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定家
摘要:市場化語境下橫空出世的網絡文學借助新媒介技術獲得了爆炸式發展。作為文化創意產業源頭的網絡小說,其產業鏈跨界延伸速度之快,市場研發業務拓展范圍之廣,全產業聯營價值增幅之大,令人稱奇。隨著產業化模式不斷完善,網絡文學全版權運營迎來了價值爆發期,但網絡文學運營機制的種種弊端也逐漸顯現出來。網絡文學產業化的大好機會到來之時,它所面臨的危機與挑戰也隨之而至。如果文學的審美價值喪失殆盡,網絡文學產業也必將隨之而消亡,因此,當代網絡文學的“詩性持守”和“審美重建”可以說是關系到網絡文學產業之前途和命運的大問題。
關鍵詞:網絡文學;產業化:IP價值;審美價值
中圖分類號:I2;H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分類號:1674-7089(2019)01-0096-11
2018年9月14-16日,第二屆中國“網絡文學+”大會在京舉辦,中國音像與數字出版協會負責人張毅君代表大會發布了《2017年中國網絡文學發展報告》,報告指出,2017年網絡文學駐站作者人數為1400萬,簽約作者68萬,其中半數為全職寫作者。目前,網絡文學作品總量累計高達1647萬部(種),其中也不乏(($花》《遍地狼煙》《大江東去》這樣的精品力作。“多態聯動,持續發酵,IP改編賦能文娛產業。截至2017年12月,中國網絡文學線下出版作品高達6942部,改編電影累計1195部,改編電視劇1232部,改編游戲605部,改編動漫712部。”
網絡文學產業鏈快速跨界延伸,作為文化創意產業源頭的網絡小說,其輻射與賦能機制開始發力,網絡文學市場開發與業務拓展在全產業鏈深化過程中快速增值。隨著產業化模式不斷完善,網絡文學全版權運營迎來“價值爆發期”,IP運營服務類企業形勢大好,有高付費意愿的年輕人將成為網絡文學市場的消費主體。此外,國內優質網絡小說及改編作品在出海掘金過程中顯示出巨大潛力,具備優質資源和全產業鏈運作能力的平臺廠商、在內容與形式方面能持續創新并打造爆款能力的文學平臺具有較高的投資價值。
隨著網絡文學出海行情看漲,有人甚至把網絡文學稱為“中國的好萊塢”。眾所周知,美國好萊塢大片縱橫天下,在推廣其價值觀方面起到了潛移默化的作用。隨著中國企業大規模走向世界,調動中國文化春風化雨之潛能已勢在必行。尤其是在孔子學院屢遭誤解和挫折的時候,具有民間文化親和力的中國網絡文學獲得了海外讀者發自內心的喜愛。如今,網絡文學已加入彰顯中國文化軟實力的代表之行列,在美國、加拿大、俄羅斯、印度、英國、菲律賓、越南、泰國等國家擁有很多粉絲……總之,如今的中國網絡文學正行走在廣闊的征途上,筆者試圖從“市場化”與“審美性”的視角談一些粗淺感想,即便這些感想如細雨塵埃,但如能對當前產業化過熱態勢起到潑一瓢冷水的作用,則幸莫大焉。
一、網絡文學產業化的危機與轉機
網絡文學是在文學市場化風生水起的時代背景下出現的。網絡文學與市場經濟之間具有互滲性。從盛大文學有限公司的昨天與今天便可以了解這一點。盛大文學有限公司運營的原創網站最著名的是起點中文,其他如紅袖添香、言情小說吧、晉江文學城、榕樹下、小說閱讀網、瀟湘書院等,都曾有過盛極一時的發家史。除了原創文學網站外,盛大文學有限公司旗下的天方聽書網和悅讀網有大量讀者,麾下的三家圖書策劃出版公司,即華文天下、中智博文、聚石文華獲得盛大文學有限公司的戰略投資后,在經營模式和出版體系方面都發生脫胎換骨式的變革。例如,華文天下加盟盛大文學有限公司前,只不過是一家員工不到十個人、年出版圖書幾十種的小公司,加盟后,迅速發展壯大為員工數百人、年出版千種圖書的大型專業出版公司。盛大文學有限公司充足的資本注入,使華文天下實現了“品牌+平臺”的盈利模式,成為網絡文學線下出版孵化器的重要模板。
