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_王晨光

一
無論用哪種方式考察,印度都屬于世界古文明發源地之一,這也導致這個國家擁有所有古老帝國同樣具有的兩面性。
一方面,這里創造了獨有的宇宙論和民族特色的思想體系,他們擁有嚴格的教義,并且在歷史上發展出各種分支派系,他們每天舉行研討會,有學者仔細研究,這些教典以及研究成果大多數是使用這個民族獨有的文字書寫。政府支持,人民信仰,其樂融融。甚至在宗教祭祀盛會上,我們可以看到各國人民圍觀,儼然世界中心。
另一面,卻是貧窮,落后,骯臟,欺騙,大多數人生活困窘。古代帝國的繼承者往往延續了歷史的巨大版圖,人均GDP卻不及毗鄰的島國,享受帝國遺產的國民日常活在自己的民族自豪中,但同時也盡量規避對生活悲慘的正視,處于貧困與落后之中卻常見一種見慣生死的人生哲學,他們的日常彌漫著一種放棄秩序的色彩。

印度街頭
印度保留著大量未經翻修的古建筑,一方面源于這些古跡一直充當著儀式場所,另一方面也因為國家基層經費緊張。我們在國內四處找古跡憑吊,這里卻舉目皆是數百年歷史的古建筑。幾步一座印度廟,各種神祇造像精致繁雜。而印度由于被英國殖民,滿街隨處可見“殖民”風格建筑,回想國內某些城市以引以中西合璧建筑為豪,其實不過是近代的“殖民”審美。
印度的國父甘地就是印度近代文化的代表,《甘地傳》清晰敘述了這個南非律師如何成為印度人的精神領袖。我們可以看到,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思想與他接受英國教育相關,他相信英國法律,甚至在初期是以英國為母國,這也就使得印度無法徹底擺脫英國的文化影響。另一方面,印度人神性思維使得甘地成功,甘地的一切也被模仿,簡樸、絕食、紡紗,一個神性太強的國家,個人崇拜、神性崇拜成為生活的主體,分裂與仇殺也源于宗教,這也是印度至今仍然貧困的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
所以,殖民在普通的歷史語境中是一個貶義詞。但對印度而言,“殖民”的另一面是當你游走一圈下來,惟有在加爾各答感到放松,看到干凈的街道、甜點店和英文菜單,有人穿著西裝,以及英國殖民留下的小花園和騎馬的警察,方才感到回到現代的安全。
我們常說喜歡印度古文明,其實我們喜歡的是博物館式的,精致包裝與印刷的,色彩飽和度高的,高端學術會議配著冰咖啡和空調討論的。而什么是真實的印度“古文明”,阿拉哈巴德式的塵霾、泥土、露天而睡,沒有干凈的旅館,沒有公交,沒有Uber,沒有廁所,甚至沒有衣服,光腳踩到牛屎,喝恒河水,伸手要一塊錢的巴巴。然而我們往往只看到他們虔誠的信仰,和被修過的美圖,屏蔽了以上所有信息。
二



瓦拉納西是印度教重要的宗教城市,這里每天清晨都會進行恒河祭祀,來自印度各個地區的民眾前往祈禱圍觀
學者嘴里的古文明往往已經包含過度的想象。當我們徘徊在傳統價值與現代化之間時,拿印度當例子一切都很清楚。這種傳統與現代的沖突在最近的一部電影《無所不能》中展現得很巧妙。影片的關鍵環節在于受到性侵后舉證材料的缺失,而舉證材料的缺失源于他們被惡勢力囚禁與被拋進海水中喪失了關鍵的性侵證據采樣,期間又揭露了印度廣泛存在的行政效率低下、勾結受賄情況。電影本身并不復雜,有意思的是,當一個國家的電影可以公開對本國公權力系統進行反思,本身就意味著該國已經進入了民主化運行的系統。
所以,各種日常的公務系統是最能觀察到印度傳統與現代分裂的環節。由此我們可以回想一下什么是法律,法律產生的環境是什么?不負責任的法學家可以把法律史勾勒得很長很久,但實際上,古代的法律和現代的法律從根本上可以說毫無聯系。基于證據為核心的法理審判,是現代社會的產物。而古代社會的法律,本身與宗教權威和固定化的社群生活聯系。誰來秉持正義?是族長或宗教的首領,他所管轄的區域,是一個同姓或有共同宗教信仰的小村落,是一種熟人社會,族長和宗教法官的司法不是基于證據判定,而是基于對每個人品性的熟悉以及原始的道德。現代的法律,則是人口流動的產物。在柏拉圖的話語中,一個城邦之外的人,不是野獸就是天使。人,無法脫離城邦存在,脫離了城邦意味著沒有保障。我們現在之所以能跨區域流動、旅行、移居,是基于已經存在的國家內普遍一致的審判法則、警察體系、監控系統、公共醫院,以及公共的工作崗位。

加爾各答作為有英國殖民色彩的城市仍保留著騎馬的警察
在影片中,女主被設定為沒有任何親屬和家人的孤兒,而男主同樣沒有任何家屬和親人出場,最多只有一些街坊鄰居。違法發生后,兩人能依靠的只有他們認為應該合理運轉的印度司法體系。而他們居住的環境,主要人物是印度教徒,同時還有穆斯林生活在其間。既有現代的司法系統和公共警察,但是又基本處于混亂狀態。甚至我們發現有意思的環節,當穆斯林的父親被一個印度小子在清真寺樓頂捅了一刀,并沒有引發宗教沖突,甚至完全沒有穆斯林人為自己的這個兄弟打抱不平,這就意味著不僅故事的男女主,所有在這個區域生活的人,都處于一種散沙狀態。宗教社團的保護性失效,公正司法和現代政制又未真正建立,這就是故事中絕對混亂的時空設定。這種過渡的環境就是印度的現狀,所以,印度很難像中國一樣,大量鄉村人口流入到各個區域的中心城市進行工業化生產。
印度的電影往往充斥著近乎戲劇化的黑白分明的人物塑造,譬如《無所不能》中的反派代表,立法委員、立法委員囂張跋扈的弟弟、貪污受賄的警察系統。然而,就這么一個被古典戲劇演繹過無數次的官官相護、底層任俠的故事,卻幾乎從我們當代的視野中消失了,為什么?因為當現代政府追求普遍化治理并隨之建立普遍法后,就不需要塑造“復仇”的故事了。而印度這種艱難從傳統向現代轉型的帝國,就會出現“私刑復仇”的合理想象。

菩提伽耶是佛陀的成道地,但是該處常見的是東亞、東南亞的佛教信徒,印度本土已經很少有佛教徒
為什么有“私刑復仇”,有各種新聞中常見的暴力侵權行為?我想這類問題問的不是個人,而是社會。當社會選擇建立現代工業化體系和資本主義生產的時候,有沒有提供給人民相應的流動性安全保障?當呼吁地方GDP指數提高,希望向現代化國家邁進時,有沒有保障人民的醫療權利、教育權利、食品安全、撫養幼童的生活環境?當我們苛求年輕一代生育率降低時,有沒有反思我們是否提供了充足的現代生活條件和安全感?
這就是印度的故事,我們借助印度,看到的不是一個文化符號,而是一個古老帝國從傳統向現代艱難轉型的過程,傳統思維觀念和現代生活方式急劇碰撞的過程。借此,我們得以理解我們的國家同樣存在著的類似問題。如果我們能時常反思自身,才是開啟了我們成為現代國家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