從前與老師、與校規作對的自己，正因如此，她才能成為學生們心中的英雄。

[編譯自日本《AERA》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