2010年12月,開卷網站的出版行業統計數據表明,盛大文學有限公司已經成為國內最大的網絡文學民營出版公司。2011年4月20日,盛大文學有限公司以保密形式向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遞交了上市申請草案,積極為IPO(Initial Public Offerings,即首次公開募股)而準備。那時的盛大文學有限公司才成立三年,但其旗下的網絡文學網站已占據漢語網絡原創文學90%的市場份額。在網絡文學業界內外,盛大文學有限公司都是整個產業無可爭辯的龍頭老大。盛大公司不動聲色地打造了一個宏偉的網絡文學帝國,在如此短暫的時間之內獲得如此快速的發展,氣度非凡。盛大文學有限公司的成功引起了業界人士和相關媒體的廣泛關注,它的以版權交易為核心的產業鏈及各種制約因素也引起了不少研究者濃厚的興趣。尤其是年輕的萃萃學子,在撰寫學位論文時,與盛大文學有限公司相關的諸多問題,如以“內容生產、渠道擴張、多元營銷”為特色的全版權運營模式、網絡文學的產業化與版權維護等,成了他們網絡文學研究的首選論題。特別是網絡小說及其產業鏈之間的相關性與延展性問題、衍生產業之間的合作與分工問題,作為文化創意產業之源頭的網絡文學如何優化內容、如何整合產業鏈、如何實現思維創新和價值引領作用等,都已成為研究者密切關注的對象。
單就網絡文學產業化而言,盡管這一論題的“學理合法性”仍然存在頗多爭議,但事實勝于雄辯,整個文學甚至文化的產業化已成不可逆轉之勢“文學產業化是個偽命題”的說法不攻自破。“網絡文學產業化創造了巨大的經濟效益,給網絡文學的發展提供了新的契機。”曾經強烈反對文學市場化的聲音漸漸弱化了,歡呼聲變得越來越強勁。對網絡文學產業化歡呼雀躍者,或許有些是贊助網絡文化公司的媒體記者,他們為了報答老板們的紅包和宴請,不得不裝出興高采烈的樣子,為產業化搖旗吶喊,為更有力度的政策性扶持大造聲勢。當然,也有些人只是出于職業習慣為時代大勢吶喊助威,但更多有良知的媒介人士,則以實事求是的態度評價網絡文學的生存狀況與發展態勢。各種跡象表明,網絡文學產業化順風順水的大好時機到來了。
與此形成對照的是學院批評家和學術研究者。他們的批評觀點雖然未必是一邊倒式的口誅筆伐,但人文學者們大多強調“問題意識”和“反思精神”,對網絡文學這一驟然興起的文化時尚‘視其所以,觀其所由”,保持謹慎的樂觀態度和強烈的現實批判精神。因此,他們在對網絡文學發展趨勢的洞悉與把握方面,往往能透過現象看本質,得出一些比單純的鼓與呼更有利于網絡文學健康可持續發展的結論。
誠然,網絡文學產業化的積極意義顯而易見。例如,產業化不僅為原創網絡文學提供了優質的技術平臺,而且也提供了更多的自由空間,因而,著實推動了逐漸興盛的創意產業的發展,但產業化給網絡文學帶來的負面效應也是有目共睹的。胡編亂造、粗制濫造、抄襲成風等現象屢禁不絕。資本驅動、技術宰制與粉絲至上等不良傾向嚴重損害了文學發展的內在自律性。社會效益與市場效益的矛盾十分突出“兩效統一”的良性互動機制在諸多方面都受到嚴峻挑戰。從居安思危的意義上講,網絡文學的產業化注定也是一條危機四伏的艱難之旅。
有論者指出:‘產業化運作通過各種途徑與模式,試圖重新把網絡文學大眾化、社會化、程序化、市場化,并首先使得網絡文學成為制度化的文學樣式……網絡文學發展最終進入制度性掌控之中。”在這種情況下,無論對于網管人員還是網絡文學寫手來說,市場化語境下的網絡文學產業都是一條通往身心互搏的自我奴役之路。
從更為寬泛的背景看,網絡文學崛起適逢文人熱衷下海之時,文學市場化浪潮可以堂而皇之地替“著書只為稻粱謀”辯說。因此,網絡文學產業化過程中的“利潤優先”原則盡管受到了不少質疑和抨擊,但大多數相關從業者仍然堅持認為,產業追求利潤,光明正大,天經地義。文學網站作為資本驅動的市場化平臺,追逐利潤最大化的確無可厚非,但在追求利潤最大化的過程中,網絡文學作為語言藝術的審美屬性是否能得到足夠的尊重就另當別論了。當文學在市場上只能作為一個名不副實的招牌與幌子的時候,讀者必然無法從網絡文學中得到作品本該蘊含的審美享受。正如假冒偽劣的產品無法長期欺騙消費者一樣,某些缺乏文學精神的網絡小說,遲早是要遭到讀者睡棄的。因此,有批評者警告說,利潤優先的結果必然是文學的悲劇。當盆滿缽滿的商家與寫手們舉杯歡慶之時,耀眼的泡沫終將散盡,當網絡文學只剩下一個空洞的骨架時,商家和寫手們盤算的滾滾財源也會不可避免地付諸東流。
毋庸諱言,在網絡文學問世之前,有關文學市場化的“利弊之爭”就一直是頗受關注的問題。網絡文學誕生后,在文學與市場之間原本就十分復雜的關系中,又加入了一個更為活躍的變量——網絡技術,這無疑會讓文學的藝術屬性和商品屬性之間的矛盾變得更加復雜。在市場語境中,傳統文學如何保持審美品格并以廣大讀者喜聞樂見的面貌出現,如何在市場效益和社會效益之間建立一種共贏式的生態平衡,關于這些問題,自改革開放至今,都沒有令人滿意的答案。
社會效益和市場效益是一個對立統一的有機體,二者之間的對立和統一,說到底,是由網絡文學作為語言藝術的“價值二重性”決定的,即是由網絡文學的審美價值屬性和商品價值屬性之間的矛盾性、一致性決定的。從網絡文學產生的市場效益出發,試圖打造網絡文學品牌,擴大市場影響,使網絡文學成為文化創意產業中的支柱產業,這些愿望在這個奮進時代的潮流裹挾下,其正確性不言而喻。但是,網絡文學生產畢竟屬于精神生產范疇,網絡文學作品的審美屬性才是其作為藝術性存在的價值所在。因此,如果枉顧網絡文學作品的審美價值和藝術特性而一味追求市場效益,則必然會使網絡作家、藝術家成為金錢的奴隸,使得一個本該以審美追求為主要目的的藝術門類,變成一個充滿銅臭味道和庸人氣息的行當。如果是這樣,整個網絡文學行業就有可能在市場經濟大潮中隨波逐流,迷失方向,最終遭到廣大讀者的鄙視和拋棄。
如何堅持文藝審美理想,堅守文藝獨立價值,把社會效益和審美創造真正作為網絡文學的第一追求,真正實現社會效益和市場效益盡可能完美的統一,這無疑是一個關系到網絡文學事業能否健康可持續發展的重大課題。我們不能幻想政府主管部門下一個文件,或靠網絡運營商發發善心就能旗開得勝、馬到功成。為此,有論者建議盡快建立網絡文學行業的“自律”與“他律”機制,因為“健全‘他律與‘自律并存的約束機制,也許是庇佑新媒介文學健康前行的必要手段。”的確,采取必要手段,建立長效機制,這或許是規范網絡文學科學合理地實現“兩效統一”的良好建議。
回想當年,在網絡文學的萌芽與草創期,大約從20世紀90年代中葉開始,那些充斥網吧的青年寫手們大多像“電子街頭的流浪漢”,他們往往既記不得從何而來,也不在意將去何處,跟著感覺去遠航,沒有目的,沒有方向。在一種看似萬眾同樂的喜慶氛圍中,孤獨地沉湎于虛擬的狂歡。這一時期的網絡寫作幾乎人人自說自話,很多網絡漫游者都是以鼓腹而游的心態轉轉鼠標,敲敲鍵盤,隨心所欲,信手涂鴉。那時的網絡文學園地有如初春的原野,一種野性的力量彌漫于天地之間。但這種野生力量與能源對社會或個人來說究竟有什么意義,借用白居易的一句詩來說就是“自生自滅成何事,能逐東風作雨無”?
2003年,網絡文學的東風來了。一股市場化、產業化的浪潮把散布于五湖四海的網上MOB(聚合之眾)匯聚起來,組成了一支史無前例的“碼字軍團”。從這一年起,起點中文網開啟了收費模式,網絡文學的"JL戲期”結束了。
2003年8月25日,起點中文實現了一次近乎完美的改版,在此后一年多時間內,網站的流量迅速飆升,為VIP收費制度奠定了牢靠的基礎,文學網站迎來了一個高速發展期。同類文學網站恰如雨后春筍拔地而起,一時之間,漫山遍野,皆是綠色,萬千新人躋身“網絡碼字軍團”。單從起點網的統計數據看,僅2003年9月17日的起點書庫,原創小說就突破了3000部。自此之后,原創小說數量增速不斷刷新。到2003年底,起點訪問量跨入了全球500強的行列。
二、網絡文學版權問題的重要性
當然,在收費閱讀的艱難探索過程中,并不是所有網站都像起點中文網一樣有傳奇般的故事。譬如說幻劍書盟網站的相關努力,其結果就有些迷幻。這個曾經以《永不放棄之混在黑社會》主打的網站使出了渾身解數,最終也未能超出起點模式所設定的盈利范圍。但市場化模式的建立起到了凝聚人心的作用,遍布于九溝二十八洞的散仙游神,都聚集到類型化小說的“碼字軍團”之中,形成了一個規模化批量生產的文學產業集團。于是,一鳴驚人、一飛沖天的“網絡文學GDP的奇跡”出現了。
然而,在阿拉丁的神燈被擦亮之時,潘多拉的魔盒也被悄然打開了。當網絡文學產業化進入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的境界之后,網絡文學的藝術神性便漸漸被金錢的魔力腐蝕,網絡文學運營機制的種種弊端也開始逐漸顯現出來。有人指出,當前網絡文學的付費閱讀模式導致兩種后果:一是制造垃圾,二是摧殘作者。這類說法難免有以偏概全之嫌,但也絕非空穴來風,譬如說“劣幣驅逐良幣”等,多少觸到了網絡文學寫作的痛點。
平心而論,媒介對盛大文學有限公司的贊揚與追捧,在一定程度上提振了網絡文學的信心,但隨著對盛大文學有限公司模式考察與反思的深入,部分批評者對網絡文學的發展前景深表憂慮。事實上,網絡文學的實際生存狀況并不像媒體所鼓吹的那樣深受資本市場的青睞,且不說2013年的情形,即便時至今日,中國網絡文學贏利模式也遠算不上成熟,整個網絡文學產業仍然存在諸多變數。盡管收費閱讀相對于免費閱讀而言是一個質的飛躍,這一個變化對網絡文學市場化來說具有決定性意義,但現行收費模式也隱含著不少弊端,其負面影響正漸漸浮出水面,有論者甚至擔憂,網絡文學產業的某只“灰犀牛”會突然一躍而起,使初具雛形的經營模式土崩瓦解。譬如說,當前的網絡小說“越來越長,創意被稀釋,靈感被撕碎,被可讀性挾持的作者,挖空心思重復挖坑、埋坑的單調動作……由越來越長而引發的越來越瘋狂的寫作狀態對網絡寫手身體的摧殘”,如此等等,都是網絡文學健康與可持續不容忽視的隱患。
當然,作品越來越長有多方面的原因。在毛筆寫作的時代,長篇小說的產量受到了很大限制,鋼筆普及之后,長篇小說開始出現了相應的繁榮,工具的生產力特征在文學生產過程中得到了體現。鍵盤和語音輸入使書寫效率得到極大提高之后,作品越寫越長幾乎是必然的結果。這還只是文學生產工具改革方面的原因。越寫越長的主要原因在于市場消費需求的增長,在于點擊率的累積數據的經濟刺激,在于對利潤最大化不可遏制的追求。
作品越來越長,應該說這并不是網絡文學的專利,但網絡文學在長度方面的追求確實讓傳統文學甘拜下風。2013年,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廣東作家肖君和220萬字的小說《龍須山》,這個數字是《紅樓夢》的兩倍多,但不及張煒450萬字的《你在高原》的一半。不少評論家宣稱張煒的作品創造了中國長篇小說篇幅之最,其實這也只是當代印象式批評的又一個知識性錯誤。譬如,孫皓輝《大秦帝國》6卷11冊,超過了500萬字,與超級長篇相比是小巫見大巫。心夢無痕的《七界傳說》,自2009年1月推出,至2013年11月就已更新3833章,共1928萬字。心夢無痕的這篇當然還不是最長的。紫峰閑人的(($宙巨校閃級生》總字數是1億7000萬,這個數字無論對于寫手還是讀者來說都超出了極限,《宇宙巨校閃級生》‘是用VB語言編寫的魔幻神俠小說……寫作過程是全自動完成。”該書第一卷《冷峻奇特的面條》第一章《初到廚藝巨校》是這樣開頭的:“經過九天的路途,四個閃級生駕駛時空飛車穿越九十億光年的空間,來到宇宙四個廚藝巨校光影級的時空車站。夢幻而清幽的時空車站,像清冷幽雅的鬼霧色床柜懸浮在眨眼隱現的星空中……時空車站右側是幾串五彩繽紛、迷茫綺麗的星云,一片如同淡白色的棉花田,一片仿佛煙橙色的奇山,一片極似春綠色的峰巒,一片酷似青蘭花色的湖光……”小說開篇百余字就足以讓人相信,寫作軟件也可以具有繆斯的非凡魔九“淡白”“姻橙”“春綠”“青蘭”這些描述色彩的詞匯,在詩人海子筆下和軟件詩歌中難道不是一樣富有詩意嗎?如今,以軟件輔助寫作已不是什么新聞了,不少作者承認自己的寫作過程中會充分利用計算機技術的前沿成果,例如,“訊飛”語音輸入替代鍵盤輸入就是一個值得注意的動向。可以預料,自動寫作和語音輸入等技術的快速發展,超級長篇必然會越來越多。
當然,技術更新并不是超級長篇快速增長的唯一因素。事實上,網站和作者都要靠規模來追求最大利潤才是根本原因。然而,如果缺少獨特技術的支撐,有規模也并不意味著真正的成功,因為好的商業模式是可以再生循環并形成產業生態的。
就網絡文學當前的生存與發展狀況而言,模式決定命運仍然是主導趨勢。資本市場對成熟模式如此看重主要是利益驅動的結果。大量相關調研成果表明,在IP價值爆炸式激增的語境下,如何提高網絡文學的創作質量或生產水平是一個迫切需要研究的問題,這一問題也順理成章地成了網絡文學批評界討論的話題之一。不少研究者把當下網絡文學的發展狀況以及存在的主要問題作為研究對象,有人呼吁文學批評的介入,有人注重加強網絡文學作品的產業化研究,也有人強調文學創作模式的轉變。相關研究正在形成學術熱潮,其中對網絡文學發展的問題與前景進行系統全面的研判,已產生一系列成果。中宣部和部分省市宣傳部門、各級文聯作協,都對進一步繁榮與發展網絡文學表示出前所未有的熱情,政府主管部門相關工作者、網絡文學批評家和網絡文學研究者群策群力,紛紛出謀劃策,提出了不少積極的對策和建議,以期使網絡文學從正本清源走向守正創新,真正營造出一個天朗氣清的網絡空間,推動精神文明建設的健康發展。
針對我國網絡文學版權被侵日益猖撅的現狀,有研究者在對盛大文學有限公司版權紛爭的分析考察中,總結出網絡文學侵權糾紛在訴訟理由、侵權方式、作品數量、法院判決等方面的特點,認為“未來網絡文學維權將呈現由單獨向集體、由一方向各界、由輿論向訴訟發展的趨勢。針對目前網絡文學版權保護面臨的制度與法律兩方面的困境,提出相應的解決對策。”
相關研究表明,“沒有任何一種形式比網絡文學更容易被盜版。這種自誕生之日起便生存在網絡上的文字,幾乎可以在更新的幾秒鐘內便迅速被他人竊取。原創文學網站苦心經營近10年仍徘徊于營收的生死線上正是由于這個原因。”
盛大文學有限公司首席執行官候小強宣稱,盜版鏈接每年給盛大文學有限公司帶來的直接損失不低于10億元。這一說法雖然未必可靠,但各大媒體都煞有介事地把候小強推算的10億元看成是網絡文學盜版的可靠“罪證”。由于網絡文學具有虛擬化生存和超時空傳播的特點,盜版者幾乎不要任何成本就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自由作案”。對于這種“犯罪”,受害者可以說是防不勝防。且不說文學網站在現有環境下打擊盜版的能力頗為有限,單就防盜版的成本遠高于盜版的成本這一條來說,盜版就有可能成為不治之癥。有批評家稱,網絡盜版是網絡文學的死穴和毒瘤,從盜版之輕而易舉和防盜版之舉步維艱這一點看,所謂“死穴”與“毒瘤”并不算夸張。
總之,網絡作品的盜版侵權被說成是網絡文學的“絕癥”并非聳人聽聞。自網站實行收費閱讀以來,版權糾紛就一直是制約網絡文學發展的一個難以突破的瓶頸,正所謂“網站十年經營,盜版一招致命”。“網絡侵權現象嚴重影響到了作者和網站的利益,威脅網絡文學的業態環境……從根本上說,要想根治網絡盜版侵權行為,一是要建立健全網絡著作權法,二是依靠行業自律,創造誠信的網絡環境,三是采取相應的技術措施,為數字化信息安全建立有效的保障體系。”
網絡文學版權問題的重要性已經引起越來越多的學術關注,博士論文、碩士論文也開始以此為選題。例如,華東師范大學王光文的博士論文o}我國視頻網站版權侵權案件頻發的原因與應對》,通過對典型案例的縱深剖析,發掘視頻網站版權侵權案件頻發的原因,通過對不同國家、地區相關法制理念、理論的比較,尋求解決視頻網站版權侵權問題的最佳途徑,在對現實難題的分析、相關理論的創新、相關法律的解讀以及原因分析方面,這篇學位論文不乏可圈可點之處。
三、網絡文學的價值缺失與審美重構
如前所述,網絡文學是在市場化過程中產生并快速崛起的文學現象,在不少文學研究者和批評家眼中,網絡文學是熱門事件。當針對網絡文學的各種質疑和吐槽之聲漸漸平靜之后,網絡文學自身的熱點問題漸漸成了研究者關注的對象。歐陽友權在評判近十年網絡文學存在的問題與發展動向時,將人氣堆、類型化、影視改編、互動交流、網商模式、版權保護等視為熱點問題。這些問題相互糾結、彼此交錯,構成了當前網絡文學的主要問題域,確實值得密切關注。
上述熱點問題,幾乎都與我們所熟知的傳統文學理論關注的問題相去甚遠。在傳統文論家眼里,這些熱點所指向的與其說是文學問題,毋寧說是市場問題。這些問題中都貫穿著這樣一個主線,那就是網絡文學的價值缺失與審美重構。
的確“人氣”“類型”“網商”“版權”等,都可以說是描述當前網絡文學生存狀況與發展態勢的高頻關鍵詞。以“人氣”為例。眾所周知,網絡文學最初是以網蟲自娛自樂的游戲形式自發形成的,當玩家和圍觀者達到一定規模時,就會有好事者開始自覺培養人氣了。隨著網絡文字交流群體形成足夠的“人氣堆”,形成一定規模的文學關注力,網絡文學就順理成章地出現在文學粉絲團隊面前了。從本質上講,網絡文學的興起,正是得益于網絡人口紅利,得益于網絡粉絲經濟,所以,對于網站和作者來說,人氣就是生產力,人氣就是市場,如果沒有人氣,沒有市場,也就根本不會出現這如火如茶的網絡文學產業。
但是,在人氣票決的市場語境下,傳統文學的各種價值訴求都被牢牢地束縛在市場邏輯的鏈條中,文論與批評體系中的諸多基本規則或被突破,或被改寫,或被顛覆。例如,異軍突起的類型化寫作就顛覆了傳統文論的獨創膜拜和原作情結。類型化,這種傳統文學領域避之唯恐不及的現象為什么會在網絡語境中風生水起、大行其道,這仍然是網絡文學市場化生產過程中人氣票決的結果。
市場以資本為動力,資本以利潤為目的,利潤往往要以產業為依托,產業是否能盈利,要訣在產業規模和市場效率。從這個意義上講,形成大規模、講究高效率就成了各種產業做大做強的重要途徑。有道是市場如戰場,網絡文學走上市場化道路以后,不可避免地被綁在規模和效率的戰車之上,類似工業化流水作業的類型化寫作就會成為作者的必然選擇。在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市場化語境中,文學的藝術價值和審美精神必然會倍受冷落。關于這方面的情況,只要看看網絡詩歌與網絡小說冰火兩重天的生存境況即可一目了然。
詩性的流失是網絡文學IP開發過程中出現的重要問題。眾所周知,網絡小說改編的影視作品風行銀幕、熒屏已有時日,甚至在海外也大受追捧。這種改編熱潮的興起,無疑也與市場運作者對網絡文學產業鏈的開發有關。文學網站商業模式漸趨成熟,某些行之有效的銷售套路也基本成型,但網絡文學產業畢竟出道不久,根底尚淺,無論就網站還是作者而言,大都是教訓多于經驗。因此,就網絡文學的發展態勢看,仍然可以說是前路漫漫,變數多多。任何真正關注網絡文學前途和命運的人,只要看看網絡文學產業多年來暗潮洶涌的行業潛規,看看作品版權保護方面頻頻發生的諸神之戰,先前那些前景無限、歲月靜好的樂觀預判,或許因此就會籠罩在疑竇叢生、前途未卜的云翳之中。更為嚴重的問題是,在大多數人眼里,只有產業,沒有文學;只有IP價值,沒有審美價值。
網絡文學產業化的價值缺失和審美重建問題,實際上也都是近年來當代文學理論與批評密切關注的學術熱點。學術界對網絡文學投以高度關注的熱情,可以說是文學理論直擊當下、關注現實的必然結果。上述熱點問題都有一個共同的背景,那就是傳統文學的日薄西山和網絡文學的風生水起。雖然還不能肯定網絡文學是否能成為當代文學時代變遷的標志性式樣,但可以說,傳統文學的網絡轉型已經成為21世紀備受關注的時代性命題。如前所述,網絡文學產業化過程中的諸多問題,都與其審美價值缺失或精品化不足關系密切,有批評者提出的網絡文學的“詩性持守”和“審美重建”可謂適逢其時。其實早在2001年童慶炳與J.希利斯·米勒有關文學終結論的一系列文章中就涉及這類問題。童先生在回顧文論史上幾次著名的“為詩辯護”時,重申了文學精神不死的論斷。時隔多年,這個問題仍然受到學者們的熱切關注。2012年,有論者又一次提出“守護文學傳統”的口號,為傳統文學的合法性與合理性提出辯護意見。
縱觀中外文學史,堅持審美價值引導和重視藝術詩性持守,可以說是人類審美精神得以薪火相傳的最重要原因之一。譬如說,孔子對“詩”的重要性就有極為深刻的認識:“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他還說:“不學詩,無以言。”由此不難看出“詩”在中國古人生活中幾乎是須臾不可離的行事指南和心靈依仗。在漢儒眼電《詩經》教化差不多就是王道德政的同義詞,“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與詩。先王是以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詩經·毛詩序》)近現代梁啟超的“熏染提刺”說、魯迅的“火光”“燈火”說等,更是人們耳熟能詳的例子。中國之所以被稱為“詩的國度”不能不說與此有關。
在西方,柏拉圖要把詩人驅逐出“理想國”。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進行了系統性辯護,并提出了詩比哲學更富于哲學意味的論斷。在伊麗莎白時期的英國清教徒文人中間曾流行過一股蔑視詩歌的逆流,他們認為詩歌是誘導犯罪的學校,是傳播謠言的媒介。西德尼拍案而起,在偽詩辯護》中一一駁斥了攻擊者的謬言,他高調宣稱詩是光明的信使,是文化的“乳母”,具有歷史和哲學無法替代的“怡情悅性,“教化德行”功能。著名詩人雪萊的《詩辯》具有更強的現實意義。雪萊生活在英國大工業革命時期,那時的英國社會,人們醉心于以科技榨取財富,一味放任鉆營取巧伎倆,完全忽視心靈培養。雪萊預感到,浪漫主義的玫瑰即將花葉凋零。唯利是圖的時代風尚令雪萊痛心疾首,他力圖發揮詩歌的救贖功能,把詩的想象力視為物質崇拜和金錢專制的解毒劑。不言而喻,這些言論與觀念,在當下產業當先、IP至上的網絡文學創作或生產的語境下,仍然具有重要的借鑒和啟示意義。
今天,當人們為詩辯護時,更多關注的是以紙質媒介為載體的諸多文學樣式,在視像化霸權和數字化改造過程中,如何呵護詩神的火種,如何延續詩歌千年不朽的審美精神和藝術魅力,這與其說是辯護,毋寧說是堅守。
從媒介文化的層面上說,網絡文學與傳統文學經典相比,其審美精神或藝術魅力的相對缺失與基于媒介變革的寫作目的多元化有關。眾所周知,IP時代的網絡小說寫作不再以單純講故事為目的,大神們更多的時候不是針對出版而寫作,是奔著影視游戲改編而寫作。視像化訴求是網絡文學寫作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對話體、畫面感和“爽點”設置等,都與傳統作家的寫作大不相同。作家構思作品時,對情感投入與詩意追求的思考被對視像化效果的設計替代。
我們生活在一個圖像的時代,圖像僭越文字已成為無可爭辯的事實。在生活中,視頻視像幾乎滲透到了所有場景之中。即便在人們的潛意識中,視頻文化也已占據著各種媒介的重要地位。誠然,從一定意義上講,“圖像彌補了語言的缺陷。和文本相比,圖像訴諸視覺,通過畫面的轉換、人物的表演等手段,給人以最直觀、最豐滿甚至最震撼的視覺體驗,將文本所要表達的現實世界再現于人們面前。同時,平面化的圖像還省去了由‘言到‘象的轉化過程,所以,文字正在敗給圖像,文字被圖像流放似乎成了一種世界性的趨勢。在大眾傳媒時代,影視和網絡生成的基本語境是市場經濟主導下的商業運作。”
圖像對文字的僭越,不僅會給傳統文化帶來巨大沖擊,而且還會對當代文學造成毀壞性的生態危機。為此,不少學者對網絡時代文學的生存現狀和發展前景表現出深深的憂慮。有學者認為:“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品轉向的是‘震驚的美學和‘奇觀的美學,其后果就是‘靈韻的消逝;從消費來說,大眾的文化消費活動成為‘非生產時間的‘休閑活動,娛樂化取向使得大眾文化消費中對于‘快感的滿足壓抑了對‘審美和‘意義的追求‘看看而已,‘權且利用的態度削弱了文學藝術的美和詩意的力量。”在這樣一種“娛樂至死”的視像化氛圍中,娛樂侵占審美空間,快感代替美感體驗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數字化的百花園固然會比現實更加鮮艷奪目,但人們再也感受不到百花叢中那沁人心脾的芬芳。靈韻的消逝,業已成為現代大眾傳媒的重要特征。在這種背景下,沉思讓位于娛樂,美感臣服于快感,文學消費主義大行其道,文學創作和批評日漸式微,文學研究也因之走向沒落。
畢竟時代不同了,年輕的一代是在電影、電視文化的熏陶中長大的,他們中的不少人抱著手機在網游和網劇中沉湎于“二次元”的夢幻世界。那些曾經在課堂上偷看情春之歌》和《紅樓夢》的一代人,如何能想象今天的網絡青年,竟然不會把寶貴時間留給《詩經》《楚辭》以及曹雪芹、魯迅,就連文字在手機新新人類中也開始漸漸變得無足輕重!按照米勒的說法:“可悲的事實是舊模式意義上的文學在新的全球化文化中正起著越來越小的作用……所有的統計數據都表明,越來越多的人花費越來越多的時間看電影電視。如今又更迅速地轉向了電腦屏幕。”米勒談論的雖然是美國文學研究界的狀況,但種種跡象表明,中國也開始進入這種狀況的預熱期。
因時而興,乘勢而變,隨時而行,這是文藝發展的一條基本規律。說到底,網絡文學只不過是傳統文學與時代同頻共振的新形態而已。從這個意義上說,J.希利斯·米勒所謂的“文學精神永存”就順理成章了。就既有研究成果看,米勒對電信時代文學精神不滅的論述可謂內涵豐富,其中有這樣幾點令人印象深刻:第一,傳統文學閱讀中“詩意體驗”以及“語言魅力”無法替代,這恰恰是網絡文學必須彌補的短板;第二,對于傳統文學語境中的形象韻味,圖像文化難以企及,因此,網絡文學必須堅持詩意書寫;第三,技術更迭沒有止境,而文學精神永世長存。網絡文學是科技與人文高度融合的結晶,網絡文學的崛起是傳統文學順勢而為的結果。從這個意義上說,那些認為互聯網將會葬送文學偉大傳統的種種言論可以休矣。“以紙為媒介的文學雖然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焦慮可以理解,但悲觀則大可不必。雖然從來生不逢時,雖然永遠不會獨領風騷,但不管我們設立怎樣新的研究系所布局,也不管我們棲居在一個怎樣新的電信王國,文學——信息高速路上的坑坑洼洼、因特網之星系上的黑洞——作為幸存者,仍然急需我們去研究。”紙媒文學不會消逝,網絡文學來日方長,這便是米勒斷言“文學精神永世長存”的理由。
眾所周知,在新媒介語境下,文學邊界擴張到了想象所能及的一切領域。有人進行了這樣的描述:文學與人類學、心理學、哲學、性別學、生態學親密結緣,文學與廣告、裝演、酒吧、廣場、公園等熱烈擁抱;文學不再只躺在架上守在文人的身旁,也走向市井、工地;文學也不再只以語言文字作為自己的表達方式,還選擇了電影、電視、DV等;文學不再只鐘情于傳統意義上的高雅文學與托爾斯泰們,也鐘情于大眾文學如韓劇與金庸們。“大眾文學的票房收入一路上漲,玄幻、穿越、鬼怪、網游、修仙、靈異、言情、身體等文學的網絡點擊率遠遠高于按娜卡列尼娜》《平凡的世界》等名著。在專家的擔憂中,文學一邊被消費著,一邊被邊緣著,詩性的光環失去了,傳統的美感被快感取代了。”文學成為游樂場、荷爾蒙的宣泄地和急功近利的交易所,使讀者逐漸喪失審美力和判斷九“文學既無功利又有功利,既是形象的又是理性的,既是情感的又是認識的”,“文學是一種審美意識形態”,“文學是一種感興修辭”等理解都不能完全解讀消費時代的這種文學實踐,普適性的結論遇到了新的問題。對于這種傳統文論者眼中文學精神式微、詩性光環消逝的末世亂象,如果換一個視角來審視或許能得出不同的結論。期待著相關研究取得突破性進展。